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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韶府发生的事情,很快便有了后续。第二天早朝之后不久,凤阁便出制令,皇嗣李旦诸子、自皇孙李成器以降,俱降封为郡王。
这件事在朝中自然引起轩然大波,李潼如今虽然坐直云韶府,但还担任着鸾台给事中,所以也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制文的内容。
昨天他虽然没听李隆基解释,但事后自有云韶府官佐将事情始末讲述一遍,自然也明白了这件事就是武家蓄谋要搞他四叔一家。看到这样一个结果,心里也颇为唏嘘。
皇嗣李旦最近处境真的不算好,但在这样一个敏感时期还派儿子到云韶府来,大概也是想要通过亲情唤起女皇的一些怜爱与庇护。
毕竟天授改元之后,无论朝堂中嗣位之争多么的凶狠,在一些公开的场合,武则天还是比较注意亲情关系的维持。就李潼他们一家猫在乾陵这两年,每逢新年之际,诸皇孙俱登殿戏舞作贺,起码在表面上看来,关系还比较融洽。
可是今年,由于窦家外戚太能折腾,直接将火引到了禁中,或许他四叔李旦心里也担心可能连这层表面的融洽都维持不下去,恰逢李潼担任云韶府使,想要稍借李潼之力,起码确保诸子能够继续出席新年的礼乐贺典。
但是很不巧,武家近来应该也在紧紧盯着他们一家,眼见诸子走入乐府,又与李潼不能和睦相处,武懿宗随后追来,于是便发生了后续的事情。
李潼如此推断,也不是过分的高估自己,起码当时如果他在场的话,无论怎样,也不会给武懿宗逼诱那几个熊孩子的机会。
但这种事也真是有心算无心,武家诸子本就分布于南北衙禁军中,身领各种职位,真要盯住李旦一家要搞事情,避得了一次避不了两次。
本来的历史上,李隆基与武懿宗之间便发生过类似场景,未来的宫变强人再怎么有潜力,眼下终究也只是一个七岁小童而已,是要付出血腥代价才能获得长足成长。
李旦五子同日降爵,引起的轰动自然要比李潼日前被夺爵大得多。但真正引起人关注的,还不是这五个小子爵位高低,而是制文中有一句“明礼定序”,换言之这五个小子本来的爵位是乱的,如今才归于正常。
如果再作引申,那就是皇嗣李旦在地位上跟魏王武承嗣他们没有本质的区别。李旦退位之后,受封皇嗣,字面意义上讲,自然就是皇帝的嗣子。但能够这样简单解读的话,又何以不干脆封为皇太子?
五王今日降爵,目的还是削弱“皇嗣”这个称谓在法礼上的意义。
以前,皇嗣李旦虽然还不入东宫,但其诸子都为亲王,其长子李成器有“皇孙”这一专属称谓,李潼他们也只能尴尬的做个同皇孙。至于楚王李隆基,更是孝敬皇帝李弘嗣子。
如今也都不搞特殊化,统统降为寻常郡王,那么原本被他们撑着而有些超然的“皇嗣”,自然也就只能降下一等。
特别李隆基今次归宗,不再为孝敬嗣子,更是意味着武则天是要对窦氏这一关陇勋贵的大老虎痛下杀手。毕竟之前,皇孙李成器之所以能搞特殊,是因为其嫡长身份,而楚王李隆基则就是因为其外族窦氏。
一个根深蒂固的大家族,其底蕴又何止表面上看来这样简单。李潼借由窦七大肆侵吞窦氏在关中的产业,也不可夸言就挖了窦家的根脚。眼下窦家之所以废,那是因为没有一个领袖人物站出来将百年积累所蕴藏的潜力发挥出来。
未来李隆基之所以能够成功上位,自然是因为在诸场宫变中都是主要参与者。而他之所以敢这么跳,一则自然是因为本身气魄与能力,二则就是窦家这个外亲,本身就给他带来大量常规政治格局中不能获取到的力量。
从武周后期,特别是李显回归之后,时局进入一个拐点,那就是重回关陇。武则天虽然一生专权,但也绝不是表面看来那样强大,皇权威严在其手中已经被糟蹋得一塌糊涂。
武周万岁通天年间,发生一桩谋反案,那就是綦连耀与刘思礼谋反案。这一次谋反,既不是三、也不是四,还不是武,而是要自己做皇帝,这一次谋反案中,还有许多关陇人家包括其他几方参与其中。
换言之,时局中已经有些势力极不耐烦再看你们母子、姑侄瞎折腾,既然不想好好过,索性皇帝我来当!
