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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响起茯苓的声音:“夫人,周大夫来了。”
徐秋雨上来掖了掖陈瓷的被子,确认她看起来妥当,才道:“请周大夫进来。”
年约半百的周大夫低头进来,口中说着“失礼了。”一边目不斜视走到陈瓷床边给她把脉。
趁着安静的时候,陈瓷用余光打量站在母亲旁边的二夫人云氏。
陈家人丁不算兴旺,老夫人膝下只有二子,其中陈之昌居长,在朝为官,六品闲职,还算是个小人物,次子陈之荣不入官场,在家打理庶务,娶的是衢阳云家之女云映裳,就是现在的二夫人云氏,因为陈老太爷觉得本家子嗣单薄,在陈之荣十岁那年从旁支过继了陈瓷的父亲陈之肃。
因为陈之荣在家打理庶务,老夫人就将内院也交给了云氏,一般家里有个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由这个二伯母出面打理,是而陈瓷生病,云氏也得特地过来一趟,以示周全。
衢阳近京城,是个常出京官的好地方。陈家在衢阳不算什么显赫大族,但也是根深蒂固的百年之家,往前算三四辈还出过拜阁入相的人物,陈家老太爷虽然已经致仕,在当礼部左侍郎的时候也结交下不少人脉。
云家曾经也是衢阳的名门,后来逐渐式微,云氏嫁过来,算是高嫁,且因为家中守孝的原因过了最佳婚期,二十岁才嫁给陈之荣,进门后小心谨慎,勤勤恳恳做媳妇好不容易才拿到内院的管家权,探望陈瓷这种面子上的事,她是绝不会忽视以落人话柄的,尽管自从父亲早亡后,陈瓷就变成了陈家可有可无不讨长辈喜欢的孩子。
“四姑娘之前是风寒症状,现在不再发热就是快好了,夫人无需太过担忧,老夫再开点祛风的药,吃完两剂就能全好了。”
徐秋雨看了川乌一眼,川乌就掏出一个银锞子塞给周大夫,嘴里谢道:“多谢大夫,请移步偏房,等您写好药方奴婢随您去抓药。”
云氏在旁边等着川乌送周大夫出去了,这才笑道:“既然没什么大碍,那我也就放心回去禀报老夫人了,弟妹若是需要什么药材和吃的尽管遣人跟我说,如今蓁蓁的病好了,正是需要养气补神的时候,千万不要客气。”
这话说得倒也无可指摘,徐秋雨颔首领了这个情:“多谢二嫂。”
云氏也不介意她没站起来相送,笑了笑径自转身出去招呼丫鬟离开了。
她这样子看起来真的像个处事妥当的长嫂,陈家的下人也少有说她不好的,若不是陈瓷上一世无意中听见她跟于嬷嬷的对话,她可能到死也不知道自己那之后的悲惨境遇全是拜二夫人所赐。
那时她被陈家关在薿水轩那个不见天日的密室里,不知年月几何,久病在床实在觉得喘不过气来,强撑着去开那扇镶着铁栏杆的小窗,想透透气。
平时寂静的院子里那日却响起了两个人杂乱的脚步声,陈瓷被关的密室在半地下,那扇小窗对着的是外头院子的地面大概四五寸之处,墙根处有杂草遮挡,在外头很难发现这里还开了一扇窗。她看见了一双绣着白梅缀东珠的鞋子和一双家里仆妇惯常穿的厚底棉鞋。
大约不知道此处关着人,两人就停在那扇小窗子不远处争吵了起来,陈瓷很久没见过人,一时半刻没听出是谁的声音,倒是她们说的话中透露了自己的身份。
稍微年轻些的女子声音带着急怒:“于嬷嬷!你不是说老太太绝不会知道是我出的主意吗?你怎么敢背着我跟她讲那些话!”
被称作“于嬷嬷”的妇人比较冷静:“二夫人息怒,老夫人向来痛恨阳奉阴违之人,老奴在老夫人面前当差,若是把与你合谋之事泄露出去只有死路一条,怎会做此等自寻死路之事?”
“那你说!老太太怎么会知道徐秋雨吃药的事!”
“老奴正想问二夫人,当初给徐氏煎药的那个婢女,您是真的处理掉了吗?”
年轻妇人迟疑了一下:“香桃是我母亲点给我的婢女,我怎么忍心让她为我办事又杀她灭口……”
“夫人太过妇人之仁!难道您没有想过留着这样一个人活着,是送到别人手上的把柄吗?这样一来四姑娘的事也可能瞒不住!”
