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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安雅出去后,苏瑞重新坐了下来,她双手交叉,撑在下颌上,淡淡地望着许少白,“他是不是有话留给我?”
许少白摇头,“既然离开,自然是最彻底的离开。没有留言,我只是想交给你另外一样东西,在后院,上面有你名字中的代号,很好找到。”许少白淡淡道:“他虽然没有明确说留给你,但是,总该不会是给我的吧?”
苏瑞愣了愣,然后往楼外走了去,她走得不快,每走一步,都有一种正在接近着什么的感觉,然后,推开小楼的门,她看见了另外一架飞机,上面写着代码,SR—……后面是她的生日,正如许少白所说,即便那个人不说,这也是留给她的礼物。
只是他没打算将它送出去而已。
“你可以请人过来将她开走,或者直接叫人过来估价,将它卖掉,它留在这里,未免占我的位置。”许少白已经停在了素对的身后,这样说道。
苏瑞没有回答,这栋小楼后面的空间极大,在前面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占位置之说,她可以完全不理会。
“你和他认识多久了?”苏瑞冷不丁地问道。
许少白想了想,回答说,“快十五年了吧。”
“……真久。”苏瑞扬唇微笑,“我与他认识不过数月,而这仅有的数月,也已经被剥夺了。有时我会忍不住地想,既然终归是要离开的,为什么当初还要认识?”
许少白哂然,他是医生,不会去想这种人生大道理。
“不过,后来我想通了,要么赶紧去死,既然还活着,当然要随心所动。”苏瑞自己倒笑了起来,她在门口站了站,突然大步朝机身走了去。
许少白站在原地看着她,看着她将门打开,直接钻了进去。钥匙还在上面。
苏瑞径直打开发动机。
许少白这才愣住,他站在下方冲着她喊,“你会开?”
苏瑞将头从窗户里探出来,点头,同样在螺旋桨的轰鸣声中喊了回去,“会!”
巨大的风卷起递上的落叶与灰尘,许少白连忙向屋檐边躲了躲,在他的视线尽头,苏瑞已经驾着飞机,拔地而起,机身并不稳,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跌下来,可是,好歹是升上去了,它在半空中打了一个旋,又很快飞远。
站在前院的安雅也被这巨大的轰鸣惊动,她抬起头,看着此时重归天空的小型飞机,泪水突然蒙住了眼睛。
——那个人,也是这样离开的吗?
苏瑞的手牢牢地握着操纵杆,她不住地将飞机拔高,所有的操纵那么清晰,仿佛曾有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带着她一起飞翔过,她的视线有点模糊,从方才开始就显得过于麻木的神经,突然变得纤弱而敏感。
她透过前窗往下看,她已经越过了城区,在她的脚下,是密祜蔓延无边的山脉与密林,虽是冬日,那常青树仍然点翠了整片林子,苏瑞收回视线,转过头,在她身边,赫然已经坐了另外一个人。熟悉而陌生的人,正安静地看着她,手肘撑着门,食指抵着下唇,深邃的眸底荡漾着笑意。英俊如初。
“你来了?”她淡淡地打着招呼。
有风从窗外呼啸而过,呜呜的风声,让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唯能听见他的声音。
“开得不错。”他很难得地赞道,“现在去哪里?”
“随便转转。”苏瑞笑道,“哪都不去。”
“嗯。”他轻应。
他们越走越远,城市已经在完全看不见的地方,在密林的最深处,是许多徒步人员梦寐以求的雪山之色,天气很好,碧空万里,蓝色如此纯粹,仿佛整个人都会彻底地融化其间。
她几乎想松开操纵杆,连飞机本身都似不存在了,他们浮在空中,在湛蓝的天体下,她与他,这样相对着,相坐着,仿佛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在林荫尽头的咖啡馆里,在悠扬婉转的saxphone里,她无奈而亲切地问他。
“——为什么不做手术?”
他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他的脸上已有浅浅的法令纹,但是不明显,让那张脸显得更加深刻,宛如大理石的雕像。
“其实我懂。”苏瑞轻叹。
“嗯?”
