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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闷响,谢思言一掌拍在箱盖上,紧紧压住:“尊驾是否过于失礼, 我这箱内所盛何物, 与尊驾何干?尊驾若再这般寻事生非,我便要请尊驾下去了。”
沈惟钦扣盖的力道反更重一分:“世子既随身携带, 想来也并非见不得人, 眼下这般如临大敌,不知是为哪般?”
谢思言冷冷乜斜他,半晌, 忽命车夫停车。
“我给阁下两条路,其一,即刻下车;其二, 安生坐着。”
沈惟钦冷脸片刻, 倏而笑道:“得罪了。”言罢松手,回了先前的位置坐下。
谢思言吩咐车夫仍旧行路, 慢条斯理用茶:“阁下适才提起什么好玩好动的小姑娘,不知其意何在?莫非是有了心仪之人,想琢磨琢磨小姑娘的心思, 转去讨好心上人?”
“我纵要讨好心仪的姑娘,也不来向世子取经。世子既未定亲又无家室, 怕比我更是不如, 我问了也是徒劳。”沈惟钦笑道。
他语似玩笑, 面上却无谐谑之色。
谢思言捏着茶盏的手指微收,少刻,搁了茶盏:“尊驾莫急,说不得即刻就有人要为尊驾牵红线。等尊驾成了婚,我少不得还要向尊驾讨教几句宠妻心得,为我将来成婚预备着。还望尊驾届时不吝赐教。”
这便是已然洞悉泰兴公主嫁女意图,拿高瑜恶心他。
沈惟钦笑意渐敛,目光转冷,不再言语。
到得公主府门外,谢思言递了样东西给杨顺,依旧喝茶翻书。
沈惟钦暗瞥了眼角落里的箱箧,回身下车。
立在公主府门口等待时,沈惟钦唤来厉枭。
“等谢思言下车,你就着人借故近前,想法子看看车内情形。”他目视前方,淡淡道。
厉枭道:“小爷怎知谢思言会下车?若他始终不下车,是否要引他下来?”马车里那位可是连一星半点挪地方的意思都无。
沈惟钦道:“他会下来。”
下人报说沈惟钦到了,泰兴公主下令将人领进来,又有人递了封帖子进来。
泰兴公主打开一看,面色陡沉。
高瑜问出了何事,泰兴公主一眼瞪来:“都是你惹的祸根!”将帖子甩给她。
高瑜指尖蔻丹未干,还包着帕子,不便看帖,让丫鬟念与她听。听了开头她便怔住,竟是谢思言的帖子!
谢思言说,他已知晓泰兴公主插手顺天府审案之事,公主但凡是个聪明的,就作速罢手,否则他必让她悔之不及。
字字锋锐,句句威胁。
高瑜知道谢思言手段万端,说到必做到,况且她母亲这回确实不占理。
“他跟陆家又无甚过硬交情,若非你从前惹了他厌恶,他怎会管这等闲事!”泰兴公主怒道。
凭着谢思言的本事,大可径直差人去顺天府衙门,只要知会一声,顺天府尹自会丢开她的命令,接下案子。他这般兜圈子,说什么让她罢手,不过是想管了闲事再给她添一把堵。
谢思言说他稍后登门,泰兴公主不敢拒之门外,头疼一回,传命出去迎接魏国公世子。
此时,又有人来禀说陆家五姑娘前来拜访。
泰兴公主知这是冲着今日之事来的,额头青筋直跳,想了一想,传命将人领进来。
陆听溪才在大厅站稳,就听外头有人通传说沈惟钦到了。
高瑜的目光在陆听溪脸上定了少顷,侧头跟泰兴公主耳语几句。泰兴公主蹙眉,斥她一句,让陆听溪暂转去厅内那扇填漆描金百宝屏风后。
沈惟钦入得厅来,施礼:“楚府镇国将军惟钦拜见堂姑母,堂姑母万安。”
陆听溪将外头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
沈惟钦的这个爵位与自称,大有讲究。
国朝定制,亲王爵位由亲王世子承袭,其余诸子封郡王;郡王爵位由郡王嫡长子承袭,其余诸子授镇国将军;镇国将军爵位不可承袭,其子全部降等袭爵,授辅国将军,孙辈仍降等袭爵,代代推之,一直降到奉国中尉为止。
宗室爵位以亲王为尊,郡王及其之下的爵位的正式全称均以本支亲王封号开头,以别宗室脉系。譬如沈惟钦的祖父是楚王,便是楚王一支,沈惟钦的父亲封郡王,封号武陵,全称是谓楚府武陵王,自称时加名讳,略去国姓。
不过沈惟钦将来就是楚王了。
泰兴公主客套几句,直奔正题:“今日唤你过来,不过闲话几句家常——你与左家之事,我略有耳闻。你如今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不知你母亲可另为你物色了亲事?”
