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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业将目光从遥远的星辰尽头收回来,诺亚方舟的踪影已经远去,但愿还有归来的那一天。韩业又看向战场的方向,目光幽邃,仿佛他看的不是生与死,而是历史的涌动。
久久的沉默之后,韩业返回军营。
人族联邦主席、韩业的父亲以及方敢都坐在会议厅内,韩业转身无言地笑了笑,挥手让叶溯他们一起跟进去。
七个人都没说话,沉重地入座。
一时间,大家都陷入了沉默。谁也没办法先开口说出那个残酷的行动。
最后,还是韩业半低着头,声音淡而严肃地说道:“万族联盟已经制定了消灭母虫的计划。”
“别藏着掖着了。”乔巍然终于忍受不了了,拍着桌子喊道,“有什么话给我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韩业拿出光脑,将联盟的计划图进行三维转换,立体地呈现在众人面前,详细地解释了联盟的打算,从引诱到埋伏,无一不是危险。
乔巍然、罗成他们一个个都心中通透清楚,自己需要干什么,即将面临的是什么。
半晌的沉寂被乔巍然打破,他笑嘻嘻地问联邦主席:“这得给我记功劳啊,追封烈士什么的,一项可都不能含糊。”
小七忽然哭起来,低低地啜泣,眼泪断了线似的滚落。他也只是哭,没反抗,没吵闹。六年来,只有小七越长越白越长越健康,终于有了正常人该有的模样。他依旧像以前那样怕死怕虫族,可每次进行七人计划之后,所有人都会夸奖他,感谢他,让小七在害怕之余又感觉到了另一种奇妙的心情。韩业、席雪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叶溯罗成等另外六人对他的关心,也让不得不面对命运的小七在安静之后看到了不同于以往的情感,这情感让孤儿的他有点陌生,可下意识地着迷。
所以,他只是哭,只哭自己的害怕。
其他人听着他哭。
这时候,说什么话都是多余。鼓励的话在一群下决心去赴死的人面前,显得太没有分量了。“计划的布局需要两个月,这段时间,你们......”韩业艰难地说着,“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韩业。”方敢喊道,“让我去吧。”
韩业斜睨他一眼:“你要去哪?”
“别跟我装蒜。”方敢骂道,“让我带兵引诱母虫,你留在人族,虽然不想承认,但你的确比我厉害一点点,你留下,对人族更好一些。”
“既然如此。”韩业笑了笑,“那么艰巨的任务,只能由我去完成了。你,我可不放心。”
他大踏步离开,不让方敢再说下去。其他人这时候才知道,韩业并不只是让他们去送死,他会先行一步,无论计划成不成功,充当母虫诱饵的韩业活下去的机会极其渺茫。
韩业会死在七人面前,算是完成他当初的承诺。
小七的哭声戛然而止,随即,更大声地痛哭。
一间略显昏暗的房间,黄昏时的余晖透过窗户懒散地落在地板上。这是韩业和叶溯一起生活了六年的屋子,但两人在里面共处的日子加起来也少得可怜。很多个夜晚,通常只是叶溯沉沉睡去,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韩业要么是彻夜未归,要么就是只回来几个小时,又早早地走了。
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两道修长的影子一路铺到床沿。
韩业脱了外套,换了鞋,表现得就像一个才下班的普通人。
叶溯默不作声地走到床边坐下。
“喝水吗?”韩业问。
叶溯摇头。
韩业自己倒了杯热水放在桌上等它凉,接着去房间的角角落落里收拾着什么,一刻也不肯停下来。
叶溯的视线也随之移动,跟他一起将这间小小的房子看了个遍。
当韩业再次回到桌前,拿起那杯水时,和叶溯的视线打了个照面。他的手颤动了下,满满的水差点溢了出来。
他再也无法强装镇定。
叶溯难过地喘着气,窗外的余晖越来越偏,绕过叶溯的脸颊,又绕到他的身后,再也不见了。这里的白天总是很短暂,而足够长的夜晚却又不能让人安心入睡。
两人一坐一站,迎来了夜的幕,成了孤单单的剪影。
韩业缓步靠近,坐在叶溯的身边,双手按住叶溯的肩膀,“到时候,尽量找机会活下去好吗?”
叶溯泪流满面,“那你呢?”