其时契丹作乱,外事本就一塌糊涂,在内部又出现这样的苗头,以武则天的政治嗅觉,怎么会感受不到当中所蕴藏的危险气息?
所以在第二年,将庐陵王李显召回神都册为皇太子,正式确定国祚归唐的后路。促成这一转变,是整个世道时局导致的,绝不在于几个所谓谋国老臣的苦心良言。
李氏皇权是在关陇这个老窝中蕴养起来的,想要再重新获得威严,只能返回老巢继续汲取养分。而在这个过程中,李隆基作为窦氏政治遗产的继承人,当然也就壮大起来。
老三家里最有可能的已经被干掉,备胎也在绝境中爆发,与敌偕亡。老四家里,李成器外亲已经几乎族灭,李成义的母亲则是早就凉了的柳奭的孙女,余者也都无强力臂助,不让能行吗?
从人道主义而言,对于接下来一些时局中人要遭受的打击,李潼是要报以同情。但从实际处境出发,他心里也在隐隐期待他奶奶手段更凌厉一些,对窦家这样的坐地虎打击的越狠,他的故衣社在关中的成长空间才会越大。
眼下的李潼,还不知道他奶奶又有骚操作,居然将他嫡母房氏进献的佛经赐给他四叔的妃子们。
就算知道了,也不感觉意外。他这个奶奶,性格是既自负又自疑,惯于将人逼迫到一种极端处境中进行所谓考验。譬如旧年明堂初见,张口一句话就逼得李潼几乎要当殿撞死。
现在这么做,也真的是一种基本操作:我虽然已经杀了你们全家、或者将要杀你们全家,但你们还要保持心境平和,看看佛经消磨戾气,静下心来学学别人如何教育儿子。
虽然人的快乐泰半建立在别人的不幸之上,但看到他四叔一家将要饱受折腾,李潼却快乐不起来。
实在是这也无改他自身的处境,特别被他四叔家几个熊孩子一番恃位凌人,出头的时候还要对武懿宗自称卑职,让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真想跟他奶奶说一声,你就算不恢复我的郡王爵位,哪怕封我个乡王也好啊,只要是大王,我就满足了。
五王降爵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自然是爪牙出动。来俊臣这个酷吏头马虽然还在巴巴赶回神都的途中,但是侍御史侯思止已经奉命前往西京提押罪人窦希瑊。
同时司刑寺正式接手处理外人私谒皇嗣的案事,由新近罢相的崔元综负责审理。这样的安排也实在是满满的恶意,首先案情其实已经相当明朗,量刑轻重只在于私谒皇嗣究竟罪过多深。
李潼是知道崔元综立场比较倾向他四叔李旦,但其人却又以执法严峻而著称。崔元综如果肯认真办案,则就一定能挖出更多人事牵扯。但如果他存心包庇,而侯思止又能在西京窦希瑊口中挖出更多秘密的话,那么崔元综就算是搭进去了。
所以说薛季昶主动前往西京收拾窦家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只可惜手段还不够凌厉,让这个雷爆了出来,现在只能搭进去更多的人,且自身都遭到了连累。
李潼虽然避在云韶府,但却也难完全的置身事外。
这一天下午,他下班以后离开皇城,下了天津桥不久,桥头一侧街旁有数名随员簇拥的一个锦袍中年人阔步行上前来,隔了李潼坐骑还有几丈距离,便抬臂叉手自报家门道:“薛门行字慎言,见过巽卿。道左相阻,还请巽卿见谅。”
“原来是蒲国公薛将军。”
李潼闻言后连忙翻身下马,举手为应,同时有些好奇的打量着对方。永昌年间,朝廷追封薛仁贵为蒲国公,并以其子薛讷嗣爵,入为右卫中郎将,便是眼前此人了。
薛讷的名字李潼自然听过,但彼此间却没有什么交集,见其道左等候自己,心中自有几分好奇,见礼之后便问道:“未知蒲国公道左等候,有何见教?”
薛讷人如其名,有些不善言辞,看到两人于此相对而立,引得许多下了天津桥的朝臣围观,先不回答李潼的问题,只是说道:“于此简拜,是不是给巽卿增添麻烦?”
李潼闻言后也是心念一转,薛讷是禁军将领,而他身份则有些敏感,近来或有从容,不至于警惕到不敢与人交流,但落在有心人眼里,还是难免猜疑。
“此间的确不是言谈地,近畔自有亲长别业,不知薛将军可愿同往?”
想了想之后,他便决定去他姑姑太平公主别业接见薛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