“从来名将似美人,不许人间现白头。”苏瑞摇头,“你太骄傲了。”
太骄傲,从不肯让任何人去操控他的人生,即便是死,他都不会假手于人。所以,他甚至不会去冒险,一生至此,于他,已经无所谓懊悔了。他不会把最后的时刻变成别人手中的傀儡。
他仍然只是淡淡地笑着,对苏瑞的话不置可否。
“我也要死了,你知道吗?”苏瑞转回头,望着前方的路,轻轻地说。
他“嗯?”了一声,深深地看着她。
“晚期,发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那个时候,医生说也许还有一年,运气好,就还有两年。我的运气不好也不坏,大概只有一年半。”苏瑞仍然微笑着,很淡然地说:“现在,母亲已经过世了,事情都安定下来了,我想,我会重新回到医院吧,也许会做化疗,然后变得很丑很丑,头发也会掉光,不过,都没关系,我想活着,使劲地活着,哪怕多一天也好。我想看着乐乐长大,看着大家都会变成什么样子。——生病并不是一件丢脸的事情,活着便是比任何事都勇敢的决定。”顿了顿,她转头看着他,“所以,不要当懦夫。无论你在哪里,我希望你活着,在我离开之前,绝对不要,先我而去。”
他仍然只是微微地笑着,倾听着她的话语,专注,而耐心。
苏瑞却在此时泪盈于睫。
风仍然呼啸不止,身边的人影却变得越发薄淡,终于一点一点消失,她的手仍然牢牢地握着操纵杆,身边冰冷的副驾驶位,空无一人。
机翼在树梢上一掠而过。
她将飞机重新停在了许少白的小楼后,然后,在他惊疑的目光里,她微笑道:“放在这里吧,如果他不能亲手将它送给我,那就是你的了。”
即便是送礼物,她都不需要他再假手于人。
“……我没想过你会回来。”许少白很诚实地说。
在飞机升起的那一刻,他以为,苏瑞永远不会回来了。
她忘记了他的许多记忆,可是,在他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才明白,有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譬如坚持。他以为……
“以为我会殉情吗?”苏瑞好像听见一件无比好笑的事情,“你以为我那么蠢吗?”
用一生去悼念,也好过殉情,她已经骂他是懦夫了,怎么可能自己也去当一个懦夫。
许少白哂然,“人类本来就是那么愚蠢。面对某个人的时候,他就可以成为蠢蛋,这是有科学依据的。”
苏瑞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以至于,在离开许少白的小楼时,她一直没有办法止住泪水。
安雅已经离开了。苏瑞是另外打车回皇宫的,待行在门口的时候,远远便看见莫梵亚带着乐乐,在皇宫广场里,仿佛正在玩着游戏。
苏瑞从车里走了出来,原本蹲着的莫梵亚,也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的脸上带着明亮的笑。
“回来了。”他很随意地打着招呼,仿佛她只是上街去买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东西。
“嗯。”
苏瑞同样笑了笑,天空很蓝,身后的幕景如洗如诗。
安雅从许少白那里回来后,只说了一句,“苏瑞不会回来了。”
她与许少白的想法是一样的,她以为,苏瑞是真的不会回来,倘若是她,大概也会去做同样的事情,可是,斯冠群推开她了,所以,到了今时今日,安雅蓦然极悲哀地意识到:便是死,她也没有资格。
一厢情愿本是世上最可悲的事情,然而可悲的并不是一厢情愿本身,而是将这种情感强加在对方的身上。
然而,安雅的话,莫梵亚并不相信,他记得苏瑞走的时候,答应过要回来。
他也相信她会回来。
Alex只是沉默着,并不做声。
莫梵亚带着乐乐在广场等苏瑞,他只是告诉儿子,妈妈会回来,无论她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或者在哪里迷途了,她一定会回来这里,因为还有那么多她关心着的,并且关心着她的人,苏瑞心重,这个让他既爱且恨的理由,让莫梵亚坚信,她会回来。
乐乐并没有半分怀疑,他和爸爸蹲在广场上玩着游戏,密祜的皇宫广场,无数的白鸽在上面起起落落,不远处,是站姿笔直,宛如标杆般的皇家卫队,这是一个充满异域情怀的国度,莫梵亚半蹲着,将不小心摔倒的儿子扶了起来,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苏瑞离开已经五个多小时了。
他抬起头,漂亮的眼睛因为映入了阳光,忍不住眯了眯,然后,出租车在密祜人最引以为傲的广场前停了下来。
女人推开车门,走了出来。
莫梵亚的眼睛光芒点点,蕴着温浅而柔和的笑意,他弯腰将乐乐抱了起来,说,“看,妈妈回来了。”
乐乐也朝苏瑞那边望了过去,笑得无比灿烂。
她迎面走了来,因为逆光的原因,她的脸是模糊的,好像被水润开的墨画,随时就要被漂净,莫梵亚的脸上始终是最平静的笑,可是心却一阵一阵地刺痛,她每靠近一步,便越发觉得失去的难以忍受。
“你回来了。”他说。
“嗯。”苏瑞微笑,伸手将儿子接了过去,“回来了。——吃过饭没有?”
