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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及善显然一时三刻不会了账,而皇帝的问题则就需要尽快回答。所以众人各自深吸一口气,收拾心情并整理思绪。
不同于其他人还要稍作思索,王孝杰又是起身率先发言:“臣新进归朝,若是别的问题,不敢争先于诸相公进言。但若专论大行台所举此事,恰好最近有涉,斗胆先言,以发诸相公深思。”
“那就请王尚书试言。”
李旦听到这话,顿时流露出极大的兴致。
在堂诸宰相,他对王孝杰态度尤好,仅次于老友薛稷。这是因为在皇帝心里,对王孝杰颇以知遇之恩自居。其他的宰相们或是时势所趋得列相职,或是政事堂无人、暂作充位。
至于王孝杰,虽然发迹于武周年间,收复安西四镇时便因功拜相。但那时候不过只是遥领其职、不行其权,如今得以归朝再次拜相,则就是李旦力排众议的结果。而且王孝杰心思率直、人情简单,与其人交流不像面对诸如狄仁杰之流,让李旦下意识的就感觉心累。
所以他内心里,对王孝杰是不乏期待的,归朝伊始,便将检扩军户、整编禁军的大任授之。
此前王孝杰一直忙碌于此,对于其他朝情事宜则所涉不多,眼下面对这样一个复杂深刻的问题,敢于用作发言表态,这也让李旦颇感欣慰。
“大行台奏列所举川西诸境,虽然其境多涉边蛮之乡,自古以来与我中国便多有瓜葛,远及秦汉……”
王孝杰张嘴便侃侃而谈,且不乏引经据典。眼见其人如此雄论,在场众人无不略感惊讶,这可跟他们平素所了解的王孝杰形象大不相同,平时的王孝杰虽然也不能说目不识丁,但武臣出身,难免不文,可现在却能引经据典,胜论古今,也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
这也算不上什么奇怪的事情,正如王孝杰所言,他这段时间恰好对此类问题有涉。他要负责整改军务,自然就需要接触并翻阅大量兵部所存留的相关典籍,而其中有关诸境羁縻州府的资料,当然也在其中。
现在面对这样一个问题,自然是现学现卖,引经据典的去论证川西之境自古以来便不是飞土,而是中国藩篱。
但王孝杰说的虽然不少,可似乎搞错了重点。川西究竟归不归属大唐,这个问题自然不需要深作讨论。需要讨论的重点是,大行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的意图是什么、朝廷又该为此做出怎样的应对?而且还有奏书中所提及,吐蕃居然越过朝廷使其公主和亲雍王,朝廷要不要就此对雍王加以斥问?
可王孝杰一旦开口便是滔滔不绝,让人根本就没有发声打断的机会,不得不被迫的上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历史课。
一口气讲了这么多,王孝杰也有被掏空的感觉。也幸亏他是如今政事堂中首屈一指的少壮派,否则单单这么长时间的气息吞吐就让人有些受不了。
归都之后,王孝杰虽然沉浸于军务中,对别的人事接触不多,但也明白他归都拜相令许多朝士都心存不忿,对他不乏看轻。这一次终于能够抓住一个自己可以大作议论的问题,自然要尽力发挥,改变别人对他的印象看法。
所以他在暂作致歉,归席稍饮茗茶润喉后,便待起身继续发言。
众人见到这一幕,不免都是一惊,门下侍郎薛稷忙不迭起身道:“王尚书引述古今,洞见深刻,让人受教良多。在堂诸相公想必也各有所见,众听兼采,不失大计。”
被薛稷阻止叫停,王孝杰思绪先是一乱,片刻后又有些奇怪的说道:“臣方才引论诸多,所述无非一个事实。川西古来我有,此事无需质疑,岂容蕃国侵占,哪怕只是言辞!定论如此,更作何议?”
眼见王孝杰瞪眼茫然状,李旦从最初的期待转为隐隐有些失望,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此事确无可疑,但蕃人此际作此冒犯言行,该要如何处理应对,则需深刻结合朝情及内外民情,群议出一个妥善之计!”