过了很久,直到夜色完全充盈了这里的空间,韩业才说:“我累了,让我休息吧。”
“不......”叶溯一把抱住韩业,做着徒劳无功的哀求。
韩业回抱叶溯,亲吻他的脸,抹去他的眼泪,唯独不回应。
除了死亡,他似乎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或许是因为他不愿再一次次将叶溯送上战场,承受着越来越不能释怀的痛苦;或许是他对宇宙现状感到无可奈何,曾经的雄心壮志被磨灭了干净;或许是因为引诱母虫实在太艰难,韩业也无法保证自己能成功,只好用死亡来作为他曾为此竭尽全力的证明......
总而言之,他累了。
叶溯那么懂他,所以特别的伤心。
他的哭声被韩业的嘴唇堵住,两人的眼泪混合在一起,更加的苦。夜沉沉地沉沉在降,他们攫取着对方能给予的最后温暖,亲密无间地拥抱亲吻,扯去两人之间所有的阻碍,疯狂而又温柔地在一方小小的空间里,深爱。
他们坦诚相对,肌肤相亲,并将浑然难分。
两个月的筹谋时间在等待的那群人眼里,比流星还快,一回首,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
韩业先行一步,其他七人和执行司以及一些人族军队跟着万族大部队一起前往埋伏地点。离开的星舰愁云惨淡,穿越了大半个万族区域,不同的风土人情一一展现,只是那些地方,都无一例外地空洞而死气沉沉,曾经的繁荣能否再回来,不得而知。
人族星舰上,一直都安安静静地等待既定命运的降临。忽然某天,当部队经过人族边缘星系时,一名执行司急急地跑向席雪:“席队长,叶溯不见了!”
另一边的引诱部队已经快要接近母虫,便按照事先商量好的队列呈一条线散开,打算以接力棒形式将母虫引导埋伏地。
一个擅长制造小型的速度星舰的种族缓缓靠近母虫,在母虫的视线一闪而过,便急速地往目的地方向飞去,母虫的攻击性很高,也可能是蜚族的戾气越来越重,母虫看到有生灵立即追了上去。
母虫追得不耐烦,喷了一口毒液,那速度极快的星舰瞬间就被定住,然后消融于无形。但是这个种族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们成功地将母虫引到了大方向上,并送到了第二个种族的位段。每个来这里的种族都做好了心理准备,那巨大的母虫,在视死如归的心态落实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所有种族的思想在此刻趋于一致,那就是完成任务,消灭母虫!至于自己?他们早已不是自己,不是个人,无所谓生死,无所谓痛苦。
当传到第一百个种族时,蜚族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母虫忽然不动了,甚至还想返回。
万族引诱计划的切入点就是蜚族不清醒的理智,虽然还有智慧,但已经无法好好的安静思考,更无法看穿万族故意的引诱了。
的确,蜚族癫狂且自大,行事早已没了准则,仅凭模模糊糊的喜好。可万族忽略了蜚族的生命形态,要知道,尽管进化不完全,可蜚族的存在依旧是目前宇宙中最高形态的生命。
很多种族都有大大小小、灵验程度不一的直觉,说到底,直觉的本质也是一种精神力量。而蜚族以精神体的方式存活,他们的直觉比常人想象中的更加敏锐,这完全超出了万族的认知概念,导致了他们忽略了这重要的一点。
蜚族的直觉让他们感知到了危险。
母虫开始退缩了,它那无往不利的庞大体型,一旦想要逃开,万族很难将它强行拖走。
“快!”又一种族在母虫面前挑衅,母虫下意识地就追击了一番,但很快又醒悟过来,犹豫不决。
其他种族也由此看出蜚族真的神智不清醒了,如果抓住机会,还是有希望将母虫引到陷阱处的。
一个个种族完全豁了出去,今天,只有你死我活的下场。
混乱和接连不断的挑衅让母虫乱了分寸,蜚族的本性就是自大又自卑,所以才会进行生化实验,对于别的种族的挑衅他们最不能容忍,一时间,出于本能的愤怒压过了不安的直觉,母虫又开始了追击。
为了以防万一,再生变故,万族加快了行动步伐,完全以横冲直撞的方式引诱虫族,没有一个种族再考虑活着的事情。
但随着越来越接近陷阱,蜚族的不安更加强烈,母虫躁动起来,毒液受了刺激,喷洒得汹涌如海。母虫周遭,再无种族能够接近。
忽然,母虫发出一声奇怪的鸣叫,调转头就飞奔远去。
都到了这个时候,怎么可能让它再逃脱!一艘大型星舰上射出一道长绳,绳头一段是锋利的钉钻,紧紧地嵌入母虫身体里!与此同时,各个方向都射出这样一道长绳,勒住母虫,加大了星舰火力,强行拖着母虫往目的地去。
这些长绳,是刨了大岳族的祖坟,用大岳族的筋加工制成的。大岳族体型巨大,作为连接各个部位的筋自然要韧性极好,才能撑得起庞大的躯体。以往,大岳族为了表示对逝者的尊敬,尽管知道自己筋是个好东西,也从来不去动死者的尸体。但到了现在几乎是绝境的局面,他们不得不利用一切可用的东西,相信那些死去长眠的先辈,不会怪罪他们,还会因为自己死后还能发挥余热而欣慰不已。
长绳勒得笔直,大型军舰在前头开路,硬生生地拖着母虫前进了十万光里,任由它挣扎!
