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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了郭鹏的召见,陈纪颇有些忧虑。
他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来到了郭鹏的书房,和郭鹏面对面跪坐在软垫之上。
他们中间隔着一张案几,案几上放着一只小铜炉,点着熏香,几缕幽蓝色的烟雾穿过小铜炉鼎盖上的空洞,固执的向上飘。
时间倒退数百年,这是春秋战国时代君臣问对的标准模式,汉承秦制,这样的习俗也被保存下来。
郭鹏很喜欢这种模式,觉得这种模式很有些逼格,所以他和他所看重的谋士们问对之时,都是用这种模式。
眼下也一样。
他亲手为陈纪倒了一杯饮料,递到了陈纪的面前。
陈纪连忙道谢。
“陈公无需多礼。”
郭鹏微微一笑,开口道:“陈公是跟随我一路走来的老人了,我一路走来,陈公不辞辛苦的相助,我感激不已。”
陈纪忙道:“些许微末之功,老臣不敢居功自傲。”
“哈哈哈哈,陈公何须如此?”
郭鹏从怀里掏出了一份竹简握在手里,笑道:“有些事情,外人需要避讳,可陈公德高望重,何须在意?陈公且宽心,我对待陈公是没有任何避讳的。”
郭鹏说出这些话,陈纪觉得很有些不理解,也算不上宽心,而且郭鹏刚才一直拿在手里的那份竹简……
什么意思呢?
陈纪没有说话。
少倾,郭鹏再次开口了。
“有件事情,不知道陈公是否听说过。”
陈纪忙道:“魏公请说。”
“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
郭鹏把手里的竹简放在了案几上:“还请陈公过目。”
陈纪有些疑惑的伸手把这封竹简给拿了起来,解开了绳索,细细阅读起来。
“说起来,这件事情也着实让孤有些奇怪。”
郭鹏端着水杯,喝了一口清甜的饮料。
陈纪正在缓缓阅读竹简上的文字。
这份竹简是雒阳留守、尚书令荀攸送来的。
“孤是没有想到的,陛下要晋封孤为魏王的事情,这可不是孤主动提出来的。”
陈纪读着读着,读完了简单的开场白,再往下一看,忽然心里一紧,眉头一皱。
荀攸记述,说小皇帝要晋封郭鹏为魏王,结果荀彧主动站出来反对,对郭鹏多加污蔑。
魏王?
荀彧反对?
这……
“孤也没有想到,居然有人会对孤的用心产生怀疑,甚至觉得孤居心不良。”
陈纪逐步阅读到了朝堂争端的部分,读到了荀彧屡屡反驳荀攸的提议的部分,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心跳开始加速,嘴唇变得有些干。
“孤更没有想到,居然有人会当堂说,孤昨日为魏公,今日为魏王,明日……”
郭鹏放下了水杯,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冰冷的视线锁定在了陈纪的身上,缓缓开口。
“就是魏帝了。”
此时此刻,陈纪正好读到了荀攸书写的关于『请斩荀彧,以正视听』的最后部分。
那一瞬间,陈纪的瞳孔一缩,呼吸一滞,背后瞬间冒出了大量冷汗,内衣快速被冷汗浸湿。
与此同时,他的手一抖,竹简掉落在了身前的案几上,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而后又掉落在了地面上。
陈纪的嘴唇颤抖着,身体颤抖着,似乎连灵魂都在颤抖。
郭鹏面色不变,笑容不变,眼神愈发的冰冷。
“陈公,你说,明日,孤,就要变成魏!帝!了吗?”
陈纪的呼吸因为紧张而十分短促,心跳不断加速,只觉得一股寒气由头到脚由里到外,使他遍体生寒。
“老……老臣以为……不……不是的……”
陈纪的声音因为颤抖的身体而变得颤抖,变得断断续续的。
他忽然注意到,似乎从方才开始,郭鹏的自称,从一贯的『我』,变成了冰冷的『孤』。
“陈公以为不是?”
郭鹏依然笑着,缓缓开口道:“可为何荀文若却觉得是呢?陈公,孤记得,荀文若和陈公好像关系不错,荀氏和陈氏,关系似乎也不错,长文和荀文若之间的关系,似乎更不错,是吗?”
