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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殿东厢房,是太子讲学之所。每日早朝散后,无早朝在交了辰时后,内侍在文华殿东厢房正中面西设座,左侧摆书案,内侍导太子入座,侍班、侍读、侍讲等官入内叩头,分立左右两侧。内侍展书,先读《四书》,左班侍读官出列,走到书案前,陪伴太子诵读十遍,读毕,退回原班站立;太子再读史或经,右班侍读官出列伴读十遍,退回原班。稍事休息后,交了巳时,太子复升座,侍班、侍读、侍讲、侍书等官员,依原班站立左右,左班侍讲官出列,讲解此前所读四书的大意;再由右班侍讲官讲解所读史或经文的大意。讲书结束,通事舍人清理书案。侍书官出列,至书案前,辅导太子写字,讲解笔法、笔画、端楷。写字毕,课程结束,太子命赐讲官等酒宴,各官叩头而退,太子回宫。
除侍班官张四维尚在赴任途中外,其余侍班官礼部尚书高仪等,侍读官翰林院学士马自强等,侍讲官翰林院编修陈邦经等,校书官翰林院检讨许国等,侍书官内阁制敕房中书马继文等倶到职。这些太子辅导官,皆由高拱精心挑选,吏部疏荐、内阁公本上奏获任。
国制,内阁提督太子讲学。礼部并詹事府提交讲学内容要目:先讲经书,再讲《贞观政要》。高拱批注:“先知本朝之事为主本,后可证以异代之事。宜将列祖列宗《实录》所载,如何慎起居,如何戒嗜欲,如何进君子退小人,如何务勤俭,如何开言路,如何赏功罚罪,如何安抚百姓,如何镇抚四夷八荒,撮其紧切者,编辑成书,进呈御览,日讲数条。”讲学内容,即与此前有异;皇上又据冯保建言,著阁臣每日轮流一员看视,阁臣要到文华殿现场提督讲学。
这天,轮到张居正到文华殿看视太子读书。辰时,他到了东厢房讲所,给太子叩头,旋即退出,到文华殿东小房喝茶歇息。陪太子的内侍由冯保率领,待太子开读或讲官开讲,冯保即可退出。昨日是高拱看视,冯保退出后即回宫;今日是张居正看视,冯保出了东厢房,径直来到东小房。
张居正屏退侍从书办,正坐在炕席上悠然地品茶,冯保笑眯眯地进来了,拱手道:“张老先生辛苦!”
张居正忙起身还礼:“老公公辛苦!”
冯保身后跟着他的掌班太监张大受,乃心腹之人,冯保向外摆摆头,张大受会意退出,站在门外不远处观察外间动静。
国朝太祖皇帝最忌宦官干政,故严禁太监与外臣私下交通。冯保虽早与张居正结成联盟,面对面密谈,还是第一次。当初张、冯之所以捏旨阁臣每日轮流一员看视,可借机密会也是重要动因。
“亲家翁!”冯保坐在炕席上,扭脸叫了一声。
张居正竖起中指,放于唇上,摇了摇头。
“呵呵,张老先生,目今,”冯保向北指了指,“已油干灯枯,时局当一新。”他又指了指间壁的东厢房,“还是个娃娃,大局谁可掌之?”
“自然是首相。”张居正故意说。
“哼哼!”冯保冷笑,“那要看谁来做首相了。张老先生自然是知晓的,本朝的体制,内阁也好、部院也罢,无内里的批红,任何文书都是废纸一张!若没有内里的支持,首相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以施展!”
张居正暗忖:冯保其人,在太监里委实是有识见之辈,他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
“咱也知晓,”冯保呷了口茶,继续说,“本朝祖制,内官、外戚、后宫倶不得干政。可若万岁爷是个娃娃,内里总要有人拿主意吧?难不成内阁怎么拟票,大内只能照单全收?这成什么话?!”他“嘿嘿”一笑,“首相若是通情达理谙熟世故如张老先生者,另当别论;若是他高胡子,尽做些伤天害理绝人情的事,凭什么要照单全收?!”
