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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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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广听不清楚梁泉的话语, 此刻他踏水而行,高悬着站在泉眼上。

    “……九微震空,五星回旋, 万星应感……”

    飘飘风起,杨广感觉到小纸人用力抱住了他的脖子, 一瞬间水汽弥漫, 他有些看不清楚这处的景色,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开始封锁。

    跟着登山的人大多数都曾经跟着他们一起经过洞庭湖的事情,没有任何人有骚动,这静谧氛围中只能听到梁泉的声音。

    飘摇水声中, 他们听清楚了梁泉的声音,见清俊道人步法微动。他们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然每一字一句都仿佛蕴含着偌大的蕴意。

    随着梁泉的动作, 杨广清楚地听到了水流拍打岸边的声音。这里虽有泉眼, 但水流缓缓,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情况。

    梁泉手持流光长剑,神色肃穆地看着不平静的水面,沉声道,“请!”

    他的指尖从剑刃划过,滴答作响的声音溅落水面,猩红扩散开来, 很快就把这看似清澈的水面染上血色。

    一点万变, 站在黄符上的百人只觉得地动山摇, 水面剧烈震动起来, 一阵眩晕后险些站不住。

    梁泉声如洪钟,厉声道,“稳住身形,不得离开位置!”

    梁泉需要这百人生气,一旦离开黄符的范围,暴起的赑屃随时都能够夺取他们性命。一旦开始杀戮,就难以遏制。

    唯有冲天煞意,急需净化者才会被围困此中。

    黑衣侍卫反应极快,很快都稳定了自身,就在此刻,一道巨大的身影骤然从泉眼纵身跃出,溅落的水花洒满半空,涛声巨响后方才四肢踏水,巨大龟壳坚硬斑驳,而短小的尾巴在身后甩了两下,又转悠了两下。

    破碎的水面迸射出水花来,因着那巨大的身形,水花巨浪,猛地溅落两岸,淅淅沥沥得仿佛下了一场小雨。

    距离最近的百人浑身湿透,但都直挺挺地站着,没有任何一人因为这突发的情况而离开自己的位置。

    梁泉是最中间的那人,但是洒落的水花却温柔地避开了他,仿佛这水也认得这人,轻柔地擦过脸庞,便悄然落入身边水面。

    滴滴答答的水声不停,梁泉抬头看着半空中巨大的身影……那是赑屃!

    赑屃形状似龟,身负龟甲,性和,曾于山河作乱,后被大禹所镇压。

    “是谁在骚扰吾?”赑屃摇着脑袋,像是看不清楚眼前站着什么东西。

    梁泉作揖,“贫道梁泉,见过赑屃尊者。”他语气温和,并没有因为这奇异的场合与玄妙的对话而动摇。

    赑屃听音辨位,好悬才看到了梁泉的模样,嘟囔了一声,“怎么这么小?”

    依着赑屃几丈高的身形,即便是嘟囔对他们来说依旧是巨响。梁泉深知他们的真身远不止现在这样,眼下不过是赑屃收敛了后的状态。

    “小道无礼,扰了尊者清净。小道偶然路过此地发现尊者气息。然尊者性平和,却不知为何却有这般浓重的凶煞。”梁泉欠身,缓缓道来。

    赑屃眼珠子转了转,憨声道,“吾之下,尚有睚眦。”

    梁泉恍然大悟。

    睚眦与赑屃同生同源,却不是相合的性格。同为传说中龙之九子,睚眦的性格可比赑屃差得太多了。

    赑屃口齿生津,大大地吸溜了一口灵气,贪嘴地说道,“道士,你要是能一直提供这样的灵气,不如吾跟你走?”梁泉身上的灵力精纯世间罕见,便是赑屃也有些垂涎。

    梁泉好笑地摇头,低声道,“贫道本以为是尊者入了魔,这才借着这百人布阵,借的是他们本身生气,可不能持久。”这百人随后该是身体虚弱数日,梁泉已经心里有愧。

    赑屃失望地点点头,又低头踏着水面,“你打算镇压睚眦?”