讲到这,对王孝杰而言更加不成问题,既然蕃国敢冒犯,那就直接干!可他虽然性格直爽,不拘小节,但也并非全无眼色,君王脸面、情绪如何,还是要稍窥一二。
此时见到皇帝陛下眉头隐蹙、语调也不乏严肃低沉,王孝杰不敢再作争言,只能按捺下来,归席闷坐。
没有了王孝杰长篇大论,众人才有从容发言的机会,接下来开口的,便是门下侍郎张柬之。
张柬之所论,也是立足在王孝杰前言基础上,并不因朝廷与大行台的纠葛而回避这一领土的主权问题,直派使节前往专治此事,除了斥问吐蕃这一行为的悖礼悖法,还要重整川西羁縻秩序,提拔奖犒一批亲唐生番土酋,并勒令川蜀官员,若非朝廷加以使令,一概不准私自与诸土羌部族有任何形式的接触。
在针对番邦蛮夷的问题上,张柬之与李昭德有些类似,强调华夷大防,并且认为并不该将与番邦接触的权力下授地方官府,包括陕西道大行台。除开川西归属的问题,吐蕃欲和亲雍王才是真正需要正式的隐祸。
除了斥问吐蕃、纠察地方之外,张柬之甚至还提议着令雍王直接杀掉蕃国奸计乱命来通的使节,而将蕃国公主交给朝廷使节,将之遣返吐蕃。
“虽然两国交通,不以杀使为威。然咸亨以来,蕃国与我国久不通使,今次所携又是如此奸谋乱计,存心本是不良,不应以国礼应之。杀其贼使,我国使亦危,然华夏制度、不容有乱!臣请自裁势位,以卑职掌节,赴蕃行使!”
张柬之性格不愧老而弥辣,不独自己提出这样强硬的措施,甚至愿意以身犯险的出使蕃国。
但姑且不论张柬之本身秉性节操,这么强硬的举措所将会引发的后果,也是眼下的朝廷所承受不起的。
所以在听完张柬之的陈述后,皇帝李旦便干笑一声并说道:“张卿诚是壮节,但区区蕃国不值得损我大臣。国事未入穷急之境,还需择以周全。”
除了皇帝李旦,其他几员宰相对张柬之这一提议也并不怎么赞同。
倒是王孝杰闻此颇感振奋,忍不住再作发言道:“既然领此食禄之恩,为臣岂有大小之判。张相公久居庙堂,且能有此壮计,若朝廷加采此略,臣也愿持戈护从,使贼不敢害我天使!”
李旦都已经否决了张柬之这一提议,王孝杰居然还深表赞同,一时间也让殿中氛围尴尬不已。此前因为王孝杰专事兵务,本性流露还不算太多,李旦对其尚存期待。可现在,心里真的就是失望有加了,但也不好直接发声训斥,毕竟是自己力排众议、召回任命的宰相。
其实这一问题,对朝廷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要如何回应吐蕃,而是如何应对行台。毕竟有着大行台存在,吐蕃虽为祸,朝廷一时间也无切身之痛。可如果行台要凭此搞事情,朝廷就会痛得很真实。
所以接下来狄仁杰的发言,就要更加直指事情的本质问题:“唐蕃两国,交恶年久,彼此论事,本不以情礼为先。其乱命擅指,本无干于国计。敕招诸州酋首都督入朝,再加威令宣告,使其知所沐恩德即可。唯今国中,务以休息为先,生民久疲,宜加抚恤,不可因边将渴功的私计,而以千里之外的言衅伤我国民,狩猎不化之土。”
狄仁杰的意见,正符合李旦的想法。他是既不希望再将许多军机要务托付给陕西道大行台,又迫切需要在诸边羁縻胡酋之间树立他身为大唐天子的恩威。
但李旦满意了,有人却不满。
狄仁杰刚刚讲完,王孝杰便又跳了出来,指着狄仁杰大声说道:“狄相公所论,岂宰相之言?开疆拓土,强国之计!国之大计,唯祀唯戎!岂以边将渴功一言以蔽之!臣发自边务,虽卧雪饮冰之苦,不敢忘君王使我之恩,此身许国,唯杀贼以报!忠勇烈义,可剖可献,莫非于狄相公眼中,唯刀笔之劳才可称功?”
王孝杰如此激动,不单单只是觉得自己被冒犯。他以边臣入朝为相,心里也有着不低的责任感,觉得自己就应该代表边将群体们,为他们在朝中发声。这是立场问题,自然不容隐忍。
狄仁杰之所以那么说,无非暗指大行台此论私计更多,是为了将人物截留于朝廷之外,一时间倒是没有想到此言会给王孝杰带来如此严重的冒犯。此时眼见王孝杰反应如此激烈,顿时也有些头疼。
狄仁杰闭口不言,在王孝杰看来自是理屈,不免更加气壮,顿足喝道:“狄某立朝半生,岂有一转之勋?而今受于皇恩,高位得享,傲然小觑武臣之功,臣与此流立于一厦之内,实在忿情难忍!国祚安危,能以远近为轻重之判?若非安西失而复守,雍王殿下也难从容布置青海,壮我陇右!陇右若危,关西能安?陕西不靖,有此拙臣夸言朝堂之上的从容之境?”
王孝杰一番雄言掷地有声,瞪眼怒斥更是威不可挡。然而这一场殿前的会议,也因此被彻底破坏,再也不能议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