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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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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渠易崧大步踏进花厅,一向沉稳的步伐难得紊乱,听到宜生唤他,他浑身一震,沟壑纵横的脸上皮肉颤抖着,一行清泪流下,哑着嗓子叫了声:“宜生。”

    宜生再也忍不住,冲上去双手紧紧抱住了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

    “爹!”她哭喊着。

    “哎。”渠易崧抚她的头发,眼泪还在不停地流。

    渠明夷梁氏等人忙上来劝解父女俩,好一会儿才分别落座,宜生就坐在渠易崧旁边。

    又是一番互道近况后,终于,渠易崧也问出了之前渠明夷的话。问话时,渠易崧的神情比渠明夷更紧张了数倍。

    宜生看着父亲紧张的面孔,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带笑,试图让气氛放松一些。

    “爹,您别紧张,当年我们没有遇上马匪,其实我们是被人救了。”

    渠易崧的神情陡然一松,但目光仍旧注视着宜生,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宜生咬了下唇,声音有些发紧:“救我和七月的,是一支义军。”

    渠易崧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怔愣,渠明夷却已经疑惑地问道:“义军?”

    宜生点点头:“嗯,义军。”

    花厅里众人面面相觑。义军,如今说是义军,可事实上,不就是反贼?当然,如今最大的一支“反贼”得了天下,红巾贼成了红巾军,其他“反贼”也跟着成了“义军”,但如今毕竟新帝初登基,京城的人们还需要一个接受和转变的时间,尤其是

    在渠家。

    梁氏想起平日贵夫人们口中的反贼们,紧张地声音都颤了:“那、那些‘义军’,待妹妹怎么样?”在梁氏,乃至京城几乎所有权贵女子心中,义军跟山贼马匪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山贼马匪顶多抢钱抢人甚至抢命,而义军抢的却是皇位,是天下。虽说目的不太一样,

    但总归都是匪。

    一帮贼匪,“救”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结果会比落到马匪手里好多少么?

    “嫂嫂放心,我很好。”宜生自然看出了梁氏的担忧,摇头安慰她,随即顿了顿,才道:

    “救我的那支义军,是红巾军。”

    “啪!”

    渠易崧手中的茶杯陡然滑落到茶几上,倒没有碎,只是水撒了一茶几,茶杯还在滴溜溜地转。

    宜生拿帕子擦了茶几上的水,捡起茶杯,又倒了一盏茶,正正地放到渠易崧手边。

    渠易崧没有端茶杯,只是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宜生恍然不觉,收拾了茶几,将脏了的帕子叠起来放到一边,便开始娓娓说起过去三年的经历来。“……红巾军起初只是一群被逼迫地家破人亡的可怜人,他们与普通义军和贼匪不同,红巾军纪律严明,虽是义军,却从不裹挟胁迫乡民,也未滥杀无辜。罗将军胸怀大志,他少年时遭受官府迫害,忍无可忍才揭竿而起,起事后,他不像其他诸路义军一般忙着称王称帝,便是因为他心怀的是天下,是万里河山的无数黎民百姓,而不是自己

    的功名霸业。”“这几年,我随着红巾军辗转了许多地方,从漠北到琼州,看到许多以前在京城看不到的人和事。爹,您知道么?我曾路过一个州府,恰逢大旱,辖下数十乡镇几乎易子而

    食,然而朝廷却只拨下还不足救济一个乡镇的粮食,而那些粮食经过层层克扣,最后真正用于救济灾民的,尚且不足一成。”

    渠易崧眼睛一瞪,握紧了拳头想要说什么,宜生却打断了他的话。

    “爹,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她微笑着,“我知道,您比谁都痛恨贪官污吏,可您也认为,百姓受苦,都是贪官污吏的错,皇帝只是被奸佞蒙骗了。”

    “可是爹,我见到的并不是个例。”“贪官污吏不是个例,受苦的百姓更是比比皆是,从漠北到琼州,百姓皆苦。而皇上真的那么无辜么?您觉得皇帝只是受了奸佞蒙骗,可为君者,明辨忠奸不也应该是本分

    么?况且不管天授帝还是之前的皇帝,爹,您想想他们的所作所为,配得上称仁义,配得上称明智么?”

    渠易崧呼吸有些急促,双拳都握紧了。

    宜生却越说越顺,先前的那些担忧好似也跟着心里话的吐出而消散:“爹,小时候您教我和哥哥,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既然民为贵,那么当天下黎民皆在受苦时,这社稷和君王,还有必要存在么?”

    “住口!”渠易崧忽地喝止。

    只是那声音却多少有些无力。

    宜生没有停下:“爹,其实您心里明白的不是么?”