    “草木已经开始枯萎,若是不得处理,数年后这里该寸草不生。”梁泉仰头看着赑屃的眼睛,环绕大云山而生存的村庄并不多,但也有数千人。

    且睚眦喜好战争,从兵祸,一旦出世,天下将乱。

    赑屃让开位置,倒是淡然,“祂本有伤势,吾同祂斗争数十年已到尾声,你这法子倒好。”再如何看不过眼,赑屃也不可能杀了睚眦,梁泉的法子若能镇压,反而是好事。

    赑屃好不容易寻到这处清净的地方,又被睚眦打扰了数十年,要不是性格温吞,早就踩死那半死不活的睚眦了。

    梁泉颔首,在水面坐下,滴水不沾。

    双手掐诀,灵气从他指尖伤口源源不断地泄露出来,很快便顺着他所画的阵法蜿蜒而行,他的身体又开始汲取着天地灵气,顺着指尖再度流转。

    赑屃贪心地又吸溜了一口,这才不情不愿地攀到虚空,距离那阵法远远的。

    常人肉眼所不能见的白气从阵法百人的头顶溢出,顺着梁泉的牵引融入阵法中,以梁泉的灵气做引,在梁泉念完最后一句咒时,刹那光华乍放,刺痛得眼前生疼,只感觉漫天白光。

    地动山摇间,只听得一声巨怒的咆哮,宛若震天动地,山石滚动,滔天巨响后,所有光芒剧烈收缩,很快什么都消失不见。

    杨广捂着眼睛,酸痛的感觉让人睁不开眼,他只感觉到肩膀的小纸人似乎很是狂躁,在他肩头重重地踩了两下。

    梁泉出事了。

    杨广心里无疑有着预感,猛地睁开了眼睛。

    巨大的赑屃,摇动的山石,飘扬的黄符……这些东西全数都消失了。那阵法百人或站或立,只是精神萎顿。

    可原本坐在水面上的梁泉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广神情骤冷,“小道长呢?”

    无人敢应,无人能应,连小纸人都消失不见。

    他满身煞气,眉宇间狠厉顿显,“滚,都给朕去找!寻不到,提头来见!”

    “诺!”

    若梁泉在此处,只能苦笑摇头,三岁看老,倒是真的没错。

    波光粼粼,震荡过后的水面有些晃悠,可清澈见底的溪水中却不落半点痕迹。

    泉眼往下溯源,有一巨大洞穴,不知有何布置,哪怕在水面下依旧干燥,又有顶头无数夜明珠镶嵌,其亮度更比寻常,温暖如初。

    赑屃叼着梁泉趴到洞穴内,这才松开嘴,听着他啪叽一声,砸在了大大的纸人上。

    不知什么时候小纸人从杨广肩头离开,顺着水流寻到了梁泉,又瞬间化开挡住梁泉的落势。

    梁泉咳嗽了两下,捂住嘴,血液顺着他的指缝留下。他翻身坐好,这点动作就牵引到内伤,顿时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强忍着喉间的痒痛,抬手摸了摸小纸人,轻声道,“回来吧。”梁泉拍拍他的衣兜,这处虽然没水,但是刚才小纸人寻来的一路上可全是水,小纸人的身体都快要泡开了。

    小纸人委屈地蹭了蹭梁泉的手指,这才不情不愿地缩小靠在他的肩膀不肯离开。它的脚丫子早就泡开了,梁泉有些心疼地摸了摸。

    赑屃哼唧地说道,“你是那不要脸的老胡子的什么人?”

