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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府常熟县支塘乡,有一座贺舍庙,是前元宗藩宴客的场所。国初改为庙宇,供祀猛将。隆庆四年初,江南巡抚海瑞为督疏浚白茆塘之工,临时驻节于此。这座古庙旁,有古银杏三株,所结白果名佛指甲,质糯味香,远近闻名。这天午时,海瑞用罢午饭,正站在银杏树下仰头上望,一匹快马奔驰而来,海瑞转脸看去,隐约可见骑马者是巡抚衙门的书办。须臾,快马在离海瑞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书办下马施礼,双手呈上一份邸报。从他的表情看,似乎邸报上载有不好的消息。海瑞拿起邸报急忙翻看,映入眼帘的,正是在他回应戴凤翔弹章所上《被论自陈不职疏》上的一段长长的批示:
看得都御史海瑞自抚应天以来,裁省浮费,厘革宿弊,振肃吏治,矫正靡习,似有惓惓为国为民之意。但其求治过急,更张太骤,人情不无少拂。既经言官论劾前因,若令仍旧视事,恐难展布。相应议处,合候命下,将本官遇有两京相应员缺,酌量推用。遗下员缺,先行会官推补。
海瑞双手颤抖,满脸憋得通红,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的工地,良久不发一语。海安见状,忙上前接过邸报,顺手搀扶着海瑞的臂弯往贺舍庙里走。刚走了几步,海瑞停下来,低声说:“免巡抚一事,先不要张扬,以免影响河工。”
进得庙内,海瑞颓然坐在座椅上,牙关紧咬,明显是在极力抑制自己的愤怒,他脸色铁青,嘴唇发紫。良久,长叹一声:“唉——天下事,果不可与俗人为之也!”
海安问:“不让老爷做巡抚,那老爷不是说,还有一个总督粮储的官吗?还让不让老爷做了?”
海瑞茫然的眼神里,流露出不屑的光芒:“总督粮储,本就是闲差,做不做甚无谓!总归是他们容不下老爷我这样的官!”
“老爷,这个高相爷,怎么一上来就与老爷过不去,是不是因为当年老爷骂他,帮徐相爷把他赶走了,他报复老爷?”海安道,他又夸张地惊叹说,“唉呀耶——!前一阵都在传,说这高相爷上来,非把那些赶他走的人往死里整不可!”
海瑞猛地站起身,一把夺过海安手里的邸报,展于案上,弯腰勾头,快速浏览着。反复看了若干遍,紧锁双眉,若有所思地扶案转回到座椅上,点着邸报说:“海安,你看这何以尚,当年可是请尚方宝剑要诛杀高新郑的,可这回起复了,当了南京光禄寺少卿;而原来的少卿尹校,当年违例拾遗高新郑,对其羞辱至甚,这次却调任朝廷的光禄寺少卿了。还有以白头疏逐高的刘自强,升南京户部尚书了。”海瑞在官场无朋友,只能和海安说说心里话,此时他满肚子愤怒与委屈,不知如何发泄,也不知向谁发泄,海安适才一番话提醒了他,遂拿起邸报细细观看,一看就连何以尚、尹校这些人也照常起复、推升,就觉得高拱报复他之论,似乎不能成立,“高新郑若真要报复,他最想报复的当是徐阁老,而老爷我正在迫徐阁老退田,他的三个儿子也被羁押待审,高新郑何不顺水推舟,让老爷我继续做下去?”
“那会不会是徐相爷找朝廷里的人干的?”海安又问。
“我看,高新郑经过一次挫折,怕了!怕得罪科道,怕得罪徐阶的门生故旧!”海瑞说着,突然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就连高新郑也怕得罪人了,朝廷里,没有一个是男儿!”
海安手足无措,慌了神儿,待海瑞镇静下来,问:“老爷,这该咋办?”
“收拾行装,等天黑了就回苏州,交印!”海瑞吩咐道,海安刚转过身,海瑞又道,“笔墨伺候,老爷要给高新郑修书!”
海安边手脚不停地忙活着,嘴里边嘟哝道:“这下,徐相爷该高兴了!”
几个月来,徐府上下,个个神经紧绷,过得胆战心惊。外面讨公道者不绝如缕;官府的传票不时送来;羁押在华亭县大牢的徐瑛等人日日求救。阖府人等都不晓得,这样与海瑞硬抗下去,还能坚持多久。府中的妇人们先就失去了耐心。这天,儿媳们怀抱幼子稚女,又来向徐阶哭诉。她们跪在斋室门外,哭天号地不止,徐阶躲在室内也暗自垂泪。
“阿爹——阿爹——”随着一声声激动的高叫,徐瑛突然狂奔而来,顾不得哭泣的女流,径直闯进了斋室,惊喜地说,“阿爹,海瑞被罢了,罢掉了!”说着,转身对门外的女流大声道,“你们都走开,走开!”
徐阶擦拭了一下泪眼,惊问:“你,出来了?”
“都出来了!”徐瑛喘着粗气说,“海瑞罢职,谁还敢关咱徐府的人?谅他不敢!”说着,把从华亭知县那里拿到的邸报递过去,“阿爹请过目。”
徐阶慌忙举起邸报,急切地浏览着。
“花费千金,就将海瑞这昏官逐去,为江南缙绅搬掉了一块堵在心口的大石头!快哉!”徐瑛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口中喃喃。见管家孙五进来道喜,徐瑛吩咐说,“把遣散的家丁叫回来,外面谁敢再闹,棍棒伺候!”
“昏话!”徐阶把邸报往书案上一丢,凄然道,“驱走恶狼,又来猛虎,咱徐家的苦日子,还刚开头!”
徐瑛也已听说高拱复出的消息,不安地问:“怎么,那高胡子真要报复?”
“高未忘情也!”徐阶像是在喃喃自语。这是刚接到的张居正来书中的一句话,正是这句话,让徐阶如坠深渊。
“‘未忘情’?那就是要报复了!阿爹,怎么办?”徐瑛哭丧着脸问,见徐阶不语,他又问,“这张居正指望得上吗?”
“喔呀!”孙五插话说,“还说哩,闻得就是张居正帮高胡子复相的!”
“你说什么?!”徐瑛瞪大双眼,闪着凶光,盯着孙五,仿佛是他把高拱请回了朝廷。
孙五低头回避着徐瑛的目光,又说:“倒是也听说,高胡子要忘怨布公。”
“忘怨布公?!”徐瑛以争辩的口气说,“我要是无端受那么大的屈辱,如今复出了,我…”话说一半,他突然悟出失言,忙缩了缩脖子,住了嘴。
“不过,又听说,最早弹劾高胡子的那个淮安人胡应嘉,在老家为他母亲守孝,闻得高胡子复出的消息,当场就被吓死了!”孙五又说。
“真有其事?”徐瑛惊恐的眼神瞥在孙五的脸上,问。
孙五摇头,道:“说不好,都这么传。”
徐瑛跺脚说:“阿爹,这可如何是好?!”
徐阶像是闭目养神,嘴唇却不住地嚅动着,过了许久,以少有的有力的语气道:“你差人去京城,知会吕光,他不必回来,就住在京城,这边再差几个人,不干别的,专门与他联络,随时通报京城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