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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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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喻楠常去的那家花店离她家近,但是离她的父母家远。

    她开车到花店时,就已经是下午3点40分,快到4点了。

    花店修得很雅致,整个店面都是以玻璃橱窗构建的,从外面看,便能瞧见里面一丛一丛或枯或荣或干的花。

    这个花店以前还是纯卖花的,后面是觉得这样收益不高,抵不了市中心昂贵的店铺费,便又重新装修了一番,把咖啡下午茶给融进来了。

    喻楠倒是从来没有在花店里坐下,喝过咖啡。

    一来是她不喜欢咖啡,二来是她只是想在花店到处闲逛,通常都是她来来回回在花店走了几圈,选好了花过后,便扬长而去。

    喻楠经常会看见,一些年轻女孩拿着一本书在花店里坐一下午。

    她对别人享受生活自然是没任何意见的,只是感觉,这种小资情调并不适合自己。

    花店里的春天和秋天最为舒服,不刺眼的阳光会投进来,照得人暖洋洋的,到了夏天,店家会拉上窗帘,不让客人热着。

    而秋天,坐在花店往外看,则多是毛毛细雨、枯黄落叶居多,总叫人平添几分忧郁。

    这家花店上下三层楼,空间足够地大,喻楠很喜欢在里面到处乱走,然后随便买些花回家。

    “叮叮咚——”

    花店门口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

    喻楠进了花店,便小心地把花店的玻璃门给关好,以免发出噪音。

    “喻小姐来了?”花店咖啡吧台上的老板和喻楠打了个招呼。

    喻楠也算是熟客了,从前几年花店刚起步便来光顾。

    他的花店的时候,喻楠还注了资金拿分红。

    喻楠对他礼貌地笑了笑。

    花店老板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他看喻楠来了,一下就从吧台上下来,走到喻楠跟前。

    “喻小姐,今天是来买什么花的吗?”花店老板问道。

    喻楠也不知道该买什么花。

    她虽是买花多,但是其实她对花对了解从来都不多。

    “我先看看吧,”喻楠对花店老板笑了一下,“想买的时候,再找你吧。”

    花店老板点了点头,“那行,我先去忙了。”

    喻楠又笑了一下,她的嘴角微翘,整个人看起来要好接近不少。

    喻楠的相貌可以说是美,但是也并非是那种太夺人眼球的美。

    只是她气质很好,她身上有一种很淡的高孤感,这让她看上去既有江南水乡的美人,才有的朦胧婉约,又月几分大漠女子的孤傲。

    有些像一朵孤独的在窗台的花盆里,眺望世界的花。

    黄昏来了,花的生命要到尽头了,它还是静默地伫立着,任由夕阳把它的影子变成一条黑色的小河。

    她一路走过去,一些餐桌上的客人都忍不住偷偷看了她好几眼。

    喻楠对这些视线并不在意。

    她不关心别人暗中的打量,也从不去多想别人对她的揣摩。

    每当走到这家花店的时候,她的心就会出乎意料地平静。

    花香,木地板的沉木味,咖啡吧台上阿拉比卡豆,被咖啡机研磨豆醇厚香气,还有形形色色的人身上的香水味,这些味道杂糅到一起,又形成了一种热闹的味道。

    当喻楠走上二楼的时候,她从围栏向下望去,她能看见一楼的花或高,或低的模样,也能看见座位上的人或柔顺的发,或一点点白皙的脸庞。

    咖啡机运作的声音,咖啡吧台上店员交谈的声音,书页翻动的声音,咳嗽声,花朵在静默间舒张开自己的声,都在喻楠的耳边悄然响起。

    喻楠看着下面忙碌、悠闲、颓废、精神各种各样各异的人。

    玻璃橱窗外的行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在分秒中,他们的影子把玻璃染上些颜色,眨眼以后,这些颜色又被其它的色彩取而代之,

    人和人的相遇总是这么的奇妙,每一个人的一生总是要花那么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几分钟、几秒钟,去和一个另外一个人擦肩而过。

    花店门口的风铃又响了起来,喻楠看过去,又来客人了。

    一群还穿着校服的男孩、女孩们说说笑笑地走进花店,他们还背着书包,估计是想在这里写作业。

    喻楠看着其中的两三个女生说笑间,还相互掐对方的腰,看来关系应该是很好,。

    因为这群五六个人的年轻人,楼下的咖啡座瞬间被注入了某种洋溢的活力。

    空气里,原本静止的尘埃,开始快活地下坠又飘起。

    喻楠看了看这些少年人的面庞。

    他们的脸都很白净,偶尔额头上有一两颗痘痘。

    他们的眼神也都清透明亮,就算是五个人中有一个女生,或许是因为手里有些拮据,没有点咖啡,另外一个女生都毫不在意地和她同喝一杯。

    喻楠靠在栏杆上,静静地感受了一会儿花店里喧闹又自有安静的氛围。

    她靠着的栏杆是木制的,上面刷着淡黄色的油漆。

    应该是为了做旧,油漆已经有些剥落了,露出其中纹理清晰的木来。

    泰戈尔的《飞鸟集》里面写到过,

    “人走进喧哗的人群里去,为的是要淹没他自己的沉默的呼号。”

    那她又有什么样的呼号呢?

