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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平线升起一丝丝的光亮,刺头阴霾的云层。林七许钻出营帐,深深吸了口雨过天晴的静润气息,泛着清新的青草味儿,周遭仍万籁俱寂。
她掩着口,轻轻打了个哈欠,眼眸却出奇地发亮。
姜允留给她的那些孤本典籍,这才短短一个月余,便有了惊人的效果。昨夜雷雨狂风,哪里入得了眠,身旁是空空如也的床铺,无须顾忌着谁,她便干脆打坐调息起来。
凌晨时分,暗卫传来的消息令她心神大振,有酸楚的喜悦慢慢涌上来。
“林公子,寻着了圣驾,不出一个时辰便能与山脚下的大营汇合。”
林七许步伐轻越地穿梭在营帐间,连守夜沉睡的佩玖都未带上。那丫鬟忧心忡忡了一夜,难得入眠,便安生歇息着罢。
暴雨后的山林一片断枝朽木,绿叶枯折。她视线一扫,环视着不远处的郁葱林木,树叶稀拉的枝头上尚且停着几只叽叽喳喳的百灵鸟,活蹦乱跳个不行。
愉悦,又明快地欢喜着。
大多数人尚且在兀自沉睡,她刻意放缓了脚步,绕过一个金线织锦的中等营帐,奈何耳力极佳,被活生生地听了个墙角。
“小姐,你想清楚啊,夫人再不安好心,顾着侯府的脸面,也不会把你胡乱许人的。且瞧张府便知,庶女一大摞,成日张罗婚事的主母还打算和赵家的那位结亲,结果还不是黄了。为着县主的名声,你也是高门大户的好人家呐。”
小丫鬟苦口婆心地劝诫。
县主?侯府?林七许顿下脚步,秀眉微拧,她映象里只有靖安侯府有封作县主的女儿。既然事关靖安侯府,听听便听听罢。
那女子大约是跟着杨昭前来的庶姐,声音充斥着浓浓的不甘:“好人家?嫡母会给我许好人家?秋梅,你放眼瞧瞧,咱们京城各大府邸的庶女都嫁去了哪儿。辅国公府的两位姐姐,她们的嫡母可是有了名的贤惠大方,平常穿戴吃食,也够尊贵了,比之寻常官宦人家的嫡女不逞多让。结果呢,一个嫁去了淮阴许家的庶长子,家中嫡子成群,何来的出头之日。另一个倒留在了京城,还是武乡侯府的嫡次子,可武乡侯府早就没落地不成样子,没有实权不说,家中混沌不堪,叔伯妯娌一大堆,日常开支都很紧巴。且那嫡子还是好男风的。旁人家的庶出姐妹,娘家境遇还不如这两位呢,出嫁后更别提了。”
嫡庶之分,本就天壤之差。
林七许心思暗淡了些,正欲默默走开。
不想那女声说得激动又难以自持,竟提及了她的大名:“所以秋梅你不必拦我了。婚事若由着嫡母安排,八成就和那摄政王府的林侧妃一般,许给了什么落魄残废的东西。你瞧那林氏现在的样儿,连皇后都和她有说有笑的,多少贵妇心里看不起她,面上不还热络巴结着么。”
林七许听得简直无语,这位不会是想以她为榜样,也算计着摄政王一把,混进王府趾高气扬吧。
好在那姑娘接下来的话令她安了心:“我自小与他玩闹过几回,有些情分在,且他眼下前途正好,婆母小姑都蛮和气,我嫁过去做贵妾,也能帮侯府收拢分助力,父亲大约是肯的。等父亲回来,岂还容得嫡母肆意妄为。”
喔,万幸不是摄政王。不知哪家这般倒霉,若被靖安侯府的庶出千金沾染了名声,哪怕瞧在靖安侯的兵权上,也不好不纳回回家。只盼那家的少奶奶或夫人,心思不要太玻璃,太脆弱,否则真是流年不利。
林七许不爱管闲事,先前因她说起自己,不免多听了片刻。等她和那丫鬟兴致勃勃地开始策划,怎么偶遇,牵扯,被人见证……种种叛经离道的伎俩,不经勾起昔日回忆,多么像曾经的自己。她满面苦笑,捻手捻脚地离开了,不愿多听,以致事发当日,恨不得自戳双目。
若是那日多留一小会儿,听得了后面的那户人家,一切便烟消云散了。
扎营之地平阔而宽大,显然是早早打理出来的,一些树木山石早被挪开,只余下几个孤单的树桩。天色尚且暗淡无光,东方晨曦浅紫,她仰头看去,只见穹顶灰蓝地罩下,缓慢地,淡下来,与地平线接壤而交,水**融,化成一抹淡淡光晕。
她的正前方是一株枝叶苍翠,雨水斑斑的梧桐,丝丝凉意穿过缝隙,迎面而来。林七许低首捋平被几折断枝拨乱的裙裾,清瘦的身影隐在宽大的梧桐叶下,年份久远的枝干粗大无比,轻巧地遮住她单薄的身体。
有几道窃窃私语传来,仿若凌晨微凝的露水,有惊人的温凉之感。
“……守备大人…您且安心,卫兵换防警戒…定能水到渠成……太后明智又,这招祸水东引……还有摄政王……”
只言片语,她后背已湿了大半。
另一道声离得似乎近些,手上摩挲着什么,偶尔有“啪嗒”的清脆声。那人言简意赅:“上头吩咐,留皇帝一条命。其余人等,不必客气。”
“是是,这些军弩……连发十箭,必能…片甲不留……大人不会…牵连……太明目张胆……”声音有些哆嗦的窝囊。
军弩!