低声的诡异的母虫嘶鸣让一路显得沉重而艰难,蜚族越来越不安,母虫孜孜不倦地喷吐着毒液。大岳族的筋再强大,也经不起这种强度的拉拽和腐蚀的双重打击,有不少长绳已经出现了裂纹,断裂只在片刻之间。
“这样下去不行!”大岳族小王子叫道,“承受不了!”
“母虫的毒液也有限,再坚持一会儿,消耗到它的毒液!”
“不行了,根本坚持不下去!”
砰的一声,一根长绳断开,连接的军舰因刹不及,竟往前翻了几翻。这一声仿佛一个信号,陆续地又有几根长绳断裂,母虫挣扎得愈加有力,剩下的军舰根本难以控制住它。
“还有几根长绳?”
“五根,太少了!”
万族陷入了焦躁里,这次不能将母虫引入陷阱,他们就再也找不到一次这么好的机会,短时间内也再没有足够的财力重新组建一次灭虫计划了。
快到人族领域了。韩业透过星舰看到了遥远处人族的边缘星系,像个精致的碟子横在宇宙之中,一心星似乎就隶属于这个边缘星系。
韩业转回视线,和其他种族通讯:“你们看到了母虫的头部了吗?”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将视线集中你在因为挣扎剧烈而露出头顶处的母虫,那里有个吸盘似的底座,中间下凹。有着细微的触角,像神经末梢,就像是脑袋缺了大脑和脑浆一样。
“那里是母虫毒液喷洒区域的盲点位置,如果能将长绳钉在里面,能避免被腐蚀。并且,如果从那个角度拖曳母虫,也许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就像是将一个人放倒,拖着头一样,根本让对方挣扎不了。
大岳族小王子说道:“这个方法可行!但是,母虫的头部太坚硬,长绳根本钉不进去。”
韩业眯起了眼睛:“我去潜近母虫,将长绳绑在那里。”
“很危险。”
“我知道。”韩业淡淡说,已经让人从大岳族小王子那里接过长绳,启动军舰,呈环形旋转靠近母虫。
他们都知道危险,大岳族小王子,小破风,已经死去的种族和活着的种族都知道,可那又怎么样呢?危险,他们还是一样要去做。
韩业没看到人族的边缘星系,那一只精美的发光的碟子里忽然飞出了一艘小型军舰。
“回来,韩业!”大岳族小王子屏息看着,忽然意识到不好,大声吼道,伴随着他的吼声,剩余的几根还绑着母虫的长绳再也坚持不住,齐齐断裂。
母虫如被放出囚笼里的野兽,咆哮一声,疯狂地发动攻击,毒液像是失控的水龙头,源源不断地喷洒出来,汪洋一样淹没了它周围的区域。
韩业险而又险地操控军舰避开,但没立刻退回去,而是寻找机会靠近母虫。
疯狂地喷洒毒液后,似乎将毒液消耗得差不多了,蜚族的不安达到了极点,便让母虫逃遁走,逃得方向恰恰是人族边缘星系!那处星系曾经遭受过虫潮肆虐,又幸存下来。
“追!”韩业喊道。
“追!”大岳族小王子也吼道,他看得出母虫毒液不多了,这是难得的好机会!