    喻楠垂下眼,她起身不再依靠着栏杆。

    二楼有些干花,它们被扎成一束又一束的,挂在白墙上,再由暖光打上光,在白墙上描摹出它们的影子。

    这些干花,看起来既有它为花,还活着时的优美姿态,又有它香消玉殒时的一股忧愁与颓唐。

    喻楠走过去,看它们的时候,又一次感叹,花真是一种好看的东西,就连尸体都这么地好看。

    它这让她想起了那天,她回到家看见周平和喻旭时,一旁的柜子上的花瓶里,枯萎的玫瑰。

    那束玫瑰已经死了太久了,全是不再有这些个在壮年,便被谋杀的花一样瑰丽,可是它也有着花在死亡时,惊心动魄的美。

    它发出糜烂的香,死了一地的花瓣已经干得微蜷,而它的枝全然弯下,不知道是否是在垂死时,有做过什么挣扎。

    喻楠当时就在想,她以为她出去这么多天,周平好歹会给花换换水,或者是把枯花清理掉的。

    如果他住在家里,喻楠认为他会做的。

    所以,喻楠看着面前,只有身下围着浴巾的周平,和只穿了一件她丈夫的白衬衫的喻旭,问的第一句话是,

    “周平,这么多天,这是你第一天回家,对不对?”

    那会儿周平回答她什么来着?

    喻楠的记忆最近不是太好,明明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情,她还是有些记不清了。

    周平好像是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点点头,说,是。

    然后喻楠也没多说什么,她看着喻旭,喊他回房间把衣服换好就离开。

    喻旭一声不吭地照着做了,他扭头就上了楼,前后不过几分钟,就穿好了自己的毛衣外套裤子。

    他背着自己的包,悄无声息地走了,不过他走得轻手轻脚的,连门都是小心地关上。

    几乎可以说是仓皇出逃。

    而后客厅里只剩喻楠和周平两个人了。

    他们两个人,相对而站,注视着对方,中间隔着很长的距离。

    喻楠问周平,‘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她问得很平和,语气不激烈,仿佛只是问他今天吃饭没有。

    周平没说话。

    喻楠也没在意周平的回答,她凝视着自己寡言的丈夫说,‘周平,我们今年都已经是三十多岁了,我想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所以你也要清楚,你的行为给你带来的后果。’喻楠说。

    周平似乎预想到了喻楠接下来的话,他上前几步想对喻楠说什么。

    但是喻楠伸出手,以掌心对他,做出一个停止靠近的手势。

    周平不得不停下脚步。

    她继续说,‘把你的衣服穿好,然后出去,去你这几天住的地方。协商财产分割、办离婚手续的时候,我会通知你。’

    周平当然不答应,他好像说了些什么,不过喻楠记不清了。

    最后,喻楠说,‘那我走吧。’

    她扶着行李箱走向门口,周平才冲过来拦住了她。

    周平说,‘你不要走,楠楠,你不要走,我走。’

    喻楠便坐在沙发上,看着周平换好了衣服,穿着衬衫和西装裤走了。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喊了一声喻楠,‘楠楠……’

    喻楠没有搭理他,神情平静到不像是一个,刚刚抓奸自己的丈夫,与自己的弟弟出轨的女人。

    周平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径直离开了。

    他走了以后,喻楠便起身,把花瓶里的花枝,和地板上的花瓣残叶一并清理了。

    喻楠在二楼继续晃悠。

    她走了好几圈了,选了两束花抱在怀里。

    一束是玫瑰干花,一束是白百合。

    都是很常见的花。

    玫瑰干花,她打算摆在客厅,百合,她准备放在她的书房。

    玫瑰干花是没有香气的,毕竟它已经死了多时,都是百合的香却正馥郁。

    喻楠轻轻地看着怀里的百合。

    与颜色瑰丽,却开得和内敛的玫瑰恰恰相反,百合虽说是素色,但却开得张扬。

    它的几片花瓣厚实,又竭尽全力似地张扬自己,把其中的花蕊都露得一干二净。

    喻楠其实很喜欢百合这种张牙舞爪的花,这让她感受到花的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这两束花要包装吗?”老板一边给喻楠结账,一边问。

    喻楠摇了摇头,“不用。”

    她拿回去便放入花瓶了,倒不必这么大费周章。

    “那喻小姐要不要留下来喝杯咖啡?我们店昨天才新进了豆子,酸度低,醇度高,味道不错。”老板邀请道。

    喻楠对他微笑了一下,“不用了,谢谢。”

    她对咖啡并不感冒,也没有什么研究。

    花店老板闻言,也不多留。

    他麻利地把花捆好,顺便给它们带了层保护套。

    其实这些事情本来是员工来处理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喻楠来,他一定要亲力亲为。

    可能因为喻楠是熟客,也在这家店注了资金的罢。

    “下次再光临啊!”花店老板和喻楠挥挥手。

    喻楠扯了扯嘴角,对他再一次笑了一下,便抱着花推开门走了。

    走出来以后,比起花店,街道上的温度要低一点,C城的秋天是黏糊糊的冷,一阵风吹过来的时候,有些冰骨头。

    喻楠把花抱紧了些,快步走向自己的停车的位置。

    她抱着花走在路上时,忽然想起,以前大学,周平追求她的时候,知道她喜欢买花,把自己准备买鞋的、玩闹的,搞小额投资赚的钱,全部都拿来给她订国外最好的花。

    还要最新鲜的。

    每天送来一大束,一直订了好几个月。

    周平追求她的时候硬是不向家里要钱,一直撑着,直到他实在是没钱了,连一顿饭都快吃不起了。

    那时周平订花的花店,已经离开这个城市了,它的店铺的主人来了又换,换了又来。

    时间和人都熙熙攘攘地过了。

    而喻楠手里捧着的一大束的花,也早就在记忆的长河里失了颜色。

    不知不觉,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喻楠把花放在副驾驶座上,还顺手给它们系好了安全带。

    都已经这么多年了。

    她抬起头看着车水马龙的街。

    今天和她擦身而过的人,并不知晓他们遇见了一个怎么样的人。

    而喻楠,也不知道从她身边匆匆走过的人身上又有什么样的故事,什么样的命运。

    这样想着,喻楠心里升出了几分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