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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算计了个彻底。
在听见见愁最后这一句话的时候,谢不臣就已经有所预感, 但结果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十倍!
她当真是成了心的要算计他。
怀介搜魂之事, 是见愁做的。
谢不臣没有插手, 也插不上手, 所以见愁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东西。但在刚才与圣殿来的摩迦等人对峙的时候, 她却只字不提, 半点没有要将计就计利用这些的想法, 甚至还要与他们大打出手。
他是不得已才出来“救场”的。
见愁的行事作风, 素来与他略有差别。
表面上看她性情温婉,处事大度宽厚, 是个脾气很好不易动怒的人, 与他自己似乎颇为相似, 只是他更不动声色、更沉冷一些。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在谢不臣对她的认知之中,她大局思虑虽然周详,但偏爱行险, 若能一搏之时往往会选择率性一搏。
而他不会。
除非逼不得已, 否则绝不会在没有完全把握的情况下做某件事。
所以方才与摩迦等人对峙,见愁会选择不废话直接动手,而他则选择将计就计, 利用已有的一切进行布局。
见愁的选择不会有很大的问题。
即便打草惊蛇,只要杀得干净, 也没人能追索到他们两人的身上。届时若要再查, 再改头换面即可。
至于他的选择, 则更为稳妥, 相对而言风险更小。
然而……
在他出面,用自己提前设计好的说辞与摩迦进行交谈时,身为实际上最了解情况、对怀介本人所知最多的见愁,却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
任由他冒充怀介,任由他鬼话连篇!
她不说话,不是不算计。
而是不说话本身,便是对他的算计!
尤其是在她明知道“昭化寺中三五僧众都与怀介交好”的情况下。
若其余被选为明妃的女子现在就在昭化寺,那摩迦一行人在桑央收拾完之后,会立刻去往昭化寺,而后带着所有人一起返回圣殿。
这也就意味着,若他们去了昭化寺,谢不臣这个“怀介”的身份立刻会被戳穿!
因为,他冒充怀介,用的还是自己这张脸!
谢不臣之前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上,但在彼时彼刻,他既不十分了解那已经死在见愁手上的怀介,更不被允许当场就露出破绽。
若他变幻容颜,化作怀介模样,自然不会被怀介的旧识怀疑。
但桑央呢?
进客栈的时候,这小姑娘分明目睹了他与见愁一道进来,明显认识。他若真化作怀介模样出来,如何解释忽然消失的“谢不臣”?
这个破绽,比起他本人出面冒充怀介,可大多了。
一不小心,只怕当场就会被识破,连摩迦这关都过不去,谈何补救?
所以从头到尾,谢不臣其实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但见愁有。
在最开始,或者在他与摩迦交谈的过程中——可她选择了沉默,隔岸观火,直到箭在弦上的这一刻,才将她所知的事实吐露!
这一份耐心,谢不臣回想起来,竟也是服的。
他就这么注视着见愁,一时没收敛眸中的情绪。
直到三息过后,才敬而远之一般,慢慢退了一步,拉开了与她之间的距离,而后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后,竟直接朝着一旁转角处的房间走去。
没再跟她说一句话。
谢不臣去的方向,正是桑央的房间,那小姑娘这会儿应该正在抓紧时间收拾东西,争取能早点出发。
见愁看出来了,但站在原地没动,只看着。
谢不臣进去,只片刻又走了出来。
他从见愁的身边经过,满面镇定地下了楼去,回到摩迦那一行人中间。先前那胖僧人立刻凑上来跟他说话,似乎十分想知道他上去跟见愁说了什么。
谢不臣好脾气地回了几句,然后看了一眼楼上,便对着摩迦低声说了几句话。
也不知他到底是说了什么,摩迦面上露出几分沉吟之色,便点了点头,随手指了方才与谢不臣交谈甚多的胖僧人出来。
“也对,的确这般更省事,便让他跟你去吧。”
于是,见愁看着谢不臣重新起了身,竟然跟胖僧人一道出了客栈。
她灵识悄然跟了出去,便发现两人去的方向正是这小镇里唯一的那座寺庙,也是狄一上师与怀介原本所在的寺庙——
昭化寺。
挺可以啊。
收回灵识的时候,她心里面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再回头朝桑央房里一看,就知道谢不臣玩得是什么把戏,又在刚才对摩迦说了什么了。
表面上看去,桑央还在房中忙碌的收拾东西。
但以见愁如今的修为,只要一凝神,便能轻易发现,这房中已经布下了一道障眼法。真正的桑央,现在已经被定住,保持着谢不臣进入房中时的动作,静止不动。
本来该尽快收拾的她,是“尽快”不起来了。
从被她告知状况外的事,到想出办法去桑央房间,前前后后也不过就是退上那么一步的功夫……
谢不臣机不仅想到了,竟然还能想得如此周全!