连发十箭!
唯琏弩而已!
记载于姜允赠她的册子里,皆因此弩为上古流传,历无数能工巧匠,终在姜莘手中得以发扬光大,奈何造价昂贵,用料珍稀,故难以推广开去。因月氏与大周邦交友好,方才有幸引进。
琏弩,琏弩,顾名思义。
射箭如珠,连贯而发,为琏也。
林七许的呼吸轻如蝉翼,树叶窸窣间,只听他们一行人渐行渐远,她谨慎地钻出茂密的梧桐,四下探望了许久。只记得那声音从西南而来,因常有灌木树丛发出声响,估计着是在西南边的山坡那块。
她拍了拍掌。
便有衣袂飘飞,立于前方阴影下,曙光仍旧稀薄,山林间的鸟儿却被那伙人声惊醒。云雀鸣啭歌喉,肆意在半明半暗的天空下。
“立马把方才的话转告其琛。速去!”
暗卫略一点头,便疾飞而去。
林七许被这两场私语唬的胆战心惊,又不死心地转悠了一圈,直想再讹出点什么机密事儿来。直到轮岗的侍卫前来换班,她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自己的营帐。
松软舒适的被褥上,她拢着抱枕,百思不得其解。
贼子能这样光天化日,明目张胆地刺杀皇帝,显然必有内应,什么围场布防图,山林地形图,妥妥都,一应在手。她猜得不错,应是重逢其琛那日,她见到的那群鬼祟人影。
皇帝心里有底,下属们早有准备,原本打算来个一网打尽。
可谁都不曾想到,刺客会在密林中纵火行凶!
火势,汹猛而来,打得所有人一个猝手不及。
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小皇帝到底忽略了谋逆之人那种穷凶极恶,万事不管,只为将你逼至山穷水尽的胆大包天。
可惜,天公不作美。
那场铺天盖地、酣畅淋漓的大雨,打乱了贼子的最佳计划、同时为搜捕增加了额外的难度,小皇帝那样孱弱的身体可撑得过去?
晨曦刺破黑夜的一瞬,曙光渐渐映成绯红,月色帷帐的层层叠叠里,有银线勾勒成的牡丹富丽华贵,闪烁着交替变换的光芒,密密麻麻地,有些晃眼。
林七许困乏的身子,依着软和的锦被,透过几缕熹微的晨光,温香拂面地柔和。她脑海里慢慢沉静如水,轻轻一翻身,挣脱开束缚的修身外衣,疏懒地想,左右其琛身旁有姜允的暗卫保护,性命无虞。
至于其他的,先见鬼去吧。
氤氲清雾,无处不在地笼罩在她迷失的梦境里。她仍是儿时遭受虐待,满身褥疮的女孩子,细细的手脚,瘦弱的身板,这样的身躯却必须为着无知的妹妹,柔软的弟弟,还有那个…生她却无法照顾好她的娘亲筹谋打算。
她的娘亲那样温和细柔,比春日的风还软上三分。
她的娘亲那样博学强识,谈吐风雅,比那传说里的进士父亲还有学问。
她的娘亲会在春日酿酸甜的梅子酒,会迎着盛夏烈阳做酥软可口的紫藤饼、秋日渐上,娘亲会泛舟采莲藕、而在滴水成冰的北风下,会含着笑含着泪迎回备受折磨的她。
她是多么爱恋娘亲,多么喜欢娘亲。
可是,长年的恣睢压迫碾着少女纤柔的身体,生生磨出一地的鲜血淋漓。林七许在无数个娘亲死去的夜晚,抱着她冰冷的墓碑,泪流满面。
月色冷清,拉长她孑然一身的影子,拂落满树霜雪。
寒鸦悲鸣,北风呼号。
她自责又内疚地抱着那块木头,企图用自己冰冷的手去捂热这块硬邦邦的牌位,像很多年前炕上炭盆边.那眉眼温婉,有无限柔情的女子,用一种令人心碎的目光凝视着她,捂着她因久站于雪里麻木又冻疮满满的双足。
娘,你大概不知道。
如果赵氏肯对女儿伸出橄榄枝,女儿很愿意忘记所有仇怨,欢天喜地地扑到仇人的怀里,嬉笑打闹,承欢膝下。
光鲜的前程,体面的出身,奴仆下人的高看一眼。
唾手可得的尊荣与骄傲。
我失之东隅,却从未收之桑榆。
这样的命,大抵源于昔年我心底那深沉的赌咒。
因果循环,皆为所报。
年幼无知的我,曾满心天真地以为,赵氏虐打于我,苛责于我,是因为我有个不讨她喜欢的母亲。
如果…
如果——
如果生母死了,我是不是就可以成为嫡出的大小姐了?
像吴家姐姐样,抱养在正室膝下,受尽嫡母喜爱,世人善意。或者如隔壁莫家的外孙女楚小姐般,笑容舒雅,生活清贵。
她低头出神盯着,轻轻抚摸着,那粗糙坚硬的木牌。
眼角有一滴泪水,被如霜月色拉长绵延的涟漪。
娘亲,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