    不要脸的老胡子……听着这称呼,梁泉眼角动了动,又咳嗽了几声,感觉胸腹都疼痛起来。

    “或许,他是贫道的师傅。”他斟酌着说道。

    梁泉所认识的人里头,能有这样评价的人不多,只有一个。

    “那个死不要脸的?”赑屃有些怀疑地看了看梁泉,要不是刚才爆发的瞬间他感受到了一点熟悉的感觉,他也不会回头去把落水的梁泉叼起来。

    凡人生死太易,也不过是眨眼的事情。

    梁泉垂眉,嘴里涌出来的血液越来越多,灵气从胸腹崩坏的地方溃散开来,他也懒得去捂住了,他声音越发轻,“师傅只是有些……顽劣。”

    他的伤药都在包袱里,眼下也无处去寻。

    梁泉的阵法实为冒险,本该是十位道法功德浓厚的道人合力,眼下身处大云山,底下又是蠢蠢欲动,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梁泉把大部分的压力都转嫁到自身,仅仅凭着自身灵气做引,填补了阵心。借百人生气勾连天地灵气,强行推动阵法,差点损毁根基。

    倒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也自可倒施逆行,借百个凶煞生魂,生前虐杀,凭他们死前戾气,以煞止煞,也可以得用。

    在梁泉和百个侍卫间,杨广会做出如何选择一目了然。

    侍卫易得,梁泉难寻。

    赑屃巨大的身形挪了挪,像是在找什么,很快回头叼了一根扭曲的枯枝回来丢到梁泉身上,“咬一口。”

    梁泉倒也听从,只可惜四肢无力,最终还是小纸人捞了一把,递到梁泉嘴边。

    梁泉咬了一口,那枯枝却似是灵丹妙药,甘露玉液一般渗透进梁泉的身体,很快便涌动着覆盖住那些受损的地方,灵气不再逃逸。

    赑屃垂头看着这洞穴更底下的地方,惊奇地说道,“你这小道也不知从何处来的这一身精纯灵气,还真的把睚眦那半死不活地给镇压了。”

    梁泉轻声道,“以尊者的意见,能镇住多久?”

    镇压,就跟矛盾一样,起先是盾挡矛,或许一天会矛破盾。

    赑屃咕哝着晃了晃尾巴,“你借用了天地灵气,勉勉强强几百年,不过祂重伤如此,或许更久点。”

    梁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道黑影瞬间就遮盖住他的头顶,原是赑屃,“我说,那老不死的呢?”发现梁泉勉强算是故人相识,赑屃也没再端着架子。

    梁泉抬头,“家师已经去世。”

    赑屃一怔,慢半拍地说道,“啧,凡人就是命短。”自相矛盾都顾不上了。

    五十年一眨眼就过去,凡人世间竟又是一个轮回。

    赑屃虽是这么说,但梁泉明显能够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低落,用龟壳蹭了蹭洞穴地墙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后,“你倒是来得及时,我刚看过,那睚眦果然狡猾,最近几年和我争斗的都是分神虚影,趁机打算溜走。怪不得这两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梁泉喉间的瘙痒已经消失不见,声音恢复了正常,“贫道来此,是家师所引。”他把师傅的书信以及弘农龙脉的事情说了一遍。

    赑屃对他并没有任何伤害的意思,这点梁泉感受得很清楚,倒是没有一点害怕。

    赑屃沉吟了片刻,看着梁泉说道,“外面那人间帝王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梁泉语气温和,“阿摩就是阿摩。”

    轰隆声起,赑屃从这头走到那头,然后才在洞穴中间趴下来,梗着脖子说道,“离他远些,他命不久矣。”

    梁泉一愣,回头看着赑屃阖上眼,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他靠着墙壁站起身来,回头看着洞口的方向,最终对赑屃行了一礼,“小道谢过尊者。”而后梁泉便步履蹒跚地往洞口走,他的胸腹犹带灼热痛感,但比先前好了许多。

    梁泉被赑屃带来的时候神智不太清楚,并不知道该往何处,站在洞口看了许久,这才探清楚这里是何处。

    泉眼下方。

    他回头观察了这洞穴大小,发现这里乃是顺着泉眼往下,最后牵引在大云山下。远远看来,就像是赑屃背负着大云山一般。

    看来赑屃的确喜欢负重。

    梁泉刚想把小剑带出来,身后疾驰的力道把他勾回去丢到边上,“且等着。”

    赑屃睁开眼,圆溜溜的眼睛中是跋涉世事的沧桑,“我倒是想看看,这人间帝王的能耐。”

    梁泉轻笑,“尊者又能知道些什么?”阿摩再如何,到底也是个凡人。

    赑屃得意地摇头晃脑,“当初你那老不死的师傅最终还是我给凑成的,不让人呸呸呸,不让我掌掌眼怎么能行呢?”