她说会回来吃饭,可是,现在已经过了晚餐时间。
而且,冬日的白昼那么短,天色已是黄昏。
“没有,乐乐吵着要等你一起吃。”莫梵亚淡淡道。
苏瑞扭头,捏了捏乐乐的脸颊,和莫梵亚一起并肩朝屋里走去。
在他们身后,鸽子噗嗤噗嗤地腾飞而起。
夕阳如画。
Alex站在楼上,手扶着窗框,静静地看着广场上的那一幕,就像寻常的一家三口一样,这一幕是静美安好的,他蓦然想起多年前,他推开窗户,第一次看到苏瑞时的情景,突然很是释然。
从最天真无邪的少女,到张扬的大学时光,到为人妻为人母,爱与毁灭,徘徊与抉择,他的苏瑞,已经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
她的生命很是完满的。
可是,陷在窗框上的手指还是紧紧地陷了进去,仿佛在掩饰那不可隐瞒的哀伤的情绪。
苏瑞的回来,让安雅有点吃惊,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不随他而去?
那个女人,真的自私冷酷到了极点,安雅明白自己的负面情绪来得全无道理,可是,她就是无法控制自己,在苏瑞与她打招呼的时候,安雅只是愤愤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苏瑞并没有解释什么。
她自己心,她自己知道就好了,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这样的刚愎自用,几乎陪伴了她的一生,纵然因此撞过无数次南墙,但大概是改不掉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是这么一回事。
莫梵亚也几乎想将她的这种习性宠溺到底,他根本连问都不问,只是拖着她去餐桌边吃饭,菜肴已经布置好了,都是密祜的本地食品,Alex也早早地等在了桌边,那几个男人,似乎不约而同地做好了决定:对这次去许少白那里的细则,三缄其口,她不说,他们就绝对不会问。
晚饭是愉快的,因为有了乐乐的关系,气氛如家宴般轻松。等宴毕,苏瑞对莫梵亚道:“我有话对你说。”
莫梵亚转眸望着她。
他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了,虽然他一早就知道了全部的情况,可是,从苏瑞口中亲耳听到的意义,却绝对不一样。
正好乐乐正想让Alex带他去玩电脑,莫梵亚笑着任凭爱子去了皇家书房,然后,又礼貌地让李艾给他们两人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后,他示意她去后面的花园说话。
那里并无多少人经过,僻静许多。
苏瑞默默地跟了过去,在花园长廊上,两人一前一后地停下脚步,苏瑞组织了一下措辞,然后慢慢道:“我……可能得病了。”
莫梵亚“嗯”了一声。
语调是怅惘的,但并不惊奇。
苏瑞注视着他的表情,良久,才略显惊奇地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莫梵亚的反应,分明是已经知道了。
“不久,上次,在医院。”莫梵亚也很老实,他望着苏瑞,轻声道:“和高兴你亲口告诉我。”
苏瑞并不觉得生气,反而很释然,其实,她自己开口,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反正大家都会知道的,现在他们提前知道了,她也少了一些顾忌。
“那你……也应该知道大概情况了,等从这里离开之后,我会接受治疗,但请不要那么快告诉乐乐,他现在未必懂得,即便懂得,他才刚刚失去外婆,我不希望他再学着失去什么。”苏瑞心平气和道。
“好的。”莫梵亚点头。
她明显交代后事般的宁静深深刺痛了他,可是,这个时候,如果他都没有办法保持冷静,苏瑞还能依靠谁?