高瑜坐在泰兴公主身侧,暗暗打量沈惟钦。
她向有识人之能,沈惟钦绝非池中物。这种人名利心极强,不会推拒她这门亲事。李氏是个没主意的,事事听儿子,沈惟钦点头,这事就成了。
她又扫了眼屏风。
她跟那些世家千金语不投机,先前也只见过陆听溪一回,那还是四五年前的事,尽管她后头也对陆听溪的貌美与才高之名有所耳闻,却也并未放在心上。
而今的陆听溪已长成亭亭少女,瑰姿玉色,容音皆妙,她方才乍见之下,心惊不已。
头一个反应就是不能让沈惟钦瞧见她,虽然沈惟钦应当已在去陆家拜会时见过了陆听溪。
她让陆听溪立在屏风后,有个隐微的小心思。
她虚荣心重,又一贯不喜比自己风头盛的女人,她想让陆听溪亲眼看着前几日才与陆家攀交的沈惟钦,今日转过头来对她们母女俯首帖耳。
所以她让母亲现在就挑起话头。沈惟钦不会不明个中隐义,实无理由拒绝。
“此事不劳姑母费心。侄儿此次前来,是为陆家之事。”沈惟钦一句带过泰兴公主挑起的话头,反而径直提起了陆家之事。
泰兴公主母女二人俱是一愣。
高瑜几乎失态站起,沈惟钦莫非前头十几年只顾着暗地里勤用功、明面上扮纨绔,在姻缘事上格外迟钝?
泰兴公主自觉失了颜面,忍了几忍,终是将话说得更浅白了些:“姑母瞧着你是个好的,不过暂且时运不济罢了。姑母也不大看重什么爵禄官位,你们这些小辈,为人踏实信靠才最要紧——不如我明日将你母亲请来,计议一下你的婚事……”
“侄儿已说了,此事不劳姑母操心,”沈惟钦抬头,神色冷然,“姑母的圈子兜完了,便来说说陆家之事;若还没兜完,姑母自说自的,侄儿只作不闻便是。”
“你……可真本事……好样的!”泰兴公主气得语无伦次,张口要唤侍卫,却陡然想起眼前这个是她的堂侄儿,不是那些能任由她宰割的寻常之辈。
锦屏后的陆听溪往泰兴公主的方向瞥了眼。
她听闻这位公主实则并不受今上待见,只是因着是唯一一个如今尚在世的公主,行事格外跋扈。
高瑜忽而步至沈惟钦身前,朝他使眼色:“表兄纵恼母亲信中言语强硬,也不当如此意气。表兄何必为自己树敌?快些认个错……”
是了,沈惟钦也是个傲到骨子里的,母亲言语一向强硬,怕是在信中惹恼了他——他不肯接母亲的话,她只能想到这么一个缘由。
“高姑娘,”沈惟钦冷哂,“一个公主插手衙门公事,无论搁到哪里,你们都不占理。如今非但胡搅蛮缠,还让我认错,你们若实在不肯要脸面,不如我出去贴个告示为高姑娘招亲?就说高姑娘年既及笄,寻婿不得,兹以张榜,纳贤招亲,如何?”
竟是改称高姑娘,连表妹都不叫了。
高瑜已是气得口不能言,面色阵红阵白,牙关紧咬。
这都是些什么话!
