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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说朱大公子重伤垂死,阿六只不过微微皱眉,三五个人说,他也只是有些狐疑,但一路行去,竟是听到不少这般论调,甚至还有人绘声绘色地形容那弩弓一箭的风情,有道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就禁不住为之色变了。
一想到张寿那辆车并不像宫中皇帝微服出行时常用的,内衬钢板作为防护,一想到张寿如今在公学那边,也不知道保护的人是否尽心竭力,他就几乎想要拨马回去。好在他还记得四皇子人也在公学,南城兵马司和御前近侍总有一大堆人在那附近,这才硬生生忍住。
可即便如此,最初只是策马小跑的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马速,虽说还不至于犯了禁例策马疾驰,但却在大道中央的车马中灵活穿梭,不一会儿就把很多车马甩在了身后。尽管有很多人并不认识他,可却也有一些人认出了他来,一时间各种各样的议论就更多了。
当阿六终于抵达赵国公府门前时,就只见往日那些井然有序的门房,此时竟然杂乱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见他下马都没发觉。直到他自己牵马迎上前去,方才有人认出了他,连忙一溜烟地上前接过了缰绳。
“六哥您怎么来的?是寿公子让您来探望大公子的?简直是无法无天,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用弩弓行刺大公子……”
一个一个都这么啰嗦,阿六实在是懒得多听,扔下缰绳就大步入内,等进门之后,他甚至嫌弃快走仍然太慢,竟是干脆提着那四色补品发力狂奔了起来。
他是常来常往的人,别人见这一阵风似的从身旁刮过,惊讶归惊讶,却也不会拦着,而他对赵国公府朱家的格局也是熟悉得很——除却朱莹和九娘的院子他没进去过,其他地方他都由人带着走过,所以恰是烂熟于心。
故而瞬息之后,他就停在了朱廷芳那浩然居院门外。门前伺候的那个小厮只不过眼睛一眨,眼前就突然多了这么一个人,吓得差点失声惊呼,幸亏那一声啊字出口,他才认出那是阿六,这下子赶紧自己捂住了嘴。
阿六看了人一眼,见对方没有拦自己的意思,他就直接大步入内。随着渐渐接近主屋,他突然吸了吸鼻子,发现那赫然是一股刺鼻的药味,而且其中几味很明显是止血生肌的伤药,他那眉头就皱得更厉害了。
而房门前守着的朱宜一看到阿六越来越近,他就不禁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出声通报道:“大公子,寿公子家里的六哥来了!”
“让他进来吧。”
听到内中分明是太夫人的声音,阿六见朱宜那表情僵在了脸上,他就不管不顾地越过人快步入内。等到跨过门槛进去,他一面快步走,一面眯着眼睛迅速四下里一瞥。
就只见这仍然是自己上次来时的格局,偌大的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中间是紫檀大案,西墙挂着一对宝剑,两侧博古架上不见什么名贵陈设,而是满满当当的全都垒着层层叠叠的书。而东墙那边则是一张黑漆雕花拔步床,床边一张太师椅上坐着太夫人,旁边锦墩上,则是陪坐着九娘。
至于朱二,人正坐在床尾。总而言之,一家三口,俨然一副正在探望伤病的情景。
然而,本应该在床上或坐或卧的正主儿伤病员朱廷芳,此时却完全不见踪影!哪怕是阿六定睛往床上狠狠瞧了好几眼,他都没能找到任何朱廷芳在这里的痕迹——虽然那被窝似乎是隆起来一大块,仿佛人正在蒙头大睡,可这怎么可能瞒得住他?
也正因为如此,当他提着四色补品上前之后,就忍不住有些迷惑地问道:“大公子人呢?”