到了今时今日,许多从前执著的东西仿佛都不再重要了,他只是希望,自己能被她所倚靠。值得所有他在乎的人去倚靠。
苏瑞需要他,除却乐乐,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梵亚……你有什么话要说吗?”莫梵亚的冷静让苏瑞很是安心,之前的忐忑都莫名消失了,她看着自己面前的男人,在他身上,已经找不到大男生的稚气了。
真是神奇。
他们都变成成熟的男人和女人了。
“只有一句话,”莫梵亚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尽可能久地、留在我身边。留在乐乐的身边,留在我们身边。”
苏瑞的眼眶有点发潮,她使劲地点头,“嗯,我一定会很努力很努力。”
“你只要努力就好了,其余的事情,全部交给我吧。”莫梵亚微微一笑,然后走上前,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住她,宛如兄长般包容一切的拥抱。苏瑞愣了愣,然后歪着头,将脸颊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干净的味道,属于莫梵亚的气息。
他们决定先回法国,Alex再好客,也毕竟是异国他乡,而且,Alex似乎很忙的样子,偏偏他又总是想抽时间来陪着苏瑞他们,实在很浪费他的时间,所以,两人琢磨了一下,就尽快离开吧。
上官雅芯还在法国,silence出了那么多事情,母亲担心儿子,也是人之常情。
莫梵亚也想回去了。
交谈完毕后,莫梵亚去了Alex的书房,很委婉地表达了告辞的意思。Alex沉默了好一阵,似乎并不太情愿,可是,他本不是那种会干涉别人决定的人,末了,他只是淡淡说:“那我送你们……至少,再呆一天吧,我明天很空,可以带你们在各地转一转。”
经此一别,再见之日,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莫梵亚点头,这样的挽留,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皇宫弥漫着离别的气息,李艾也不会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她打算先回国。
斯杰那边一直没有消息,倒是传来了商天南再婚的新闻,那个人,如果不是被人提起,他几乎要彻底地消失在李艾的生命之外了,所以,听到那个消息后,她的反应不过淡淡的。
上次商天南的婚事被毁了,听说这一次,他的结婚对象是一个正经的小家碧玉,某人在经过大起大落后,似乎也打算居家过日子了。
李艾心想,倘若回国的时间刚好碰上,她不介意去送一份大礼。
是真的不介意了。
一旦没有了感情,那个人对她便什么都不是了,再回忆的时候,便只剩下往日的点点温情,甚至还有点亲人的情怀。
她大概就是那种典型的蠢女人,好了伤疤忘了疼。
晚上苏瑞和李艾一起睡,两个女人窝在暖暖的被窝里,乐乐则躺在他们中间。陪着孩子说了一大堆童趣的东西,好不容易哄孩子睡着了,苏瑞侧握着,隔着乐乐,看着对面的李艾,望着望着,突然同时笑了起来。
“安雅说你不会回来的时候,我还真以为你会殉情,不过,后来想一想,又觉得你不会,你这个人啊……丢不下的东西太多。不过,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李艾很直白地说:“那两个男人都很好,可是不知为什么,我都不怎么待见。”
苏瑞笑,“因为你只待见我啊,笨蛋。”
“大概吧,总觉得他们把你的生活搅得太乱,你原来一积极向上、大好青年。”李艾嘿嘿地笑了笑,然后一本正经地问:“你到底喜欢谁啊?”
“这个问题还有意义吗?”苏瑞很认真地反问。
李艾想了想,同样很认真地摇头,“没什么意义。”说着,两天人又笑了起来。等笑完,李艾的手从那边探过来,隔着乐乐,握住苏瑞的手,敛起笑容,极低地告诉她,“我只想说,我们是朋友,无论你身边是阿猫还是阿狗,无论你是富甲一方的贵妇人,还是为了孩子学费努力工作的小白领,对我而言,你一直是苏瑞,一直是我的朋友。人生在世,有几个人能担得起这个名号?”
苏瑞眸光微动,几乎想上前啃李艾一口。
人生在世,多少人有幸能有李艾这样的朋友,今天一整天,心里都被装得满满的,她是真的觉得感恩,为此刻在她身边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