那一瞬间,陈纪的身体僵住了。
而后,几乎是转瞬之间,陈纪离开了郭鹏的面前,跪着倒退膝行数步,一个大礼拜伏于地。
“魏公!绝无此事!”
陈纪颤声道:“自从荀文若反对魏公封公以来,陈家,陈氏,就已经知道荀文若居心不良,就再也没有和荀文若有任何的来往!绝对没有!”
“哎呀,这可不好。”
郭鹏的眼神冰冷依旧,嘴角笑意却愈发灿烂:“荀陈二姓很早就开始交好,彼此之间亲密、联姻,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是因为孤的问题而使得两家不再亲密,那岂不是孤的过错?
荀氏和陈氏都是我汉著姓,两家亲密友好,互通有无,乃是我汉学术得以发展的重要基石,若是因为孤的原因,使得我汉学术不得发展,那孤,岂不是千古罪人?这个罪责,孤,可担待不起。”
郭鹏满脸笑意,语气轻松,似乎在和陈纪聊家常。
可是这话说给陈纪听,陈纪听来,句句都是诛心之语,要命之言。
陈纪感觉端坐在那儿的郭鹏似乎已经举起了屠刀,正准备对着他挥下来。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心跳如此之快,也从未觉得自己的大脑如此清晰。
“魏公!”
陈纪颤声道:“陈氏和荀氏之间,的确世代友好,但是,那只是学术交流,不涉及任何……任何其他的关联,魏公若不喜,陈氏今后,再也不会和荀氏有任何往来!”
“孤方才不是说了吗?”
郭鹏摇了摇头:“若是因为孤的原因,让荀氏和陈氏不再友好,那孤,就是天大的过错了,后人会怎么看待孤呢?”
“!!!”
陈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忙开口道:“魏公无错!魏公无错!陈……陈氏……老臣!老臣以为陈氏不当和荀氏再有任何牵连!陈氏……陈氏对荀文若污蔑魏公之言甚为不满!陈氏将立刻不再与荀氏有任何关联!今后,也不会有任何交流与姻亲!”
郭鹏端起了水杯,又稍稍饮了一口清甜的饮料,只觉得满口香甜。
不说话。
不说话?
那是……
陈纪的眼珠子转了转,大脑飞速旋转,电光火石之间灵光一闪,咽了口唾沫,下定了决心。
“老臣以为,颍川故里惨遭西凉董贼荼毒,早已残破不堪,不足以为陈氏故里,陈氏,愿举族迁移至魏郡居住,永不回颍川!”
陈纪说完,以额触地,双手放在额前,伏在郭鹏面前,礼数十分周全。
郭鹏放下了水杯,面露微笑。
“这会不会太难为陈公了?毕竟是百年故里,故土难离,若是陈氏族人有所不满,埋怨孤,那……”
“绝对不会,陈氏的全体族人,没有任何怨言。”
陈纪没抬头,跪伏在地上坚决的说道:“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永远,都不会有!谁若有,就不再是陈氏子弟!”
过了一会儿。
“如此,甚好。”
郭鹏微笑着站起了身子,走到了陈纪身边,蹲下,双手将陈纪的上身扶起。
陈纪不敢看郭鹏的脸。
“陈公,长文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办事严谨,做事可靠,而且,还很有大局意识,我觉得,长文很有前途,陈公有个好儿子,我很为陈公感到欣喜啊。”
陈纪一点一点的抬起头,一点一点的看到了郭鹏脸上的微笑,心下稍微有些放松。
于是他咧开嘴角,很是勉强的笑了笑。
“能得到魏公的欣赏,是长文的福气,是长文的福气。”
“来,陈公,坐下。”
郭鹏贴心的扶着陈纪走到软垫前,又扶着陈纪跪坐了下来。
陈纪端坐下来,摆正了姿态。
“那陈公觉得,荀文若是该杀呢?还是不该杀呢?其他附议他的人,是该杀呢?还是不该杀呢?”