这一份随机应变的本事和多智近妖的心思,算得上是可怖了。
先定住桑央,再以阵法布下障眼法,假作桑央还在忙碌;而后下楼,以桑央还在收拾为借口,自请去昭化寺将明妃接来,理由是在客栈会合一起出发会省事不少。
而这种旁人献上的殷勤,以摩迦之前表现出来的性格,拒绝的可能极小。
于是,谢不臣就有机会撇开众人,前往昭化寺对冒充怀介的疏漏处,做出补救。
但问题是……
见愁想起方才与谢不臣一道离去的胖僧人,不由思考了起来:这一位多出来的同伴,到底在谢不臣计划之中,还是在计划之外呢?
若在计划之外,那可就好玩了。
“嗒……”
纤细白皙的手指抬了起来,悠然地落在木质的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
她放远了目光,心里面忽然就有了几分别样的期待。
先才她对谢不臣所说的“僧众三五”,可不是“僧众三五个”的意思,而是“僧众三五一十五人”的意思。
但愿运筹帷幄的谢道友能有所准备吧。
否则,一个人对十五个,还有个不知在不在计划中的胖僧人,这处境可艰难得让人叹惋了。
见愁脑海中已经为谢不臣想好了十八种不同的死法,就差没寻思着这会儿去昭化寺那边搅局补补刀了。
只可惜,方才她没有让谢不臣“失望”,可谢不臣却让她失望了。
仅仅两刻不到的时间,人就回来了。
不仅没死,身边还跟着先才与他一起出去的胖僧人。除此之外,更多了十数名妙龄少女。一看就知道是从昭化寺带过来的,那些摩迦一路上甄选出来的明妃。
既要避开胖僧人,还要瞒过昭化寺僧众的耳目……
见愁想不出谢不臣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在谢不臣回到客栈,朝着她看来的时候,她清楚地瞧见了他隐约苍白了几分的脸色,和眸底那藏得极深的一片冰寒!
于是她一下笑出了声来。
旁人自然不懂她为什么笑,但见愁相信谢不臣懂。
看来能过这一道难关,瞒天过海,他并不像他面上所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松——看这眼神,只怕是吃了不少意料之外的苦头吧?
毕竟,预料中的“三五个”变成了“三五一十五个”,换了谁都够呛。
对楼上楼下这两人间汹涌的暗流一无所知,摩迦看见谢不臣与胖僧人带着人过来了,便彻底打消了潜意识里那最后一点对“怀介”的怀疑,笑着点了点头。
“既然人已经齐了,待桑央收拾完,我们便启程,大约三天之后到圣山。”
那些女子,大多年纪都很小。
甚至都不能算是少女,只能算是个女童。
在听见摩迦说三日后便能到圣山之后,几乎都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但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所以略压一压,便成了“暗喜”。
她们中每个人的神态,都与之前的桑央如出一辙。
见愁冷眼旁观,心底寒意更甚。
很快,原本在楼上“忙碌”的桑央,也终于收拾完了,脚步轻快地从上面走了下来。看她神态,显然对自己先前所经历的事情一无所知。
这一下,人才算是凑齐了。
摩迦带着一行二十四人,终于踏上了去往圣殿的归途。
包括谢不臣这个假和尚“怀介”和见愁这个假明妃“恰果苏巴”在内,统共八名僧人,十四名明妃。
因为明妃都是普通人,不能御空御器而行,便都乘摩迦的渡舟。
是一件普通的法器,只作飞行赶路用。
一般修士自己有御空只能,都不会用这种东西。很明显,正是因为此行的目的在明妃身上,所以摩迦才带了这东西。
如此一来,免了所有人徒步奔波之苦,速度自然不慢。
只用了两日,他们便已经抵达了雪域的核心区域。
虽然有渡舟飞行的便利,可摩迦的修为毕竟也只有金丹后期,自身实力有限,并不能长时间驾驭渡舟。
所以每隔几个时辰,他便必须停下来,找个地方休憩一番。
这一天的天气,也并不很好。
中午一过,原本纯净湛蓝的天际便彤云密布,寒风呼啸。渡舟前进的方向恰好又是逆风,纵是摩迦勉力支撑,也不过只撑到了天将暮的时候。
眼见着马上要下雪,他终于还是皱了皱眉,选了附近一座山峦落了下去。
“天色也晚了,先找个地方避雪,歇息一晚,明早雪停了再继续赶路吧。”摩迦的眉皱了起来,计算着时间,“过了这片山,便算是真正进了雪域的核心,明天日落前必定能赶到。”
他都做了决定,其余人等自然没有不遵从的道理。
十多名妙龄少女都是没有半点根基和修行的普通人,下午赶路的时候虽有渡舟防护,都冻得瑟瑟发抖,如今得知要歇息,都松了一口气。
