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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的轿子刚在礼部首门落降,一群人突然围了上来。
“高大人——”几个人围轿高声叫着,“只有高大人能为我辈做主了!请高大人主持公道!”
高拱下轿一看,是十多个着官服的人,从官服补子上绣的鸟兽一看便知,都是七品以上官员,有的还似有一面之缘,是他任吏部侍郎时参与选任,分发出去的知州、知县、推官。他颇是纳闷地问:“诸位甚事?”
一个年纪稍长者施礼道:“高大人,我辈素知大人主持公道,特拜托大人为我辈说句话。”
高拱以责备的口气说:“诸位皆朝廷命官,在堂堂的六部衙前拦阻大臣,不但与体制不合,且有碍观瞻,诸位难道懵懂无知?”
“我辈实在没有法子啊!”有人哀哀地说,“这才求到高大人的。”
高拱快步向里走。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人在一起嘀嘀咕咕,仿佛是在争论该不该跟进,他大声说:“有事直房里说。”
十几人如释重负,小跑着跟上高拱,随他进了尚书直房。稍一询问,高拱就明白了。这批人是因为到吏部听选时未能补缺,多次向吏部表达诉求,均遭到拒绝,故来向高拱求情。
国朝地方官三年一考察,各府州县的通判、推官、知州、知县,凡遇考察被列入“才力不及”类,即以“改教”安置之,而改教者照例皆改任府学教授;但各省府学有限,而近年改教官员数量益多,有候缺三年以上犹未得补者。这次听选,就有十四人改教,而府学教授只有二缺,故十二人未能补上,且不知要候到何时。
听完十几人诉苦,高拱爽快地答应了:“此事虽不属礼部权责,但关乎官制改革,高某倒是要管管这桩闲事的。”说罢,嘱众人在直房候着,他急匆匆往间壁的吏部赶去。
吏部尚书郭朴,字质夫,号东野,河南彰德府安阳县人,为人低调、稳重,高拱对他很敬重,而他对高拱也颇敬佩。同乡又相互尊重,是以高拱也就不必顾忌,径闯尚书直房。
进门一看,提督四夷馆少卿刘奋庸也在。
“亮采,你怎么在这里?这可是当直时刻。”高拱满脸不悦,叫着刘奋庸的字问。
刘奋庸是河南洛阳人,进士及第后授兵部主事,善书法,改翰林院待诏,抄写诏旨敕书。后奉旨在裕王府做侍书官,教裕王书法。他与高拱不唯是同乡,还曾在裕邸共事半年,但高拱对他印象不佳。四夷馆译字官缺员,提督四夷馆的刘奋庸置若罔闻,倒是钻谋着当特使去经办藩王丧葬,让高拱对他心生厌恶。刘奋庸回京后多次想去见高拱,都被他拒绝。今日见他跑到吏部尚书直房来,高拱越发反感,是以说话的语气颇为尖刻。
“喔呀,是玄翁!”刘奋庸以惊喜的语调说,“谒玄翁难于上青天啊,不意今日遇到了,奋庸实在太有幸,太有幸啊!”说着,不停作揖施礼。
“心思用在本业上,别花在钻谋上!”高拱冷冷地说。
“那是,那是!”刘奋庸讨好地说,“向玄翁学习。玄翁办一件四夷馆考收事,让朝野都见识了玄翁的才干和担当!”
高拱冷笑:“哼哼!以亮采看来,高某是为了博取声名才办事的?”
“玄翁误会了,误会了!”他转向郭朴,求助似的说,“东翁,你看你看,玄翁误会奋庸了。唉,是奋庸不会说话,不会说话!”
郭朴瘦高个,一脸和气,只是微笑着,不出一语。
“亮采,赶快回衙办事!”高拱以呵斥的语调,下了逐客令。
刘奋庸以乞求的目光看着郭朴,郭朴依然不语,他只好怏怏而退。
“中玄,堂堂礼部尚书,以大宗伯之尊,不知会一声,就一个人跑来,所为何来?”刘奋庸刚走出直房,郭朴笑着问高拱。
部院堂上官光天化日之下到直房走动并不常见,是以郭朴感到意外。
“东翁,此来不为别事,特为改教之官的补缺事。”高拱开门见山,把适才十几人拦轿求情的事说了一遍。因郭朴长高拱两岁,早两科中进士,是前辈,虽同为尚书,高拱仍以“翁”相称。
郭朴以为高拱是为某人说情的,便为难地说:“中玄啊,若委曲誊缺,事体殊为未妥。”
高拱郑重道:“他们本是州县的一把手,考察被改为教职,已经很难堪了。如果久候不得补缺,岂不雪上加霜?我在吏部做过,也知吏部难以疏通,而各官则苦于候缺。我看要改制度!”不等郭朴回应,高拱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今后,凡改教到吏部听选者,府学教授有缺,自然尽补;若遇人多缺少,不妨酌量改除州学学正、县学教谕,只是仍照府学教授一体升迁,庶不滞于铨法,且有便于人情。”
郭朴沉吟良久,说:“中玄,我们是乡曲,念及同乡之谊,我也就不必与你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此事,即使我同意办,侍郎、郎中也会抵触。”
“是啊,僧多粥少,正是吏部最愿意看到的。”高拱讥讽说,“一旦照我提的法子办,那改教者都可安置,谁还会打破脑袋找他们钻谋,他们哪里还有利可图?可是,东翁是冢宰,属僚得听你的吧?不能让墨官滑吏牵着鼻子走啊!”