就在同时,就在陈纪刚刚摆好了姿态的同时,郭鹏又说话了。
那个时候,问出这样的问题的时候,郭鹏就弯腰站在陈纪身边。
郭鹏的双手还在贴心的为陈纪打理衣领,很细心的为他打理,就像是一个恭顺的后辈一样。
结果这位后辈所说出来的话却让陈纪再度遍体生寒。
所以陈纪直接僵住了。
少倾,陈纪咽了口唾沫。
“只……只要是魏公做出的决定,老臣……绝无异议,老臣一定会支持魏公作出的任何决定。”
陈纪巧妙的踢了一次皮球,实在不想回答如此诛心的问题。
杀人,还要诛心。
郭子凤。
你太狠了。
陈纪不想回答。
可郭鹏不放过他。
“孤就是想听听陈公的意见,孤向来广开言路,广纳忠良之言,陈公不说,难道是不愿意回答孤吗?难道是觉得孤不值得陈公向孤进忠良之言吗?陈公对孤有意见?”
郭鹏还是弯腰在陈纪身边贴心的为他打理衣冠。
陈纪的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老臣不敢……”
“那就说吧。”
郭鹏忽然对着门外喊了一声:“来人。”
陈纪有些奇怪,稍微偏了一下头,只见两个年轻的吏员走了进来,一人拿着笔墨和竹简,一人拿着案几和搭放竹简用的书架。
两人操作一番,便是一人在案几前正襟危坐,摊开了竹简搭在了书架上,目不斜视,持笔欲写。
一人坐在身边,为他研磨墨汁。
陈纪瞳孔一缩。
“陈公,怎么不说了?是孤哪里做得不对吗?孤做的有什么问题吗?”
郭鹏微笑着问道,手抚着陈纪的背,力道轻柔。
陈纪的嘴唇颤抖着,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会儿。
“天子有诏,封魏公为魏王,荀文若身为重臣,却……却口出悖逆之言,污蔑忠良,用心险恶,其人其心可见一斑!造成的影响也十分恶劣,会让人怀疑魏公忠君体国之心,所以,其罪……当……当诛!!”
最后一个字说完,陈纪的呼吸急促起来,抿紧了嘴唇,嘴角向下,紧紧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整个身子都开始微微颤抖。
持笔的年轻吏员立刻动笔,下笔坚决,运笔流畅,也不知在写些什么。
“当诛啊……荀文若跟随我数年,说诛杀就诛杀,我的内心,也是颇为不忍,他怎么就如此糊涂,当今陛下即位已经是事实,他再不愿意,也不能谋害天子啊……”
郭鹏面带悲戚之色,捶着自己的胸口,眼眶泛红:“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陈纪的瞳孔一缩,猛然抬头看向了郭鹏。
“陈公?为何如此看着我?我说的有错吗?”
郭鹏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花,有些奇怪的看着陈纪。
………………
陈纪愣了一小会儿。
“不,不,魏公无错,荀文若有错,有罪!谋逆大罪!是死罪!”
陈纪果断低下了自己的头。
持笔的年轻吏员看了看郭鹏和陈纪之间的交流,稍微思考一番,又一次动笔,非常坚决。
看着持笔的年轻吏员记录完毕,郭鹏便站直了身子,把陈纪扶了起来。
“陈公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陈公暂且回家休息,陈公年龄大了,要多休息,多穿衣服,多吃清淡的食物,少油,少盐,如此方能长寿,长寿,方能看到长文出人头地啊。”
郭鹏扶着陈纪一路走到了府门口,亲眼看着陈纪在下人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看着马车慢悠悠的走远,消失在了街转角,然后才缓缓回到了屋子里。
屋子里,两名年轻的吏员还没有走,负责记录的那人将写上字的竹简双手奉上。
“今日之事已记述完毕,请魏公阅览。”
郭鹏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只见竹简上写了一段言简意赅的话语。
『十一月,大鸿胪荀彧、太仆臧洪等二十八人密谋弑帝,尚书令荀攸上表论罪,称彧等罪大当诛,公与陈纪论彧等谋逆事,纪言亦然,公为之感伤,凄怆曰何至于此。』
郭鹏很满意。
“一式三份,多做储备,做好防腐,以备将来写史书之用。”
“遵命。”
两名年轻吏员告辞离去。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郭鹏又笑了,笑得有些张狂无忌,有些无所畏惧。
嘿,史书。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