见愁倒没什么感觉,照旧没说话,只跟着前面几个僧人走。
他们在这山的山腰附近找到了一个尚算宽阔的石洞,应该是以前修炼之人曾居住过的洞府,地面上还刻着一些残缺的线条,该是阵法。
只是年深日久,早已经磨损得看不见,更没有任何功用了。
更里面倒是堆着一些干草,见愁便随意选了一处靠着洞壁坐了下来。
桑央与其他人都不熟,但因为是与见愁一道在客栈被选中的,所以格外亲近见愁一些。见到见愁坐了过去,她便也挑了一个距离她不太远的位置坐了下来。
小姑娘爱干净,还在上头垫了一方干净的绣帕。
坐下来后,还对着见愁一笑,但很快,那目光便不由做主地朝着洞口处递过去了。
僧人们都在石洞靠外的位置。
但这两天下来,见愁已经能十分清楚地看出来,桑央看的是谢不臣。不仅是她,就是其余被选为明妃的少女们,也都会有意无意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上一眼。
毕竟,谢不臣实在是她们看过最好看的僧人了。
是的,僧人。
谁让他冒名顶替了怀介呢?
假扮和尚自有假扮和尚的代价。
虽然自来读的是圣贤书,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可谢不臣也真算是豁得出去,竟把那一头原本需要青玉簪来束的头发都剃了个干净。
见愁认识他这么多年,可从没见过他这般,看着老觉得不很习惯。
但实际上,剃度并未影响到他的容貌。
相反,没了那三千烦恼丝,他原本就很出色的轮廓变得越发清晰,越发有棱角,一眼过去便会看见他清隽的五官。
薄唇微抿时,还会有一种让人心颤的禁忌。
此刻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雪,天色也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洞内燃起了篝火,摇曳昏黄的火光照了过去,拉长了他本就颀长的身影。
谢不臣就站在洞口,跟其他几名僧人说话。
见愁顺着桑央的目光看向他时,正好瞧见他侧了身,向着那雪空夜幕看去。
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松松地持了一把伞横在身前。
微仰着头时,两道长眉蹙了几分,但那一点为雪所烦恼之意却并未到达眼底,只显得淡漠。摇动的火光在他身上留下了明暗的痕迹,也与外面的转瞬变得白茫茫的雪地一道,勾勒出他侧脸分明的轮廓。
整个人,都透着清醒且克制的冷感。
到底是她曾钟情过的人。
见愁这么看着,眉梢微微一挑,却没再继续看下去了,只慢慢将头往后仰,也靠在了洞壁上,老神在在地闭上了眼睛。
但洞□□谈的声音,依旧断断续续传入了她耳中。
“怎么会这样……”
“全死了。”
“十五个人,从筑基期到金丹期,无一幸免,是我们走的那天发现的。但还没查出结果……”
……
见愁才闭上的眼,一下又睁开了。
眨了眨,还有些空茫。
直到好半晌过去,她才终于反应过来,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昭化寺的十五名僧人,全死了。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自己贴着洞壁的背脊上窜了上来,冻得她没忍住,打了个冷战。
再看向洞口时,谢不臣已经不在那里了。
还是因为她们这些“明妃”都是普通人,每日都需要饮水进食,僧人们不必饮食,可没随身带着这些。所以这两天休憩之时,都是他们轮流出去寻找饮水和食物。
这一次,该是轮到谢不臣和那胖僧人了。
他们出去的时间也不久,大约两刻就回来了。
胖僧人的深红色的僧袍前面兜着水囊和一大堆的果子,进来便连忙放下了,招呼大家来吃,随后才拂去了身上沾上的白雪。
相比起来,谢不臣看起来就轻松许多了。
外面虽然下着大雪,但他身上片雪未沾,进来后取了几枚果子,一手拿着,一手拎着水囊,便朝着洞内靠坐洞壁边的见愁走了过去。
这两日众人都习惯了。
僧人们是知道他们之间关系匪浅,所以见着谢不臣格外照拂见愁,每到休憩时便过去说话,都没当回事,睁只眼闭只眼。
其余的少女们虽然好奇,却碍于身份,不敢多问。
此刻见着谢不臣又向见愁那边走,除了胖僧人十分感兴趣地多看了一眼外,其他人都没怎么在意了。
在经过桑央的时候,谢不臣脚步停了一下。
然后他俯身,便在桑央面前放下了一枚果子,笑了一下,提醒她道:“该吃东西了。”
“啊,啊,好的!”