太夫人一向很喜欢老实的阿六,此时顿时笑道:“没想到我和他们千准备万准备,竟然是你第一个登门探伤!看你这样子,竟然还破费去买了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见太夫人不回答自己的话,反而还问起了他,阿六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直接把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九娘代为接过,就在太夫人面前一一打开包装给人瞧了,这才打趣道:“娘,你看,一支年份十足的野山参,云南的文三七,还有这么大一朵灵芝……”
太夫人笑眯眯地看着儿媳妇向自己展示那四色补药,随即突然开口问道:“阿六,这些东西是阿寿让你去买的?还是你自己去挑的?”
“少爷让我自己斟酌。”阿六老老实实地坦白了一句,想想对别人可以简略,对朱家人却要把话说清楚,他就补充道,“我找了家外城最有名的药店,让人准备最好的四色补药。掌柜问我镇店之宝野山参要不要,我当然说好。反正大公子如果受伤,多补补准没错。”
果然……太夫人和九娘对视一眼,不禁会心一笑。
而朱二忍了又忍,此时终于忍不住吐槽道:“我说六哥,你就没想过这么紧赶慢赶去买补品,别人会以为我大哥伤得快要死了么?再说,这些东西说不定对那商行来说确实是一等一的珍贵之物,可咱们家……不对,是你们张园也有啊!”
见阿六前所未有地微微一愣,从来都没占过阿六上风的朱二顿时精神大振:“真的,我不骗你!你难道不知道,因为妹夫从小身体弱,莹莹曾经几次三番送补品过去吗?而且,我听说当初妹夫和你在村里的时候,祖母也让人送过药材补品。那可都是最好的珍品……”
他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猛地觉得脑门一痛,登时捂着脑门哎呦叫了一声。再一看是九娘不知什么时候面带薄嗔地站在他面前,他立刻赶紧闭嘴,讨好似的冲继母笑了笑。
“阿六代阿寿来看你大哥,他一片好意,你哪来这么多的话?”训过朱二之后,九娘就笑意盈盈地说,“都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更何况你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过来?至于二郎刚刚说什么别人会以为大郎重伤……呵呵,眼下这情形你也看到了。”
“家里本来就是一面对外宣称他平安无事,一面我们都聚集在此地,就是打算应付来探伤病的人……就是要让人觉得,大郎伤得很重。所以,你这是歪打正着。”
“真的吗?”阿六问了一句,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对不起,都是我一时疏忽。”
“没事,阿六你也是一片好心。我还以为你会把人家药店买空的,没想到你只买了四样,已经很节制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和阿寿一样,一贯都勤俭节省,这次跑到人家那儿张口就说要最好的,甚至连价都不还,这也是关心则乱。其实……”
太夫人顿了一顿,若无其事地说:“其实我还秘密派了好几拨人去秦国公府、渭南伯府甚至江都王府讨要有年份的老山参。虽说嘱咐了这些人快去快回,务必三缄其口,但想来总免不了露出一点风声,所以你进来的时候,应该看到家里其他人那副紧张样子了吧?”
领会到太夫人故布疑阵的意思,阿六不禁狐疑地皱了皱眉:“可刺客就算有同党,听了这消息,总不会还敢来赵国公府吧?”
朱二忘了刚刚的教训,再次忍不住插嘴道:“刺客是没那么大胆子,可肯定有人对我大哥不怀好意啊!我大哥铁腕整合了五城兵马司,现如今他这个位子也不知道多少人馋涎欲滴,这会儿肯定无数人恨不得他死了残了……哎哟,母亲你别打,我真不是咒他,我也不敢啊!”
见朱二在九娘的敲头下,委屈成什么似的,阿六斜睨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随即欲言又止地说:“可别人万一不上当呢?”
太夫人领会到了阿六没说出来的那半截话,当下就笑吟吟地说:“你是不是想问,那个刺客如果动了手,应该只有机会射出一箭,围观的人应该能看清楚事情真相,怎么还会满大街都是大郎重伤的流言?”
眼看阿六点点头,这时候,九娘就接口说道:“因为二皇子那个书童是快黎明的时候抓到的,大郎出门的时候时辰尚早,外头路上没什么人,出事之后,那仅有的三个路人就被请回了西城兵马司,大郎自掏腰包补贴了他们每人五贯钱,他们自然乐得呆在西城兵马司。”
还能这样?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阿六在心中这么想,嘴里却问道:“那要不要我帮忙?”
