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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省吾本打算请御史齐康喝酒的,但他知道齐康一向特立独行,不喜交际,恐被拒绝,只好在晚饭后前去家里拜访。
齐康与曾省吾熟悉。他知曾省吾是张居正的幕僚,而张居正与座主高拱是好友,一见曾省吾的名剌,齐康亲自到首门去迎。
“冒昧叨扰御史,赎罪!”曾省吾笑着说。
齐康不苟言笑,满脸抑郁,寒暄过后,再也无语;曾省吾无话找话说了几句,自觉无趣,也就不再多言。
直到在花厅坐定,二人依然相对沉默。
曾省吾只好欠了欠身,叹口气,叫着齐康的字道:“健生啊,时下贪官墨吏有之,混日子不办事者有之,却少见科道参揭;而尊师高相廉节自守,无非是不忍坐视国事糜烂,想为国办事而已,竟不见容言路,令正直者寒心,求治者裹足!”他一拍座椅扶手,义形于色地高声道,“更可气的是,竟无一人一秉公心站出来替高相说句公道话!”
齐康盯着曾省吾,在品味着他的这番言辞,琢磨他的来意。
曾省吾被齐康看得心里发毛,仿佛内心的隐秘被他窥视到了。
前天,陈大春从徐阶府邸出来,已明白了徐阶的意图,当即就想到了曾省吾,遂吩咐侍从请他晚间到潮州会馆一聚。
酒酣耳热,陈大春亮出了底牌:请曾省吾劝说高拱的门生出面替高拱出气。曾省吾即知此乃徐阶之意,不禁吃惊道:“哪有发动言官攻讦自己的?”
陈大春笑道:“呵呵,元翁胞弟徐陟,早把元翁的隐私揭得体无完肤了,言官论劾,也无非是拿这些说事。”他走过去拍了拍曾省吾的肩膀,“三省当知,元翁最赏识太岳相公,可谓不顾物议,超常提携。何意?一旦高新郑下野,时下仰仗太岳相公,不久必向太岳相公交棒;若高新郑得势,恐太岳相公只能做他驯顺配角罢了!”
这也正是曾省吾的想法。
不惟如此,曾省吾还有一块小小的心病。
他原以为王世贞之父昭雪事不会出什么意外,一听说伸冤疏被停格,曾省吾叫苦不迭,直怨高拱无事生非。王世贞差外甥送的六张黄灿灿的金叶子,恰逢张居正的次子嗣修得一女,曾省吾以贺礼为名送于张府,退也退不回去了,万一王世贞迁怒张居正,让他曾省吾如何交代?
协助徐阶逐高,不惟对张居正有益无损,且王世贞之父昭雪之事必能办成,也可了却一桩心病。
曾省吾盘算良久,认定暗中变相参与逐高,不会有任何风险。至于张居正,他知道了,或许会责备,而已!更大的可能是口责备而心许之。
因此,曾省吾爽快地答应了陈大春。他对高拱的门生逐个梳理,想到齐康其人,耿直抑郁,平时对徐阶多有不满,可以一用,遂登门相劝,话也就说得相当直接,不想绕弯子。
齐康问:“曾司长何不站出来替师相说句公道话?”
“曾某是这么想,可健生知道,张相是徐相的弟子,夹在中间备受煎熬,一旦我站出来,让张相不好做人,也势必把局面复杂化。”曾省吾双手一摊,装作很无奈的样子说。
见齐康不说话,曾省吾又以忿忿不平的语气说:“谁不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新朝伊始,本当是高、张二相协力治国,开创隆庆之治,可时下如何?高相有何错,受到的攻击,却是史所罕见!然则,细究之,徐相这样对高相,实是以攻为守,看似攻势凌厉,实则外强中干,不堪一击!”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叠文稿,乃是徐阶胞弟徐陟揭发乃兄的揭帖抄本,放到几案上,向齐康一边推了推,“况且,徐相有的是把柄呢?”
齐康展读揭帖,喘息声越来越重。
曾省吾突然冷笑起来,道:“徐相每以讲学以正人心相标榜,可他施之兄弟即不达,况四海五洲之远,兆民之众乎?”
齐康不能再装糊涂,问:“曾司长为何找齐某?”
曾省吾以同情的语气说:“健生有学识,悒悒不得志久矣!”他抓住齐康的手,郑重地说,“与其委委屈屈,何如奋起一搏?”
齐康双目直视前方,嘴唇蠕动着,却未出一言。
曾省吾站起身,慨然道:“健生,隆庆之治能否成为现实,端在高、张二相能否协力执政。做言官的,为国家立奇功的机会,并不多见嘞!”说罢,抱拳作辞。
齐康早就对科道同僚无端攻讦座师看不下去了,只是怕出面替师相鸣不平激化矛盾,方一忍再忍的。刻下被曾省吾一番话激得热血沸腾,送走曾省吾,转身快步向书房走去。
过了两天,齐康的弹章发交内阁。
禀笔票拟的郭朴展读之,喜忧参半。他瞥了一眼徐阶,见他脸上依然挂着惯常的微笑,但却不停地捋着胡须,似乎内心很不平静。以徐阶的人脉,通政司恐早有人将此事偷偷禀报于他,此时他故作镇静,佯装不知罢了。
郭朴又看了一眼高拱,见他低头翻看案上的文牍,并无反常之处,就揣测出,高拱恐对此事毫不知情。知情不知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徐阶势必会咬定乃高拱指授,这是让郭朴忧心的。
“都察院广东道御史齐康劾大学士徐阶险邪贪秽、专权蠹国。”郭朴拿起齐康的弹章,读了起来。
刚读了“事由”,“哗啦——”一声,李春芳端在手中的茶盏盖子掉在了地上,他却依然张着嘴,呆在那里。
“谁?!”高拱大吃一惊,抬头问,“谁劾元翁?”
