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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殷这边三军哗然。
原以为殷武王率军追击那一战是全军覆没、无一生还了的,没想到竟还有活口。
军营里的武将们皆知,老柴是殷武王身边的亲随军医。可两个将领和一些士兵,与他权衡起来,自然是前者的命更重要些。
何况只有把俘虏换回来了,才能得知当日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殷国这边的将士不由又揣测,既然还有将领士兵存活了下来,那么殷武王呢,是否也活了下来?
还有金麟那边不惜用俘虏换老柴,究竟意欲何为?莫非是与殷武王有关?
只可惜金麟那边半点风声也不透,唯一只透露出,金麟女王的狼生病了,需要一名精通医术的大夫。
这样一来,用一条狼的命换回殷国将士俘虏的命,对于殷国将士来说无疑是值当的。
不用将军给老柴做思想工作,老柴自个也愿意前去。
王爷和崇咸他们一去不回,老柴留在这里也无意义,倒不如去金麟看个究竟。
他心想,别的将领都活下来了,没道理他家王爷和崇咸崇孝不能活。
于是老柴把药材装满药箱,便去往雪域,用自己把大殷的俘虏换了回来。
这风雪肆虐的天儿对于他一个半老头子来说可真冷啊。但他不能放弃,他一定要找到王爷他们的下落才行。
殷国俘虏被放回去以后,大殷其他将领迫不及待地询问他们详情,俘虏却啐了一口,义愤填膺道:“好个殷武王,果真是个薄情寡义之徒!他竟任由那金麟女王把我们的战士们一个个在他面前杀掉而不阻止!我看他就是居心叵测!”
听他这话,仿佛只要殷武王向金麟女王求一下情,那些俘虏就能活下来似的。
可事实上,他没法阻止,也更不能求。金麟女王要的就是他的软弱,他一旦露出软弱了,女王还会当着他的面继续把所有人都杀干净。
老柴入金麟阵营以后,果然不负他期望,王爷和崇咸崇孝都还活着。而女王所谓的生病的狼,不是别人,正正是他家王爷!
老柴第一时间被带入地牢,看见殷珩的景况以后,不由大惊失色。
殷珩被锁在地牢的墙面上,墨长的发丝垂散着,遮挡着那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
他气息十分紊乱,老柴一诊,得知他体内气血乱窜,而他竟一直生生忍着,经脉逆行之痛犹如抽筋剥骨一般,实在忍不住了的时候,便溢出一口血来。
他也不知他还能坚持多久。
可老柴诊断的情况十分凶险,若是他再晚来一日半日,可能他已忍到极限,结果就会是浑身经脉寸断而亡。
地牢里还有一头雪狼,虎视眈眈地盯着老柴,老柴不能有多余的动作,不然它随时都能扑上来把他生吞了。
后来金麟女王便让人给老柴戴上了镣铐,由他负责来给殷珩疗伤。
殷珩受的是很严重的内伤,非几日工夫所能痊愈的。老柴每日给他施针用药,渐渐将内伤形势控制下来,性命是暂时保住了。
即使地牢里只有老柴和殷珩两人,殷珩也极少开口说话。
但老柴知道,他是清醒着的。
这几十年来,他从未见过自家王爷受如此折辱。他胸中意难平,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老柴心里也如明镜似的,旁人没法使王爷受这样的内伤,这是他自己造成的。王爷这样做的目的,或许就是为了把他召来。
故老柴趁着旁边无人时,道:“王爷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
殷珩并没有因屈辱而一蹶不振,他真是在沉寂在等待。
等待时机给自己创造出转圜的余地。
尽管身体被锁在了这地牢里,可他的头脑和思绪并没有被锁住。
他道:“我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失去意识,我需要你帮我保持清醒。弄清楚金麟驯狼的药的成分,还有找到办法如何克制那灵犀香。”
那两种药的药劲儿他亲身尝试过,上次竟真的险些抹去了他的意识。他不大有把握,单靠他自身的意志力能够熬过去。
他怕自己若是彻底失去了清醒,所作所为便再由不得他自己控制。
他不想把任何女人当成孟娬,他更不想触碰任何女人。
所以他除了让老柴帮他找到克制之法以外,还让老柴给他用药,让他的身体失去对外界刺激而起的感官反应。
老柴道:“确有一法可用。但此法极为损身,针法加上药物,劲效霸道,一次两次还好,可若持续用,万一往后无法复原……”
他还不知道他们会留在金麟多久,但只要多留一日,这法子恐怕就得持续用。
殷珩沉声嘶哑道:“用。”
女王见殷珩的伤情好转以后,便继续给他用金麟的药。
驯服之药也不是一次见效的,需得隔几日用一次,一次次累积,才能摧垮并重塑一个听从于自己的猛兽。
女王像驯狼一样,在他脖子上也套了铁箍,做尽了一切折辱之事。但是女王发现不管她给殷珩下十倍二十倍的药量,殷珩都始终对她没有任何兴趣。