桑央看得愣住了,迟钝反应过来的时候,满眼都是羞赧之色,两颊绯红,但不怎么敢看谢不臣,又连忙把头埋了下去。
谢不臣似乎也没怎么在意。
他起身来,便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做过一般,还朝着见愁走过去。
见愁看着他的目光里,那一点并不掩饰的嘲讽,又浮了出来。
从小镇一路过来的这两日,他不仅对她多有“照拂”,对桑央也与旁人略有不同。
但他知道,她也知道——
这一切并不是因为真的对桑央动了什么念头,他只是不想让桑央有空去思考他们留下的唯一一个破绽。
当初进客栈的时候,做决定的那个是见愁。只要静下来,细细一想就会知道,他们二人间绝不是如今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关系。
这其实并不算什么疏漏。
只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因为他们决定将计就计潜入圣殿,才变成了错漏。
以谢不臣力求完美且滴水不漏的心思,当然不容许走到了半道上还被人识破,。所以即便以桑央这般的单纯,想到这一点的可能性极低,他也要断绝了这种事发生的可能。
见愁实在是太了解他了。
“啪嗒。”
谢不臣已经走了过来,半蹲在她面前,先将水囊放在了一旁,又自须弥戒中取出了两只小碗放在她面前,然后将剩下的果子都放进了左边的碗里。
是雪域特有的沙果,一颗颗小小的,红通通的。
见愁一看就知道,这应该是他们去很远的地方才摘回来的,毕竟以附近山脉的高度和寒冷,这果子实在长不出来。
但她其实不需要吃东西。
谢不臣拿东西过来,也不是为了要让她吃,只是找个合适的时机说说话,交流交流他与其他人交谈时打探来的消息。
想起方才闭着眼睛时听见的话,见愁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了谢不臣的脸上,打量了好半晌,才道:“昭化寺那三五僧众,在我们离开的那一天,都死光了。”
谢不臣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放好果子之后,他便拿起了水囊,不疾不徐地将其拧开,然后不咸不淡地答了一句:“是吗?”
就好像才知道这件事一样。
见愁顿时冷笑了一声:“论心狠手辣,我不如你。”
“咕嘟嘟……”
水囊一倾,才打来的泉水便从中流出,一点点注入碗中。
谢不臣倒水的速度不快也不慢,对见愁的评价也不置可否,只道:“三五十五,活命不易,杀人也不易。”
杀人不易?
回想起来,两日前谢不臣离开客栈去了昭化寺带人回来,满打满算也没两刻。他一个金丹巅峰,竟然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屠戮十五人!
其中,只怕还有不少与其同境界的僧人。
这速度,比切瓜砍菜也不差多少了。
所以对谢不臣这般言语,见愁实在不敢苟同。她倒不是对新密的僧人有多怜悯,只是对谢不臣的认知,忽然由切切实实地深了一层。
“杀人不易,要想杀你这般实力的,便更难了。说起来,谢道友有什么喜欢的死法么?”
握着水囊的手一顿,碗中水已有七分满。
他没继续倒了。
见愁开玩笑一般补了一句:“只是想让谢道友好好想想,万一他日遇到点什么,说不准还有机会成全阁下呢?”
让他想喜欢的死法,他日好成全他?
谢不臣只沉默了有片刻,似乎细想了一下,手上却还是重将水囊塞上。于是一碗七分满的水,便正正摆在了见愁面前。
他抬了眸,望着见愁,笑得平淡:“这个问题,见愁道友也可细细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