    梁泉闻言有些讶异,他摇头,“贫道和阿摩并不是那样的关系。”

    赑屃的短小尾巴晃了晃,不小心把墙壁给拍下来几块石头,“这又有何干系?莫要惊慌。”祂像个长者一般宽慰了两句,无论如何都不让梁泉离开。

    梁泉摸了摸正垂头丧气的小纸人,轻声道,“别担心。”

    凡人的一生对赑屃等神兽而言太过短暂,不论是如何绚烂多姿的日子,一眨眼便成为过往逝去,如同转瞬即逝的流星。

    “你不该希望他来接你?”赑屃嘟囔了句。

    梁泉摇头,敛眉安静地说道,“贫道无需阿摩来救,他也不必来救。”

    杨广是何人,梁泉失踪或许会对他有些许影响,可这影响对大业来说太浅太浅。丢了一个道士找不见,再寻一个便可。大云山比不得太白山的风云诡谲,但也是高山峻岭,堂堂隋朝帝王,又怎会在外盘踞?

    他梁泉,只是个过路人。

    ……

    赑屃呼噜噜地睡着了。

    哪怕他睡着了,那条灵活的短小尾巴还在不住的摇晃着,梁泉也没去理会,只是垂头看着小纸人的模样,轻手轻脚给它治疗。

    “不听话,都说不能下水。”他声音轻柔地训斥着掌心的小纸人,连带着隐去身形的小剑都忍不住在小纸人身边晃悠,时不时用剑柄轻轻敲着它。

    小纸人垂头丧气地趴在梁泉的掌心,一整张纸都紧紧地贴合起来,梁泉的指尖在它身上不紧不慢地勾勒着,完全不吝啬刚刚才恢复的灵气。

    小剑在梁泉身边嗡嗡动了两下,还没怎么动作就被梁泉给按住,“当初说不要理会阿摩的是哪个呀?”

    小剑:“……呜”

    小剑和小纸人一起趴着垂头丧气。

    梁泉把小纸人收回衣襟内的小袋,唯有小剑还悬浮在他身侧保护着,一如多年,不曾改变。

    他也合上了眼。

    大云山,不说漫山遍野,至少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是杨广所带来的人。

    杨广袖手而立,脚边溪水清清,潺潺流动的水流清澈见底,浅得几乎不能遮盖住人影。

    “陛下,下游没有。”

    “陛下,山巅没有。”

    “陛下……”

    杨广的麾下皆是精锐,精锐往往代表着高效。他们口中的没有,至少是普通人所能及的没有。至于梁泉道长眼中的世界,那对他们来说是遥远不可及的另外一个世界了。

    梁泉彻底失踪了。

    杨广在颁布命令后便彻底知道了这个事实,只是他依旧浪费了两个时辰的时间站在这泉眼边。

    “陛下,天色已晚,再不下山,就得在山上再留一日。”侍卫头子在杨广身后躬身,这天色看起来不太对劲,明后日或许会有风雨,若是继续在此逗留,很是不利。

    杨广敛眉,“留。”他话音刚落,天上轰隆一声,天色越发阴沉起来。

    没人敢置喙隋帝的话,很快营地就搭建起来,不久后,啪嗒雨声溅落,溪水缓慢上涨。好在侍卫预料到这点,营地都搭建在高地上。

    隋帝安静的时候,没有人敢去打扰他。

    梁泉消失的时候,小纸人也一同消失,所有梁泉残留下来的痕迹,或许只有今晨他让杨广穿戴上的鹿蜀披风,又以及他挂着的木之精华。

    杨广把木之精华给摘下来,小人蜷缩着安静地看他。

    这是个很小很小的小人,不足指头大小,比小纸人还不及,或许还得凑近才能够看得清楚那精致五官。

    梁泉总是对这样的生灵更温和。

    杨广冷哼了一声,戳了戳掌心的小人,“小道长在何处?”