母虫的逃遁速度达到了它这一生的极致,逐渐将韩业和大岳族小王子甩到了身后,但却和从人族边缘星系飞出的星舰打了个照面。
“叶溯!”韩业的心都差点跳出来。
那艘小型星舰正是独自离开埋伏部队的叶溯!
星舰停住了,无视了继续向他冲撞的母虫。
“离开!叶溯,你快躲开!”韩业声嘶力竭地喊道,一面加快军舰速度,可他距离叶溯那么远,那么远,似乎永远也赶不上。
星舰的舱门被打开,叶溯从里面走出来,爬到了舰顶,在星舰和母虫的映衬下,叶溯是那么渺小而脆弱。
这边的万族只能通过紧密探测仪才能看得到叶溯。
“他在干什么?”大岳族小王子不解地问。
叶溯笑了笑,太空服上的收音设备将韩业的喊叫传入他的耳朵,韩业还活着,那就好了,不晚。
他笑,笑着笑着,又流下泪来。
母虫发了疯一样,眼看即将要将叶溯撞得粉身碎骨。
叶溯看着那只丑陋凶恶的母虫,低声说,说给母虫听,说给遥远的另一边的韩业听,说给还活着那些生命听。
“我一直以为我没有具象化武器,一度感到很失望,即使有了副武器也没有安慰到我。”叶溯腼腆地笑了一下,像个可爱羞涩的男孩,“可不久前,我在冥冥之中有了一种感应,一开始我没抓到它。但在今天,又一次经过一心星,看到那些花儿,我忽然感觉到了我真正的具象化武器,所以,不要怪我偷偷跑了出来。”
叶溯张开双臂,腋下生风,星光流转,他的声音陡然高昂:“原来,我的具象化武器,就是光!”
伴着他的话音,无数的光芒凭空而生,四方上下的星系,被虫族肆虐得贫瘠的那些星球,统统都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它们有些曾经会发光,但被虫族吞噬了能量,它们有些不会发光,但被叶溯赋予了发光的权力。
这一片星空,全都亮了起来!
“只要我足够强大,这星辰大海也能被我点亮!”叶溯仰着头,光迅速地蔓延开去,大有不点亮宇宙不罢休的气势!母虫被笼罩在光里面,照出它丑陋的姿态,它挣扎却再也跑不动了。
痛啊...痛啊....
这是那些星球在呻/吟,在哭泣,她们在说,为什么我抚育生灵,不求回报,却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我默默发光,运转成宇宙的一部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们在哭诉,在不平,在指责虫族。
“痛吗?痛!就将你们承受的所有苦痛都还给它们!”叶溯闭上眼睛,他的光盈满了这里的星空,他似乎通过光的触角看到了凄苦的星球,看到了那些惶恐不安的蜚族,在光束中跌跌撞撞,想跑,却上天不能,下地无门。
叶溯悲哀地感受着蜚族,“结束吧,将所有的苦难和不幸都结束,结束你们漫长的畸形的生命,结束你们所犯下的罪孽,还宇宙一个清明灵秀。”
蜚族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来自灵魂的嘶鸣,理智暂时回归,蜚族看到了自己造下的恶果,看到了自己不死不活的状态,听到了那些无辜星球的泣血的控诉,痛苦掩盖了他们,极度悔恨,蜚族在扭曲的折磨下,让自己的精神体融入叶溯的光里,这是在求死。但求一死,但求解脱。
光芒更盛!
叶溯感受到了光芒的炽热,是时候结束所有的灾难了。他睁开眼睛,朝遥远的方向看去,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到了控制不住颤抖的韩业。
尽管距离如此遥远,但叶溯和韩业都清晰地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对方的眉眼都仿佛灵魂烙刻一般展现在感知里。
叶溯轻轻一笑,算作告别。
这一声轻笑,将成为背负了“为万世开太平”的韩业,也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光芒澎湃,近乎实质,耀眼得不能直视,任何机器也无法窥探。
这是一场无声无息但惊天地泣鬼神的毁灭性爆炸。
当盛大光芒消褪,什么都不再剩下,没了星球,没了母虫,也没了叶溯,只有一片空洞洞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