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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皎【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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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楚盛历三十七年,大雪。

    皇宫帝王寝居内,一名女子正双膝伏地,长长的裙摆如同莲花一般开落在泛着明光的地砖之上,她葱白的玉手从躬身的侍者手上接过一碗盛着褐色药汤的玉碗,用勺子搅动了两下,对床上躺着的老者轻柔道:“父皇,儿臣服侍您用药。”

    明昌帝斜躺在榻上,脸颊因久病不愈而凹陷,神色因病痛折磨而恹恹,手骨嶙峋,身形单薄,全身上下大概只有那双眼在睁合之刹露出精明锐利的帝王锋芒,昭示着这万人之上的皇权掌控者的威严。

    可当那眼神落于榻前伏跪的女子身上时,却陡然锋芒逆转,变得怜爱又温柔。

    略有干哑,难掩苍厚的声音自明昌帝口中而出,“吾儿明皎,细听朕言。朕若陨,前朝诸官必施难于汝,汝不仅乃大楚皇室之子,更是朕之唯一血脉。朕已秘密下旨,封南方信阳庆王之子为太子,着殿帅带回京都,汝只需待朕归天后,助他登基,往后岁月,朝中自有臣工相协,无人敢欺汝半分。”

    种种后路,已皆为她平铺展好……

    民间盛传明昌帝颇为疼爱幼女,出生起便进封青云上公主,为其建百尺高楼以赏月寻星,其宫殿亦是奢华金贵,所用之物皆为至珍,自幼及长,所期冀之事莫论何事皆被满足,望大楚历朝历代公主,亦比不上她所恃荣宠半分,实为不虚之言。

    明皎将药递到明昌帝嘴边,沉着的黑眸不知在所思何,轻启唇道:“待父皇痊愈,儿臣有何所畏?”

    明昌帝见她此般模样,不由得叹气,并非是认为她话中寻求庇护有软弱之意,而是这份骨子里的执拗,令人忧心。毕竟是时时刻刻养在膝下十五年的爱女,又岂能不知她是柔是刚?是智是愚?

    殿中的安神香已燃过半旬,明昌帝已然入睡,明皎起身放下垂帘,往外走出内殿。

    大内总管高公公从始至终在外殿守着,未曾挪步,连茶水也不曾喝过半口,见她出来,急忙迎上去,“公主殿下!”

    明皎的视线自窗外挪回,脑中还映着那天地一色的雪白,“雪,落得如此大了!”

    高公公点点头,朔寒的天气他额上竟凝出一滴晶莹的汗珠。

    朱红的门扉上有上百个方格透出莹白的天光,照在明皎的脸庞上,如同镀上一层银光,她问道:“诸官还未离去?多久了?”

    高公公擦了擦汗,回道:“回殿下,两个时辰了。”

    明皎唇角动了动,不动声色的笑意浮现在脸上,“大楚忠臣良将一朝皆会于这崇光殿前,这般场景已有多少年不曾出现了,高公公,按本宫的吩咐……”

    门外寒风时而呼啸,冬季浸骨之冷窜入每个跪在殿前雪地里的官员骨头里,官服不甚御寒,膝上衣摆湿了大片,结成冰更兼寒冷,不少官员已有瑟瑟之意,身形摇晃,但仍有不惧其寒之人,身姿挺拔,如同松柏,那跪在首位之人便是如此,而此人正是大楚当朝中书令——谢远道。

    “中书令,陛下何时才会召见我等?”

    问话的正是礼部尚书——秦勉,此刻也冻得嘴唇发抖,说话也有些哆嗦。

    谢远道抬了抬眼,年过五旬的脸上留下岁月斑驳的痕迹,不笑便显得刻板,下弯的嘴角更托出他常年位居高位的威严。

    还未等他答上一句,崇光殿朱红的大门发出声响,被两个侍监徐徐打开,诸官翘首以盼,纷纷抬眼。

    门缝由一条细线渐渐扩大,露出门内站着的人的衣摆颜色,银白如雪,犹似天地之色——正是明皎。

    她一步迈出门槛,又一步一步踏进殿前的积雪里,脚印深深,她神色却淡淡,眼睛略过跪着的每一个官员后收回,最终看向中书令谢远道,“诸位大人此行进宫面圣的目的仍是不改吗?”

    自古后宫不得干政,这话由她来说本不合适,可偏偏此般场景下又再没人比她更合适站在这里。

    场面沉寂了片刻,随后听得谢远道沉着嗓音道:“贤王贤名远播,其子聪慧敏善,乃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还请陛下圣裁,早做决断,以绵延大楚江山百年威严。”

    明皎微微低首,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中书令果然不负忠直之名,即是如此……”

    她转身走至宫檐下坐下,抬手接过侍监递过来的手炉,温和续道:“诸官谏言,陛下岂能寒了文武百官的心呢?高公公……”

    “老奴在。”高公公上前,按照她之前的吩咐,向后招了招手。

    一群侍监连成串捧着数十个热手炉,御寒披风与软垫走下殿阶,奉给下面的每个官员。高公公亲自捧了手炉送至谢远道面前。

    谢远道的视线始终落在明皎的身上,半丝没有理会那些御寒之物,然而他不肯接,他身后哪个官员又敢接呢?

    此般举动,无异于挑衅皇权!

    明皎却没有怒意,面上仍是风轻云淡,朝高公公挥了挥手,“诸位大人如此心坚,着实令本宫欣慰!此乃大楚之福。既然诸位不肯走,又不肯受赐,那本宫便陪着诸位赏一赏这举世无双的雪中皇城如何?”

    飞雪犹如棉絮纷纷落下,搭在人的肩上、帽上,不过几个时辰,那跪在雪地里的傲然一派已落成一个个雪人。

    明皎早就命高公公将太医院一干御医全唤来候着。

    雪至最凶猛时,有侍监前来耳语于她。

    她合上冒着热气的杯盏,嘴里慢慢道:“烦劳高公公去迎一迎本宫的四皇叔。”

    随后她起身走至陛阶最低之处,接过一件大氅,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搭在谢远道的身上,此时他浑身冻僵,已动弹不得,心中惊色只能用眼神透露出,嘴唇颤颤巍巍抖动着:“老臣……怎敢……”

    明皎微微俯身,对上这个令满朝大半文武皆叹服的中书令,微微一笑,“中书令受得起,为我大楚鞠躬精粹半生的人,青云敬重您。只是您看这凛冬已至,大雪不尽,暮色将垂,何时能迎来天光还未知。诸位大人忠心耿耿,父皇皆看在眼里,不如您先带着诸位大人回府,待本宫与四皇叔一道去见见父皇后再论今日之事如何?”

    精明半生的谢远道如何不能明白这话中之内涵,只是令他惊讶的远不止这番话,大楚盛历子嗣微薄,当今只余此一女,其开蒙之师乃经世鸿儒国学大师墨韩之派,射艺随护国公世代将门之风,更是每日跟随在今上天子之侧学谋略之道,如此之辈,也曾令他叹一句“不当输男儿色”。

    若是无三年前皇后之事,他必是笃定此话真心,可时至今日,皇室正统绵延微薄,若想维持朝纲本色,只能立贤王之子为太子方能解今困之局。

    如此一想,谢远道摇摇头,“此事并非公主能定之事,公主还是回御前侍奉为好。”

    明皎起身,将脚尖的雪轻轻踢飞,只见她眸光一闪而过的狠色,又抿唇道:“如此,便依中书令所言了。”随即她转身而入身后殿宇,朱红的门扉砰然而闭,震落檐上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