    梁泉说过的话,他可没有忘记。

    它乃草木精华,这大云山中,它该是最熟悉才是。

    小木人犹豫了一会儿,小小的胳膊举起来,正是朝着外面的方向。帐篷外瓢泼大雨,溪水暴涨,早就淹没了原先的岸边,好在这里的地势极高,没有被滔滔水流所扰。

    谁又能想得到,平日里清浅的溪流,在雨天的时候会有这般滔天气势,一往无前地冲着山下咆哮而去,席卷了所有阻挡在面前的草木山石。

    杨广踏出营帐的第一步,鹿蜀披风自然而然地发挥了作用,那倾盆雨势对杨广一点阻碍皆无。

    他一步步走到山坡处,这里已经是最后的落脚地方,木之精华早已从项链中跳脱出来,然后伸出小胳膊指了指山坡下面。

    这地势下,是泉眼。

    数息后,杨广纵身而下,可谓肆意张狂,毫无顾忌。

    你道我所思知我所为,却看究竟是何光景!

    距离最近的侍卫扑过去,指尖擦过了杨广衣角,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隋帝眨眼间消失在涛涛洪流中,连一声响都没有!

    “救驾————”

    这道粗粝嘶哑的声音环绕着山坡,顿时震撼了整个大云山!

    梁泉猛地睁开眼,眼前占据他整个视线的正是还呼噜睡觉的赑屃。小剑正贴着他的手臂游动,小纸人还在休息。

    他打坐的时候检查了自身的伤势,也不知道赑屃究竟给他吃的是什么东西,竟是把他的伤势愈合了八成,又更进一筹。

    只是他还出不去这洞穴,也不知赑屃弄了什么禁制,梁泉一旦出了洞穴,眨眼间又会出现在距离赑屃三尺的距离。尝试过一次后,梁泉也不再想着出去的事情,而是安静打坐,想着在这个时间内休养根基。

    梁泉自幼天赋异禀,经过老道的磨砺后层层递进,每每修炼自是突飞猛进,刚刚险些突破下一个关卡,只是刚刚却在临门一脚心头悸动,猛地又退了回来。

    他心不静。

    梁泉自幼长于山间,性情平和,不通俗事,外间大都是师傅及童年玩伴告知,少有这般无法平复的时候。

    赑屃哼哼地掉转了个方向睡觉,还不忘说梦话,“安静休息。”

    梁泉靠着身后平滑的墙壁,他最近可是时常梦见以往的事情,想来也是休息不了。

    大抵还是杨广了。

    赑屃的话并非没有影响,梁泉所见杨广之寿数尚未到极致,帝王紫光犹在,长安城内龙气跳跃,并没有任何端倪。

    可这些上古巨兽的话,哪个又会随意轻忽?

    大道九十九,留一线生机。又何尝不能更改?

    梁泉忆起多年不曾回望的前世,隋二代而灭,大抵还是逃不过?

    万物终有尽头,若是杨广自身为乱天下,他不会干涉变数。可若是……梁泉总不能不管。

    “咔哒——”一声不祥的动静从头顶上传来,梁泉刚抬头,一道身影便径直地往下坠落。梁泉来不及动作,心神一动,小纸人乍然窜出去,舒展为大纸人挡住那人去势。

    “我怎的不知,你还能变大?”

    来人轻佻上扬的话语一如既往,没有任何收敛。

    梁泉眼波微动。

    杨广翻身从大纸人身上下来,拽下胸口的项链,唇角一勾,吐露的话语却不是那么美好,“来,停住是什么意思知道吗?停,住!你会飞不会停是打算早点换个新主人?”

