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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五年腊月十三日,是高拱六十寿辰。无论是衣冠人物还是平民百姓,花甲寿庆总是最在意也是最隆重的。可是,皇上还在病中,整日昏昏沉沉,高拱忧心如焚,事先传话门生故旧、各部院寺监、翰林科道,是日任何人不得为他庆寿。
夫人张氏知道,老头儿是非常重视这个生日的,只是嘴上不说罢了。昨晚一回家,老头儿手书“景仰”二字,吩咐房尧第裱后悬于书房门庭,以为书斋之名。问其故,方知是取周武公老而向学之义。他自知已垂垂老矣,却又不服老,还想有一番大作为!但张氏也看出来了,入冬以来,老头儿的情绪突然低落了许多,时常闷闷不乐甚或长吁短叹。是因为皇上的病?似乎也不全是。她揣摩不透,只是暗暗为他担心。她也曾设想为他做个风风光光的寿庆,既被老头儿断然制止,也只能按照家乡习俗,在腊月十三这天早起,破例拦下他,让他在家吃了一碗长寿面、一个煮鸡蛋,又把他扶到正房的堂屋坐下,她和薛氏异常庄重地给他叩首祝寿。望着老头儿几乎尽白的胡须,张氏伏地叩首的瞬间,不禁泪流满面。
高拱见状,心里一阵酸楚,脑海里却闪现出珊娘的影子,一股愧疚感涌上心头,躬身扶起张氏,哽咽道:“启祯她娘,起来,是俺对不住你嘞!”说着,命丫鬟把张氏、薛氏扶出堂屋,房尧第带着高福、高德几个人要给他叩首拜寿,他一扬手,“罢了,已然晚了,快走吧!”又吩咐房尧第,“别忘了裱字!”
轿子到了文渊阁,高拱一下轿,张居正带着新任通政司右通政韩楫、翰林院学士申时行,在门前迎接。进了高拱的朝房,张居正从书办手里接过一个锦盒,双手捧过头顶,恭恭敬敬呈递给高拱。
“这是什么?”高拱接过去,问。
张居正上前打开锦盒,露出一册精美的函套,上书:少师首相新郑高公六十寿序合辑。张居正从函套中掏出一本册子,道:“此乃居正等为玄翁祝寿的寿序。”
“诸门生集资刻刊,未花一文公帑!”韩楫在旁解释说。
高拱接过册子翻看,最上面的两篇,是张居正所撰《翰林为师相高公六十寿序》、《门生为师相中玄高公六十寿序》,再下来是张四维从山西蒲州老家差人送来的《寿高端公六十序》,接下来是礼部侍郎吕调阳的《高中玄相公六十寿序》、翰林院掌院学士马自强的《寿少师高公六十序》……
“玄翁,”张居正道,“今日乃玄翁花甲悬壶日,本应摆酒称觞,无奈玄翁恳辞;然上寿寿国,其次寿身,居正等不能不略表寸心,是以居正请韩通政代表诸门生、申学士代表翰林诸大夫,为玄翁拜寿。”
话音未落,韩楫走过去,把高拱扶出,申时行把座椅搬出,坐北朝南放好,张居正扶高拱坐下。待坐定,先是申时行、继之韩楫,叩首拜寿。最后,张居正恭恭敬敬站在高拱面前,饱含深情地说:“中玄兄,弟何德何能,追随我兄二十有余年!兹又奉皇上手诏,谕以同心辅政。兄之才十倍于弟,弟何足仰赞我兄万一。惟以兄素以教弟者而共相励翼,以仰副皇上委托,则弟已深感荣幸矣!兄台在上,小弟为我兄拜寿!”说着,一丝不苟地行叩拜大礼。
高拱端坐椅中,望着恭恭敬敬行礼的张居正,暗忖:叔大说某之才十倍于他,或许夸张,但倍于他还是富富有余吧?他追随我这么多年,会忍心背叛于我?
叩拜间,张居正的目光不时落在高拱的身上。看着自己多年的师友,已是须发皆白,额头上的皱纹密且深,眼泡高高鼓起,委实是一位年迈人了,默念着:“中玄兄,对不住了,你老矣,不妨让弟来做吧!请放心,弟会比中玄兄做的更好!”这样想着,他他一抖官袍,匍匐于地,叩首间,默念着,“中玄兄,你出身官宦之家,上无父母需赡养;下无子女需抚育,怎知弟的苦衷?可是,为了存翁所送三千两银子,竟然当面嘲讽,弟颜面尽失。弟要为子弟谋划前程,中玄兄若知之,不知还会怎样!中玄兄让弟如何安于位?”
“不不!弟非为权位也!”张居正又在心里说,“弟这也是为社稷计啊!解海禁、通海运,后患无穷啊中玄兄,弟若当国,必断然饬禁!中玄兄说甚以养民为先,因地制宜,积年逋赋征缴不够数额,州县长亦可升转!如此,国库何时方能充盈?国库不充,何谈富国强兵?弟若当国,完税不力,一律摘了他的乌纱帽!还有贵州彝蛮、广西僮蛮,说甚要引导民风向上,以使‘乱民乐业而向化’!妇人之仁!弟若当国,此辈敢为乱,必不问向背,斩草除根!中玄兄,行实政,弟极赞成,但祖宗之法行之不通者,人不力也,不议人而议法,何益?动辄改弦易辙,不允袭故套,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弟若当国,必遵祖制,效法太祖高皇帝,只需严与俭二字,国即可治,振兴大明,重现开国初期蓬勃向上的景象,亦必可期!”
张居正的这深情一拜,是给高拱拜寿,但更像是与二十年的友情诀别!是以当最后一次叩首时,他竟伏地良久,不愿起身。
“叔大,起来说话!”高拱抬抬手说。
张居正依然伏地不动,高拱只得上前把他扶起,一扬手道:“好了,不再说祝寿的事了。”
申时行把座椅搬回原处,请高拱归位。高拱请张居正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转脸对韩楫、申时行道:“你们快回去当直。”
韩楫、申时行施礼告辞,张居正嘱咐道:“祝寿文集即发南北两京各部院寺监、科道翰林。”
“喔!不可!”高拱忙道,“发给门生故旧即可,不必广为散发。”
“照玄翁说的办。”张居正道,“此外再有人索求,自可陆续馈赠嘛!”说着,起身拱手道,“今日不同以往,玄翁权且在朝房歇息片刻吧,居正得上紧去看详。”
高拱起身相送,走到门口,忍不住道:“叔大,太子出阁讲学在即,张子维起用为讲官,可他却一再疏辞,在老家一直不愿出山,你可知子维因何如此?”
张居正摇头道:“这,居正委实不明就里。张家乃豪富之家,子维自可悠游山林,居正向往之至!”
“道路传闻,子维是因高、张失和,恐夹在中间难以自处,方坚辞不就的,”高拱直言道,“叔大听到过吗?”
“高、张失和?!”张居正惊讶地说,他双手一摊,“这,这从何说起啊!”说着,把右手手背狠狠地砸向左手手心,“唯恐天下不乱的屑小,什么谣言都敢造!玄翁,这等事,要查,看看是谁造的谣,狠狠地收拾他!”
高拱苦笑着道:“但愿是谣言!”说罢,向外摆摆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