照冯保的意思,玄翁在新朝恐怕很难施展了!张居正心想,主少国疑,宮府对立,政局焉得稳定?如此看来,赶走玄翁,对稳定大局有利!又暗自琢磨冯保‘内里总要有人拿主意’这句话,这个拿主意的人会是谁?难道冯保打定主意要干政,事先把丑话说前头?刘瑾、王振专权的丑剧要重演?
冯保见张居正沉吟不语,故意咳了几声,肃然道:“咱知晓咱是内官,不能干政。可太子爷生母李娘娘,那可不是凡人。小万岁爷听他生母的话,是孝道!咱侍候李娘娘多年,忠心耿耿,到那时,咱给她出出主意,总是应该的吧?咱出的主意,想必李娘娘是会听的!”言毕,冯保得意地咧着嘴,摇头晃脑。
一句话点醒了张居正:李贵妃才是新朝的关键人物!她可以名正言顺控驭皇帝,冯保也在她的掌控中!她自然晓得今上对玄翁的空前眷倚,如她执意要继续用玄翁,恐怕冯保也不敢造次!
冯保又一阵干笑,道:“咱知晓张老先生深有城府,不妨把话说透:张老先生主外,咱主内,宮府一体,开一代新治,如何?”
“老公公,为国家计,为大局计,居正愿与老公公携手!”张居正终于开口了,“但老公公也晓得的,居正与玄翁乃生死交,无论对玄翁做何事,居正只能隐身,不能让人察觉。公开决裂的事,居正不能做!”
“放心,冯某替你背黑锅!”冯保一拍胸脯,“反正高胡子也知晓咱恨他!”他伸过手臂,拍了拍张居正的手腕,压低声音道,“今上不是要内阁预备后事吗?你心细,要好好琢磨,你我里应外合,暗中把这事打理停当,到时来他个措手不及,让高胡子一边凉快去!”
张居正不语。
“不能等,马上就动手!”冯保一咬牙,目露凶光,“物色人弹劾高胡子!”
张居正不解,暗忖,在今上心目中,玄翁是不可替代的,只要今上还有一口气,想撼动玄翁,恐不可能。既然今上已油尽灯枯,何必这时无事找事,激怒他?遂道:“万一皇上发怒,岂不弄巧成拙?”
“就是要激怒他,免得夜长梦多!”冯保脱口而出,话已出口,又感到后怕,缩了缩脖子,“这个…咱是说,要把水搅浑,越乱越好,到时咱奏请李娘娘,让张老先生出来控制局面。”
那天在御道,皇上执高拱手所说的话,早有心腹太监禀报给了冯保,听到皇上说“有人欺负我”这句话,冯保就已心虚,又听皇上说出“甚事不是内官坏了”这句话,冯保浑身冒冷汗。他担心皇上已然怀疑他的病与南海子之行有关。固然,皇上居深宫大内,对杨梅疮之类的说辞、来历,一无所知,御医也不敢说透,但倘若高拱起了疑心,命人查访,事情败露也未可知。果如此,必是大祸临头!战战兢兢了十来天,思谋着要促皇上速死。弹劾高拱,必激怒皇上,激怒他就是促他速死。做这件事,冯保无能为力,只有仰仗张居正在外操控。是以今日铺垫了良久,最终落到要张居正物色人弹劾高拱这件事上。
张居正听出了冯保的弦外之音,后背阵阵发凉。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何尝没有这样的闪念?今上活一天,他就只能屈居人下,稍不驯顺,轻者被斥责,重者……倘若玄翁的那些门生故旧煽惑,已被人拿住把柄的他,随时可能被逐出朝廷。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道:“玄翁动辄改祖制,有人早已不忍坐视。居正多方劝阻,方风平浪静至今。既然老公公有此意,居正不再阻拦就是了。”
当晚,张居正就把曾省吾召到书房,问:“物色到人了吗?”
“虽然费了些力,还是物色到三人。”曾省吾道,“要发动?”
“动手吧!”张居正以决断的语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