    小木人可怜兮兮地挨训。

    梁泉敛眉笑,招手把大纸人给带回来,“好啦,你是最棒的。但是还是要休息。”好容易把小纸人给哄回去,他这才看着眼前横眉冷眼的黑袍青年。

    “阿摩和木之精华开始沟通了?”梁泉轻道。

    “小道长把这要摔死我的尝试当做沟通,那没错,我们的确是进行了一次友好互动的沟通。”杨广勾唇,可惜那笑容满是恶意。

    梁泉捂额,他没有说你不该来这里,也不问阿摩来这里作甚。

    他伸出手来,“你受伤了。”

    杨广慢慢走近梁泉,那掂量的姿态像极了一只美丽巨兽在磨蹭着接受外来的味道,哪怕眼下杨广身后的赑屃更似一只巨兽。

    梁泉牵住杨广的袖子,带着他在身边坐下,一板一眼地开始给杨广手臂擦破的伤口上药。

    杨广俊美的脸上没有表情,看着梁泉熟稔地弄好一切后,眉眼锋利如刀,伸手掐住了梁泉的喉咙,他力道不大,却正好按在那要害处。

    “不若梁泉和我说说,你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杨广靠在梁泉肩头亲昵地说道,余下的手慢条斯理地清理着梁泉发髻上的枯枝。

    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地叫出梁泉的名字。

    “过路人。”梁泉敛眉轻道。

    黑袍青年眼中没有半分笑意,嘴角挑起的笑容越发冷冽,他不经意地挑起梁泉的发丝,“我可不会去救一个过路人啊。”

    杨广是什么人,自私张狂到了极点,什么时候会为了别人舍生忘死?莫说是天下得知了要笑话,就算是杨广自个儿,也从不认为如此。

    梁泉把嗡嗡振动的小剑收入掌心,“阿摩想说什么?”

    杨广状似亲近地蹭了蹭梁泉的鼻尖,“我们,以前见过?”他不是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语气却是截然相反。

    梁泉沉默。

    “你小子倒是机灵,居然躲过了我的察觉。”厚重的声音突地从后面响起,杨广猝不及防被腰间的力量狠狠甩到边上去,猛地撞到墙壁上。

    杨广身上骤现一层绿色光晕护住他,尤以胸口为甚。木之精华由天地而生,又是草木精华,气息最为纯净自然,赑屃一时不察也是正常。

    梁泉拦在赑屃面前,“尊者,手下留情。”

    杨广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哪怕脸色苍白,俊美面容犹带诡谲,“原是赑屃尊者,这待客之道可不怎么好。”

    赑屃四肢狠狠一踏,庞大洞穴内地动山摇,梁泉也是勉强扶住墙壁才站稳,更别说是杨广。

    “放肆!尔不过一介凡人!”神兽上古至今的威压一释,杨广被压得膝盖发软,唇边带血。

    杨广仰天长笑,满是兴味,浑身可闻倒牙的骨头摩擦声,甚至还往前走了几步,“尊者若想杀了我,那请随意。”

    杨广眼眸没有半点畏惧,眼里难以抑制的肆虐疯长,毫无顾忌地张开双手。

    “你给我让开!”赑屃怒气冲冲地越过梁泉,杠铃大小的眼睛瞪着杨广,恨不得生撕他的血肉。

    梁泉语气温和地说道,“尊者不是打算为小道考察,要是阿摩死了,您还考察什么呢?”

    赑屃被梁泉的话一阻,思绪有了短暂的偏移,“就他这个样子,吾不应!”怒吼声在洞穴内回荡,整个地面都微微震动起来。

    梁泉往后走了两步,背部刚好碰到杨广的胳膊。他轻巧回身,漆黑的眼眸恰好对上杨广的视线,在杨广还未反应过来时搂住他的脖颈仰头一吻。

    很轻,一擦既离。

    轻之又轻仿佛无意擦过的吻后,梁泉抽身而离,偏头看着赑屃,“尊者说得不错,小道与阿摩的确是这般关系,还请尊者不要生气。”

    他语气温柔,更像是在安抚赑屃的情绪。

    赑屃不满地哼唧了两声,“死不要脸,死不要脸的徒弟,全是一个样子。”他怒而在地面上踏了两下,“不对,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梁泉张口就来,“十八年前。”

    赑屃:“……”之前还不是不情愿??