没等祖母和继母回答,朱二就赶紧说道:“不用不用,赵国公府那么多人,妹夫身边却只有你一个最得力的,哪能让你为了他再奔忙?再说,大哥是从密道悄悄走的,带了好几个最得力的人,这会儿天知道他正猫在哪儿等着雷霆一击,你也找不到他!”
见阿六露出了不服气的表情,朱二情知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又补救道:“再说,那刺客行刺大哥本来就很没有道理,大皇子的事和大哥有什么关系,得防着他声东击西……”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阿六倏然转身就往外走,显然是防着人声东击西去对张寿下手,朱二慌忙又提醒道:“妹夫那儿你也不用太担心,五城兵马司不知道多少人盯着那儿呢!倒是莹莹这会儿得知消息说不定正出宫……”
“我去接大小姐!”阿六打断了朱二,不容置疑地这么说了一句后,他却已经到了门口,随即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
“等我送她回来,再去少爷那儿!”
见人飞也似地消失在了门外,太夫人和九娘不禁莞尔,而朱二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随即讨好似的冲着祖母和继母笑了笑:“这下祖母和娘不用担心莹莹了,有他一个人出马,那真是顶得上别人几十个。万一莹莹听说大哥的事情乱了阵脚,也还有人压着……”
“你确定阿六压得住莹莹,而不是莹莹把他指使得团团转?”九娘似笑非笑问了一句,见朱二登时瞠目结舌,随即就捂脸哀叹了一声,她这才笑眯眯地说,“二郎,你大哥不在,我们又放出了那样的风声,既然有了第一个探伤的,接下来难保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所以……”
“你换一身衣裳,牺牲一下吧。就算别人发现,回去也不至于嘀咕咱们家太马虎。”
猛地听明白了继母这话里的意思,朱二登时眼珠子瞪得老大,随即就连说话也结结巴巴了起来:“母亲,你是说……是说让……让我……我假扮大哥?”
太夫人顿时也笑了起来。她款款站起身,旋即居高临下地看着床尾整个人都已经木了的朱二,若有所思地说:“要不是你娘提醒,我倒是没看出来,二郎你居然和你大哥还挺像的。”
像个鬼啊!从小到大你们全都说我和他不像!他就算躺在床上也像个不可轻辱的少年英豪,我就算穿上甲胄也只像个逃兵!现在怎么又瞎掰我们长得像?朱二正觉得悲愤无助,却没想到祖母走上前来,竟是如同儿时那般,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脑袋。
“有那样一个奋发向上的大哥,你从小到大确实是压力大。总算你性子还好,如今又找到了将来的路,你爹娘也不用再担心了。我之前命人在田庄上寻访,觅到了几个性格朴实,却还通晓一些文字的老农,回头让他们跟着你去沧州。”
见朱二登时又惊又喜,太夫人便从容自若地说:“我之前对皇上也夸赞过你总算懂事了,皇上说,你那边只管想尽办法收集海外过来的种子,进行各种选种优培实验,一旦有了结果,皇上就会亲自种在西苑,届时有了成果后,便从京畿开始推广,记你首功。”
“祖母,这是……这是真的?”朱二简直惊讶得连嘴都合不拢了,可当看到祖母微微颔首时,知道人素来是绝不轻言的脾气,他不禁喜出望外。
虽说对于窝在床上装伤这种事并不那么情愿,但他还是使劲定了定神,旋即就用一种上法场似的悲壮看着继母说:“母亲,我想通了,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要怎么做,你吩咐吧!”
九娘瞥见太夫人面上那一抹冷意,想起朱廷芳回来时,她从随从口中探知那时候的凶险,她就似笑非笑地说:“你只要装昏睡就好。所谓钓鱼,那当然是愿者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