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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干宝和苏峻都能听出深意,何况陈止?
要用我的理论、典故,来点醒我?你可知道,我在改写《师说》的时候,放弃了多少典籍、典故?要写成一篇文章,看似只有若干典故,但写的时候却要挑选几十个、上百个,然后删减择优。
陈止这一开口,就是用《禹贡》一篇,直接阐明态度,你不是说三代之治、说尧舜禹么?我就用大禹的事迹来告诉你,别在这里倚老卖老了,这农事也是道统之一!
固然,一开口就碰个钉子,乔老顿时觉得胸口有些憋闷,准备好的一番话,都被堵住了,只好偃旗息鼓,继续在旁边看着。
这也让干宝和苏峻松了口气,同时暗暗惊讶陈止的博闻强记,但转念一想,若非如此积累和底蕴,如何能写得出师说一文。
“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看透了人情世故,精通性情、道统,哪里需要别人担心他走错路,乔老到底是有些执障了。”
干宝这边正想着,以为躲过了一劫,同时对陈止正在指点品状的农具起了兴趣,有心探究一下,没想到那乔老这时候又开口了。
“些许农具,终究不比大势,我听你的言语,也是有志向的,何不出仕官府,以展才干?农者牧者,务在四时,守在仓禀,你关注农具,也只是造福一地,何不随我南下,出官入职,安一州百姓。”
听得此言,干宝和苏峻都是一愣,跟着就明白过来了,这位乔老竟是以此为契机,要直接招揽陈止,只是这话里话外,指点的味道还是太浓了,雨哦起是那‘务在四时,守在仓禀’之言,这话出自《管子》一书,是站在一个为官的高度上,诉说农事,认为要注重时节和储存。
这话本没有错,可配合着前后语句,无疑有贬低陈止看重农具的意思,这让干宝和苏峻暗道不妙。
你想招揽别人,还不说好话,先把人贬低一下,再让人跟你走,这成功率堪忧啊。
果然,陈止闻言,摇摇头道,正色道:“一农之事,必有一耜、一铫、一镰、一鎒、一椎、一铚,然后成为农。”他这话的大部分语句,同样出自《管子》,还就是乔老所言的同一篇的不同句子。
果然,乔老一言不成,又被反驳回来,还语出同源,这让他更觉胸闷。
结果陈止这还不算完,接着又道:“为农者,审其四时,权节其用,备其械器[注1],比耒耜谷芨。尊下怎可只注四时,而轻视器械,这本就不是冲突的两边,相互辅佐,不用争辩。”这也是出自《管子》的举子,将四时与器械并谈,等于是直接承认了农具的重要性。
这其实也不用陈止来辩,为农者不重农具,那要靠着什么开垦?
只不过,乔老此人在广陵带着,常常谈玄,对于具体的事物有所轻视在所难免,这就好像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骤然见有人吃不饱饭,思维转变不过来,说出一些幼稚话语一样。
但是这个时候,说出了这些话,对乔老而言,却有些致命了,他的胸口更加憋闷,抬手在胸口揉了揉,但也不好继续反驳了,只是这心里多少不服,所以沉默下来,继续看着陈止指挥。
至于苏峻和干宝,这时候反而不打算开口了,因为他们意识到,不用自己出口,怕是乔老也无法将陈止如何了,而且这招揽的话已经说出来了,他们现在开口就不合时宜了,很容易一个不小心谈崩了,那就只能告辞,倒不如等到陈止忙完,回到正堂,在就这个问题详细的探讨一下。
只是他们也担心乔老不愿善罢甘休,于是一左一右的站过去,想低语劝慰一下,但不等两人靠过去,这位老资格的学官,又再次出声了——
“我观你指点他们品状农具,也有师之道的气息,可农事终究不能让人明理,天下为农者众多,但能开悟师道的人不多,你既然能写出《师说》,又何必执着于指点农事,当将心思放到更重要的事情上。”
世上能教人做农活、制作农具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可能以《师说》言及道统、性情的人却寥寥无几,你陈止有这个本事,不该浪费在农事上,而应该发挥在刀刃上。
这话依旧还是劝慰,却不纠缠于具体的事情了,而是直接上升到了一个高度,给陈止冠上了一个时代责任,但话中那股指点的气息,依旧是挥之不去。