而老柴也以殷珩内伤未愈为名,要出门给殷珩采药根治。
他是去找能够克制女王手里的药物的药材。
那些药物的原材料是生长在金麟的,想必相克的药材也在金麟境内。
这里尽管雪山茫茫,但山巅峡谷,有时候能找到极为珍贵的药材。为此老柴顶着风雪出去,戴着厚重的镣铐爬山采药,好几次他险些从山崖上摔下。
采到药回来以后,老柴顾不上自己浑身各处有冻伤,第一时间把药材拿去钻研。
老柴在金麟唯一的自由,就是可以捣鼓自己的药。
后来殷珩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他行走在漫长的黑暗中,找不到光。
他不知自己何时写下的婚书,他也不太记得自己何时与金麟女王双双站在那城墙上。当他清醒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些事他已经做过了。
他坐在窗明几净下写下那份婚书时,窗外明亮的雪光镀在他的身上,衬得他的脸也苍白如雪。
他垂着眼眸,丝丝光线淬染在了他的睫毛和鼻梁上。
手上的笔蘸了墨,落笔时很稳,一字一顿,力透纸背。
尽管他意识恍惚,他变得不是他自己,可笔下的风骨依旧。他那时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幻境,但内心深处的记忆里却想起那年,他亲手写下他与孟娬的婚书时的光景。
他和孟娬的婚事终于得到了夏氏的承认,他边写边情不自禁地唇边含笑,孟娬在他身侧亦是笑得很是明媚欢快。
后来他穿上吉服登上城楼,女王袖中挽着一根铁链,铁链便栓在他衣襟下的脖子上。他淡金色的眼眸里没有焦距,只有黑暗。寒风拂起他的袍角之时,他却恍惚像是忆起了那年他娶新妻时的光景。
他缓缓抬头看向身边的人,极力分辨着。直到身边人模糊的面容一丝丝变得清晰,他看见那竟不是他想要的女人。
女王见他情绪变化不定,担心出变故,于是婚礼还没结束就先带他下了城楼。
驯服的时间过去了半年之久。
女王由起初的势在必得,渐渐变得有些愠恼沮丧。
因为这个男人,总也驯不成她想要的样子。对他用再多的药,她也仅仅只能控制他一时,他内心里始终有她用尽各种办法都无法摧垮的东西。
只能控制一时有什么用,这样她将无法带他一起上战场,无法让他帮自己打天下。她甚至都不能放心地放他一整天出地牢。
她得改变法子,让他心甘情愿地和自己待在一起。殷国已经容不下他了,他只能和自己一起。
后来女王告诉他,他在殷国的一切都已经没有了。他的金麟血脉天下人皆知,他沦为了殷国的叛国贼。
他一家满门,包括他的发妻,都已经被全部斩杀在了刑台上。
女王艳笑道:“你不信?不信的话去殷国的城墙下看看,你的发妻已经被悬挂在城墙上风吹雪打了很久。”
殷珩抬起头,凉薄的眼里终于有了丝波澜。
女王道:“你为殷国平定四方,付出了这么多,到头来他们也从未感激过你,从未信任过你,还时时防着你,恨着你,值得吗?我尚且知道不杀你身边重要之人,而他们却恨不得对你赶尽杀绝,值得吗?你最爱的女人尸骨未寒,你若想去看看,我可以陪你去。”
如今殷国所有人当他是国贼,见了他都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女王不担心他还能回得去。
金麟主动出战时,殷珩跟着去了。
于吼杀连天中,他抬头便看见了那城墙上飘摇的一抹裙角。
那是种怎样的心情呢。
他不怕自己遭受多少屈辱和苦难,他也不怕别人把他的尊严丢在地上狠狠地踩,只要他活着,任何折磨总有到头的时候。只要他潜心等待,他总能找到可以突破的时机。
现在时机到了,他以为他熬过了黑夜,他以为他可以重新找到光的时候,那束光却熄灭了。
在金麟,他清醒着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她,还有他们的孩子。那成了支撑着他的最坚不可摧的力量。
这一生他真正意义上所拥有的,唯有她和与她的那个家。
家没了,她不在了,最后他还剩下些什么呢?
只剩下他自己,可以在这场战争与杀戮里肆意挥霍。
在后来的大半年时间里,女王亲眼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屠杀大殷的千军万马,亲眼看着他让大殷的土地上血流成河。
她想,他应是恨极了这些大殷士兵。
女王与他朝夕相处,她以为他继他的发妻之后,他总能对自己日久生情。
他与她一同讨论战局形势,一同部署作战计划。
在一次又一次地拿下城池之后,他渐渐获得了金麟将士的信任。
他极善隐忍,喜怒不形于色,他又成了战场上主宰生死的活阎王,但却是率敌军而来。终于在攻入殷国都城的那一日,他却面无表情地回身给了金麟女王一剑,顷刻将金麟女王这么久以来与他出双入对的泡影给刺破。
金麟女王至死也未曾真正驯服过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