    “大梁已经腐朽了,从头到脚,都彻底腐朽,病入膏肓了。与其费心救治,不如重换新天。”

    渠易崧闭上了眼,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本就苍老的容颜,瞬间显得更老了十岁。

    宜生看得心酸,却不得不忍下那心酸继续说下去:“方才我听哥哥说,爹您已经辞去了翰林院的职位。爹,大梁并不值得你这么做。”

    渠易崧依旧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样,渠明夷担忧地看着他,阻止了宜生继续说下去。宜生欲言又止,只好做罢。

    似乎过了很久,渠易崧才睁开眼睛。

    他看着宜生,眼里已没有了初见时的惊喜和温情:“今天这番话,是新帝让你来说的?你认识新帝?”

    梁氏陡然“呀”了一声,引得众人纷纷看她。梁氏赶忙摆手,不好意思道:“我、我只是太惊讶了……妹妹——竟然认识新帝?”她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虽然刚才听宜生说她过去三年一直跟红巾军在一起,但红巾军那么多人,哪里就那么巧,能恰好跟首领,跟如今九五至尊的新帝结识呢?如今这满京城的达官显贵,可都

    正愁着怎么巴结新帝却没门路呢,谁要是跟新帝有点儿交情,不都恨不得嚷嚷地所有人都知道?

    可新帝登基十来天,最信任的仍旧是他原来的心腹将领,这些将领一个个都跟石头一般,嘴里撬不出什么话来,急地想找门路的达官显贵们直跳脚。

    于是宜生不说,众人也就默认她与罗钰并不相识,对罗钰的那些了解,估计也是听其他红巾军说的。

    此时一听渠易崧和梁氏这般问,便不由都看向了宜生。

    宜生摇头又点头。

    “不,不是陛下让我来的。”摇头是为这个,“爹,我只是……不想看您入了迷障。”

    渠易崧冷哼了一声。宜生苦笑,“爹,我知道您是为何此时翰林院职位,又是为何整日寻朋访友,可是,您仔细想想,大梁值得您如此么?您一生为国为民,俯仰无愧于天地,便是如今继续为

    新朝效力,又哪里对不起前朝?改朝换代本是常事,我只是……不想您为此不快。”宜生了解自己的父亲,他是个对他人要求严苛,但对自己要求却更严苛的人,忠君爱国已经成为他恪守将近一生的理念,对大梁皇室,他已经下意识地效忠,所以对突然

    冒出来,以武力夺了大梁江山、灭了大梁皇室的新朝肯定不待见,甚至心存愤懑,而他离开翰林院便是最好的证明。每日寻朋访友,也是因为他心中烦闷,无可排解。

    若是没有人开导,怕是他一辈子都转不过弯,一辈子都沉浸在亡国旧臣的哀伤里。

    所以宜生只得下猛药,撕扯开了跟他说。

    听宜生这般说,渠易崧又冷哼了一生,只是那冷淡却显然有些外强中干。一边哼一边问:“那新帝呢?你跟他又怎么回事?”

    见渠易崧这样,宜生松了一口气,斟酌了一下,道:“新帝……我的确是认识的,当年救了我和七月的那支红巾军,便是新帝亲自带领的。”

    接着,宜生便将过去三年与罗钰的交集大致说了下,只是只简略一提,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比如她帮助红巾军,比如罗钰对她有特殊感情的事,都隐去不谈。

    但是,即便如此,也足够让众人惊讶了。

    梁氏两眼发亮:“哎呦妹妹,你这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居然搭上了新帝,这样你是不是也算有从龙之功?”

    渠易崧的脸色瞬间黑了黑。

    渠明夷无奈地掐了把妻子的腰。

    梁氏吃痛,抬头看见渠易崧的黑脸,才意识到说错话,不由摆了摆手,讪讪地笑。

    宜生无奈地摇摇头。

    她这个嫂子,虽说吃了亏,但爱追逐权势的性子还是没改啊。渠明夷忙道:“无论如何,妹妹,你跟陛下有旧交也是缘分,只是咱们渠家不是那趋炎附势之辈,也不指望凭别的向上爬。这份交情……若是没人问起,你也就当作没有了

    吧,省得徒生事端。”

    这话是给梁氏打圆场,也是给渠易崧打圆场。

    虽然跟新帝认识似乎是好事,但显然如今渠易崧心气儿还不顺,所以,还是先不提这事儿了。

    渠明夷说罢,终于又提起另一个话题,却是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妹妹,你……还回威远伯府么?”他有些期期艾艾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