就连干宝、苏峻听了,也不得不暗暗叫好,不禁在心里点头,这乔老固然有些固执、倚老卖老,但到底是长者,见多识广,他这话一说,后面再劝陈止南下,也就顺理成章了,因为这本就是实情。
旁人能做的,陈止也能做,多他一个不多,可陈止能做的,其他人做不了,少他一个就不行,这虽说也贬低了陈止正在进行的农事,但其实也有恭维的意思,话语巧妙。
“尊者何出此言?”可陈止却摇摇头,转而说道:“这为农之道一样可以效法先王,有师道传承,古先圣王之所以导其民者,先务于农。民农非徒为地利也,贵其志也。由此可见一斑。”说完,还疑惑的看着乔老。
此话出自《上农》,乃是农家之说,所以这句话已经带有了一定的政治含义,就是说重弄对塑造民风、维持稳定的重要作用。
单纯的看,这可是比之师道还要高几分境界,顿时就让乔老的脸色难看起来,猛然捂住了胸口,感到一阵气闷,毕竟他今天说的话,无一例外,全部都被陈止给反驳回来了,而且一次比一次让他难受。
最开始,他是以陈止的话,想点醒他,结果人家用同样的道统联系将事情阐述清楚,接着乔老就退而求其次,想动以大义,但同样也被用同样的典籍反驳,最后要站在一个高度上点评,却被对方直接用农家之言打破。
尤其是现在看着对方的表情,那看着自己的样子,就像在疑惑他这位德高望重的学官,怎么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难道这典籍都白学了?就差说一句,你可能学了假学问了。
越想,乔老这心里就越是难受,最后竟是捂着胸口剧烈的喘息起来,身子佝偻,这个变化,可是让身边的干宝和苏峻吓了一跳,二人赶紧扶住了乔老。
陈止也是一愣,他也没想到,明明是对方先挑衅的,结果几句过后,这老人就是这幅模样了,不过见乔老脸色蜡黄,身子也开始颤抖,陈止也不对不郑重对待起来,上前两步,抓住了那乔老的手腕,微微号脉,跟着神色微变。
“气淤于心,血脉不畅,这是年纪大了,受了一点刺激……”他又翻了翻乔老的眼皮,“目色白,病在肺,老人家可是曾经伤过肺腑?”
说话的时候,陈止就伸出手,在他的胸口推拿了两下,然后又在其人脖子后面敲了敲,说来也怪,这乔老本来脸色蜡黄,捂着胸口,都开始流虚汗了,结果现在面色恢复过来,剧烈喘息两口后,终于缓过劲来了,然后神色复杂的看了陈止一眼,点头道:“年轻之时受过伤寒,伤了肺经,已经是很多年的事了。”
“这就对了,”陈止点点头,跟着就道:“你这个病根没有除去,不能动怒、动意啊,算了,既然碰上了我,我给你开一方药,你拿回去服四十九日,当可根除病根,只是事后还要静养一些时日,多吃蔬菜,我再给你列个膳食的单子,依照上面的吃饭,当可延寿三年。”
“你真能给我根治了,这个顽疾?”乔老瞪大眼睛,一脸的意外之色,他这个顽疾,已经过些年头了,过去也曾拜访名医,吃了不少的药材,当时能管住一阵子,但时间一长就是故态复萌,如今眼看着,因为心中淤气,又要爆发,结果北陈止推拿几下,居然就好了。
若是真如陈止所说,不光能根除隐患,还能延寿个几年,那当真是天大的喜事了,就怕陈止是信口开河,毕竟这人之前以名教文章成名,现在又钟情于农家之术,怎么突然就能给人治病了?
不过,只是看陈止号脉问诊,望目询问,就能确认病情,这乔老又不由疑惑起来。
殊不知,陈止的这一身医家本事,还是前世抽取了方技家的签得来的,甚至还曾培育了一片药圃,里面有许多名贵药材,其中不乏绝种之物,都是靠着签筒之能才能成活,可惜时过境迁,如今早已不见踪迹。
不过,些许医术他还是有的,先前面对白青,也曾施展一二,现在诊断了乔老的病情,对症下药,根除顽疾,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他这么一弄,却让边上干宝、苏峻看呆了眼。
你这不是正弄农具么?怎么现在给人看起病来了?
你们二人不是正争论师道与农学么?怎么一转脸,就成了号脉问诊了?
不过他们两人惊讶过后,可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那苏峻忍不住问了一句:“没想到,陈公子你对医家之术还有涉猎,真是没想到。”
陈止这时候扶着乔老起身,闻言就笑道:“略懂,略懂,我也只是粗通一点皮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