郭朴并不生气,笑着说:“中玄,你说话未免尖刻了。你不是不知道,对他们有利的事,谁想改了章程,他们势必拿祖制、成例说话,让你改不得。咱做堂上官的,也是无奈嘛!”
“官场风气不正,得从点点滴滴做起,着实改之啊!”高拱焦急地说,他一扬手,“东翁,此事,我替你决断,做起来!”
“做倒是可以做,”郭朴说,“不过要看时机,此非其时也。”
“为何?”高拱问。
郭朴笑而不答。
倘若是别人,高拱或许会发火,与之争执一番。面对郭朴,他想发火也发不起来,一脸无奈地看着他,苦笑道:“我知东翁不会故意搪塞,可到底有何难处,不妨说出来,我为你画策就是了。”
郭朴依然微笑着,问:“中玄,那件事,元翁可曾与你提及?”
高拱一怔,旋即会意。张居正已透露过,徐阶拟将郭朴和高拱两人延揽入阁。从郭朴的话里可以听出,徐阶亲自向他有过或明或暗的提示。他所谓“此非其时”,或许就是因为这件事,不想在此关键时刻闹出风波。
“我已许久未见过元翁的面了,倒是他的弟子张叔大衔命向我提及过。”高拱如实回答。
“中玄是干才,皇上、元翁都需要借助中玄治国理政,这是明摆着的。”郭朴说,“盼中玄不计毁誉,出任艰巨。不唯是国家之幸,亦是我桑梓之幸啊!”
两天前,张居正向高拱透露徐阶要荐他入阁的消息,实则是衔徐阶之命,向高拱提出一个要求:写青词。
青词,又称绿章,是道教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用朱砂写在青藤纸上,斋醮时焚烧之。本朝因当今皇帝崇道修玄,重臣以写青词邀宠。昔年由识文断字的道士撰写青词,一变为饱读诗书、点过翰林的臣僚撰写,档次品位骤然提升。青词写得好,就会得到皇上的赏识,因此而破格拔擢,直至入阁拜相,以至形成不写青词者无缘入阁的惯例。是故,徐阶特让张居正转告高拱,多年来尚无不写青词而拜相的先例。倘若贸然荐高拱入阁,皇上势必提及此事,不唯入阁受阻,就连礼部尚书也未必能够做下去。因为,历任礼部尚书都以写青词为首务,甚至一心在西苑为词臣专设的直庐里写青词,根本不理部务,而高拱却迄今未向皇上贡献青词。闻此,高拱开始时的兴奋劲遽减大半,张居正又透露了徐阶提出的一个法子:上一道密札,就说倘若皇上有旨,愿为皇上贡献青词;唯有阁臣方有资格上密札,此札可交徐阶转呈。
高拱一直在踌躇,并未着手写密札。
与高拱不同,郭朴是有名的青词高手,并因此深获皇上赏识,以至于他父亲去世、丁忧守制尚未期满,皇上就三番五次强令他起复,并把吏部尚书的要职简任于他。是以此番入阁,对郭朴来说是顺理成章的。
听郭朴的话,似乎他也知道高拱还要迈过一道坎儿,并有规劝之意。高拱一顿足,赌气说:“东翁,就冲着官场里只知拿着祖制、成例做幌子谋私利,不去触及矛盾、解决难题,高某也要入阁!不的,耳闻目睹这些弊病又无能为力,气也要气死!”
郭朴笑道:“呵呵,中玄老弟,不要动不动就生气,气坏了身子,可是你自己遭罪呢!”
高拱苦笑一声,与郭朴揖别。
回到礼部直房,一群人眼巴巴看着高拱,察言观色,高拱抱拳道:“诸位耐心等待,吏部答应择机改制,为诸位及时补缺,不必再四处求告。”
众人不便再纠缠,只得在“拜托”声中辞去。
送走众人,高拱坐下来,推开文牍,展纸提笔,欲写密札。刚写了开头,都察院御史齐康的拜帖递进来了。
“他来何事?”高拱一边自问,一边把开了头的密札压在文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