“香桃是我的心腹,而且也已送到城郊的庄子上了,她不会背叛我的。”
“若是有人拿她全家人的性命威胁呢?”
“……我只是怕老太爷拿我儿去送给魏公公,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走到这一步非我所愿,于嬷嬷,是你跟我说陈家要送一个女儿给魏欢,我才使计让陈瓷入老太爷的眼的,徐秋雨的死也是你我二人合谋,你可不能在背后卖我!”
“二夫人,当务之急是找到香桃,而不是与老奴在此吵闹已经过去的事情,只要瞒住了三夫人的死因,四姑娘的事也就无从查起了。您当时究竟把香桃送到哪个庄子里了?”
“……在我母亲的陪嫁庄子里,元丰县。”
……
陈瓷倚在地下密室的小窗子边,彻底想明白了自己的遭遇。
她在出生之时就不得老太爷和老太太的喜爱,只因借住在陈家的半仙断言此女与陈家八字相冲,煞气覆宅,将使陈家百年基业尽毁,家破人亡。
后来陈瓷两岁时父亲陈之肃外出遇到山崩,尸体都没找回来,陈家隐隐又开始流传之前那半仙的说辞,徐秋雨不想让女儿遭受非议,就主动带她搬到了西南边的沉香苑里,远远避开了正院。
父亲过世后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断断续续喝着药,因此在她十二岁母亲病逝之时,并没有人怀疑过是药的问题,她年纪尚小,更不懂得猜疑他人,连母亲的娘家哥哥都以为徐秋雨是早年丧夫心中苦楚,没有熬过去罢了。
但没有了母亲庇护的陈瓷就变成了陈家手中可随意宰割的羔羊,她还在西南边的小院子守孝,就被老太爷派人关进了薿水轩的密室,被迫喝下各种药汁,几乎每天都在生病,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
没有人跟她解释这一切,若不是听到了二夫人跟于嬷嬷的争吵,她还在猜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老太爷震怒。
原来她受的这些苦,不过是因为陈家想将她包装成一个讨好上位者的礼品。
她不知道谁是魏欢魏公公,但她知道了原来陈家可以为了利益毫无底线地卖女儿。
陈瓷在薿水轩数着日子,大约在她十五岁那年,她被一辆马车送进了京城的府邸。
魏欢是当朝司礼监,多得皇帝的青眼,权势滔天。此人有一不可为外人道的嗜好,喜欢肤色苍白身体羸弱的女子,因其自身是个阉人,就算是个玩物也要自己能制得住的,因此许多人为巴结他而送来的女人少有能入他眼。
陈瓷这样专为讨好他而养出来的女子便尤得魏欢的喜爱,阉人无法行事,但他们自有折磨人的手段,每被魏欢施暴一次,陈瓷就多恨陈家十分,恨不得刻在骨头上提醒自己别忘记今日之苦是拜谁所赐。
……
“蓁蓁饿了没有?娘亲叫汤嬷嬷给你熬了点肉糜粥,你吃点儿好不好?”徐秋雨的声音把她从回忆中拉出来,让她慢慢放松不自觉紧绷的身体。
陈瓷实在不习惯这样的温柔关怀,便胡乱点头,看着母亲轻快地站起来去门外吩咐茯苓把粥端进来。
雪白的栀子珠花在她耳边一晃一晃,温柔又多情。
这样年轻的母亲,自己当初怎么会觉得她的死如此理所当然呢?
她的记忆里,很少有母亲精神百倍的样子,记起的多是她生病卧床,让汤嬷嬷赶她出去,以防过了病气。
年幼的陈瓷没有玩伴,便天天跟着母亲院子里的燕嬷嬷,看她侍花弄草,掌勺翻锅。
沉香苑原本没有小厨房,是燕嬷嬷看不过陈瓷年纪小小却只能跟着大人吃些不像样的饭菜,擅自在耳房搭了个小土灶,给陈瓷熬羹熬粥,偶尔还给她做些小零嘴吃。
后来燕嬷嬷返乡照顾孙子,陈瓷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而今想想,燕嬷嬷走得也太过突然,连母亲都是事先不知情的样子,透着一股蹊跷。
想到这,陈瓷掀开被子下床穿好鞋,跑到母亲身后扯她的袖子。
徐秋雨回头见是她,微微弯腰笑问:“怎么啦?”
陈瓷震惊地发现十二岁的自己个子居然这么矮!还不到母亲的胸口,说话需得仰着头。
“嗯?蓁蓁?”徐秋雨弯腰的动作深深刺伤了陈瓷的自尊心,但也就是同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还是个可以无理取闹的年龄。
于是她理不直气也壮地抬头道:“我要燕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