立在屏风之后的陆听溪挪了挪步。
沈惟钦这番作为,倒有些像沈安。沈安长于市井,嘴皮子伶俐得很,她曾见他与一小厮争持,气得那小厮要扑上去撕他的脸,沈安似是霎时被那气势慑住了,扭头瞧见她,逃命似地跑来,哆哆嗦嗦让她救他。
落后她命人将那小厮拉走,沈安对她千恩万谢,又叫住她,赧然自道他而今只能做些杂活,总被前院那伙吃干饭的欺压,想去她兄长身边做个书童。
陆修业那会儿确实缺个书童,但沈安这等来历的显然轮不上这差事,沈安自家也知,遂恳求她给他个机会,他识得几个字,头脑也活络,最是合适不过。
他又说,他知她仍对他不放心,等他做了陆修业的书童,他就能时常在他们这些主子跟前露脸,也便于他们考察他的人品。
他见她不表态,作势要下跪拜她,却刚好露出补丁叠补丁的一块衣袖。那不知打了几层补丁的袖子已被磨破,内里一片乌青淤血的伤口隐约可见,像是新伤。他撤肘避开她的视线,局促讪笑。
寒酸可怜。
她想了一想,答允向父兄推荐他。转回头想起沈安说前院有几个吃干饭的,着人一查,果有几个作威作福、偷奸耍滑的小厮。她让母亲办了那几个小厮,那几个小厮倒也认罪,只是反指沈安刁滑,可恨他们并无证据。
谢思言也说过,沈安此人工于心计。她幼时懵懂,年岁渐长后,也渐有此认知。但沈安的确洗心革面,并未做甚不轨之事,还为陆家出过不少力,陆家便一直留用他。
外头剑拔弩张,久久相持不下,陆听溪站得乏了,悄悄蹲身舒活筋骨。
沈惟钦正与泰兴公主母女对峙,忽瞥见那扇填漆描金百宝屏风边沿,一小截绣着蔷薇宝相的浅色裙角顺着光洁的大理石地砖划出一点,像个尾巴尖。后头这尾巴的主人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露了馅儿,一把将裙角扯回,那浅色的尾巴尖便没再划出。
谢思言往公主府内行去时,杨顺大气都不敢出。
世子爷为了在人前避嫌,不便与陆姑娘一同入府,须稍待片刻。陆姑娘此番到的时候太巧了,竟正碰上沈惟钦。
世子爷方才等在外头时,几乎把手里的茶杯捏碎。
谢思言到得大厅门口,先往里掠视一圈。
目光在锦屏处定了定,又冷眼寓目沈惟钦。
欲待提步,正听见泰兴公主怒道:“我就以陆家之事拿捏你了,你奈我何?陆家老爷子不几日便被锦衣卫押回京了,我想法子拖也能将这案子拖个十天半月,我倒要看陆家届时如何!”
“我才要看看公主届时如何跟祖宗交代,”谢思言大步入内,“太-祖早有严令,后宫不得干政,后妃尚且如此,公主莫非就高一等?国朝自立国之初便代代谨遵,公主竟偏要违忤,胆量不小。”
他字句铿锵沉定,语声冷得砭骨:“亦或者,公主认为自己嫁了人便不受宗室约束了?那不如我将公主干政之事公之于众,让今上将公主褫夺封号、废为庶人,公主以为如何?”
陆修业点头:“若能去,自是要去开开眼的。”
陆听溪暗忖,这回的文会兴许是个揭露江廓嘴脸的契机。
一行人一面往内走,一面扯着闲话。
陆听溪余光里瞥见身后的左婵正与其母张氏说笑,不知说到何事,笑得花枝乱颤。
她听说左家和沈惟钦的亲事没成,等将来沈惟钦成了楚王世孙,不知左婵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得亏这亲事推了,女儿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左婵以帕掩口,发笑不止:“楚王在京可是有现成的府邸,那沈惟钦说到底也是楚王的孙儿,到了京师竟还得现找宅子落脚,怕是楚王宁可让那府邸空着也不愿给他借住。沈惟钦又和武陵王交恶,将来纵得入仕,又能有什么出息,女儿当时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觉着这门亲可做。”
张氏倒了解自家女儿,她那哪是被猪油蒙了心,分明是看沈惟钦生得俊美,才生出妥协之心,却不曾想,沈惟钦那般落她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