“御史齐康。”郭朴回答。
“很正常,嘉靖朝的阁臣,谁能免?”徐阶大度地说,旋即冷冷一笑,“如此甚好!老夫求之不得!不过,诬诋之事,老夫也不能安于缄默。”
听徐阶的意思,他是要听听齐康论劾他些什么,以便辩白一番的,于是,郭朴便把齐康的弹章,缓缓地读了一遍。
高拱细细听着,边梳理归纳,齐康论劾徐阶的,三件事:一说他当年反对立裕王为储君;一说他以遗诏谤诋先帝,诡随于生前,而诋訾于身后,非为人臣之道;一说他儿子在外多干请,有不法,置商号于燕市中,家奴于姑苏洽商事,颇横。这都不是新鲜事,其胞弟徐陟曾经揭发过。
“齐御史所论,皆暧昧之事。”徐阶听完齐康的弹章,似早有预备,回应说,“其中所论建储一事系老夫阻挠,尤为妄诞。昔老夫在礼部,曾四次上疏,请立东宫,及入内阁,先帝确曾问及传位事,因当时恐起他衅,是故不敢赞成,但恳恳为先帝陈裕王之仁孝。文牍俱在,可查对之。至于谓老夫父子请托,则各部院当事之人,皆可询问,何时何事曾经请托?”说着,徐阶转问郭朴,“安阳历任刑部、吏部尚书,我父子可曾请托于你?”也不等郭朴回应,长叹一声,“老夫蒙恩叨逾,已极履满盈,此人所戒者。”边说,边站起身来,“老夫这就上疏求退,以谢齐御史!”
“这……”李春芳看看高拱,又对着徐阶的背影,以求助的语调叫道,“元翁!这……阁务…”
徐阶头也不回,“老夫乃被劾之人,理当回避,阁务,按制,当由兴化署理。”
“春芳不敢!”李春芳一脸苦楚,“元翁,万万不可卸仔肩啊!”
“非放归徐某,无以息争,”徐阶态度坚决地说,“老夫只好隐去,以谢齐御史!”他又重复了一遍,像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对李春芳说,“喔,齐御史弹章里不是还说老夫在内阁里拉拢李春芳,与之声势相倚,从而达到专权任事的目的吗?如此,则兴化亦是被论之人了,内阁,就由郭、高二公来干吧!”
李春芳似乎求之不得,也就迅疾收起文牍,道:“春芳也只好回避,上辞呈。阁务,多劳诸公了。”
“来人——”高拱突然大喊一声,书办战战兢兢走过来,高拱向外一指,“去,把齐康给我叫来!快去!”
“玄翁,这又何必?”张居正劝阻道,“御史论劾大臣,是他的本分,阁臣焉能干预?玄翁为何怒气冲冲召御史来见?”
高拱从适才徐、郭对话中悟出了三昧,由听到弹章时的快意转瞬间变得焦躁起来,倘若指授门生弹劾阁揆这盆脏水兜头下来,正愁找不到由头的欧阳一敬之流必然大做文章,谋位夺权的指责势必越发汹涌,是以他急于先发制人表明心迹,避免误会。见书办听完张居正的话止住了步,他吼道:“因何止步?快去,即刻把齐康叫来!”随即转向张居正,解释说,“叔大,叫齐康来,问问他此事是不是高某指授,抑或是他承望而为。”
张居正摇头,不再说话。
“新郑,我看,问与不问,都于事无补了。”郭朴感叹说。
“安阳、江陵,”高拱动情地说,“二公最知我,我自己可忍辱含垢,但不忍朝政纷扰、党比相攻,误国政、伤圣怀!无论如何,我不会做不磊落之事。”
“我和江陵相信,就怕有人不信!”郭朴叹气,忽然又若有所悟地说,“更可怕的是,内心相信,可故意不相信。”
听了郭朴的话,高拱和张居正都沉默了。
良久,高拱才问:“安阳,徐、李二公回避,你主持,你说,齐康的弹章,该如何票拟?”
“皇上仁厚,从不处罚科道。”郭朴说,“按例,只拟票慰留徐李二公就是了。”
正说话间,齐康进来了,施礼毕,不亢不卑地问:“敢问高阁老相召,所为何事?”
“你枉做了我的门生!”高拱劈头盖脸训斥齐康,“谁让你干的?”
“学生身为御史,乃朝廷耳目风纪之司,”齐康争辩说,“论劾大臣乃职责所系,良心驱使,与他人何涉!高阁老岂能以此相责?”
高拱被噎住了,竟无言以对。
张居正接言道:“齐御史话是不错。可你是玄翁的门生,外人会如何看?科道中那些人,对玄翁本已结怨,论劾不止;你这样做,他们定然妄言玄翁结党,起而攻讦;宋之党争,复见于今日矣!”
“倘如此,朝政如何推进,皇上该如何措置?!”高拱忧急交加地说,“快去,去向元翁请罪!”
齐康一惊,正色道:“御史论劾大臣,不要说所论俱是事实,即便风闻而奏,亦是律法所赋,何谈谢罪?这是哪家的规矩?”
“谢罪倒也不必了。”张居正打圆场说,“齐御史听了玄翁的话去请罪,那别人更会说玄翁指使了。此事,本就与玄翁无关嘛!玄翁心迹已明,齐御史请回吧。”
高拱余怒未消,向外挥了挥手,示意齐康走人。
齐康气鼓鼓地拱了拱手,扭头大步走出中堂。
“但愿,齐御史不会捅到马蜂窝!”郭朴望着齐康的背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