    杨广在赑屃收束的威压下搂住梁泉,狠狠咬住他的脖颈,血腥味从口齿间渗出。他肆意地舔了舔那伤痕,紧紧按住梁泉的胸口靠在他身上,慢吞吞地开口,“尊者可还有话说?”

    姿态缠绵暧昧到了极致。

    赑屃很生气。

    很生气的赑屃把梁泉和杨广都给丢出洞穴了。

    洞穴外皆是水,梁泉一入水便自然而然地睁开眼,水官本是他所信奉的祖师爷,他自幼亲水,在水中游动也算是灵活。杨广正在他左前方,梁泉游动到他身侧,带着因冲撞而眩晕的杨广往上游。

    波光晃动,水底的光线四处折射,看不清底下的画面,摇晃的水草从脚跟处缠绕而去。折射的光线有些明亮,梁泉带着杨广破水而出时,只见得正午日头耀眼。

    寻人的侍卫一听这处的动静,连忙带人赶来,正好瞧见梁泉把杨广往岸上推。

    杨广出水便恢复了清醒,低头看着仍踩在水中的梁泉,伸手止住后面侍卫的动作,拉着梁泉的袖子过来。

    水不断地从杨广的衣襟、头发坠落,点点滴滴落入清澈溪水中,凌乱的模样却别具一格地美丽,“十八年前,你见过我。”

    梁泉叹息,为杨广的执着,“阿摩,知道和不知道又有什么干系?你需要帮忙的时候,贫道自会相助。”

    杨广伸手撩起身前头发,扯着梁泉从水中而起,看着他略显狼狈的模样哼笑道,“小道长,有什么干系,是我说了算。”

    他抬手落在梁泉的肩头,摩挲着刚才留下的齿痕,声音中带着点不满,“你阻祂作甚,祂不敢杀我。”

    梁泉无奈摇头,“尊者确是不愿杀帝王惹怒天道,但你这般逗弄祂,总会过头。”

    有恃无恐,得寸进尺,说得便是杨广这般性格了。

    两人一身狼狈,回了营帐换完衣服后,梁泉这才感受到营地戒备森严,来往行走的侍卫将士比以往更多。

    以及虽然很克制,但偶尔经过梁泉身边时很诡异的眼神。

    梁泉站在营帐门口,看着身侧的侍卫,温和地问道,“敢问出了何事?”

    侍卫脸色也很是诡异,挣扎了两下后,“属下能不说吗?”

    梁泉继续微笑,“贫道以为,你会比较希望是自己说出口。”

    侍卫脸色惊恐,连连摇头,把先前发生的事情一箩筐说出来,毕竟杨广刚回来,还没来得及禁口。

    梁泉原本脸上带笑,听完后,神情微沉,冲着侍卫致谢后便缓缓往杨广的营帐而去。

    杨广的速度显然比他还快,梁泉来到的时候,两个侍卫长正好从营帐里面出来,见门外站着梁泉,他们两人主动避让,待梁泉进去后方才离开。

    营帐内熏香的味道并不算浓郁,带着杨广一贯的清幽。杨广正跪坐在矮桌边看着八百里加急的消息,不过片刻便嗤笑了声,提笔就写,寥寥数字后便把这竹简丢到一边。

    “坐。”杨广脸上不复刚才轻狂,眼眸中只有冰冷,随着梁泉步步走近后渐渐散去冷意。他冲着梁泉摆摆手,示意他在对面坐下。

    梁泉跪坐下来,小纸人顺势从他的衣襟内跳出来,两三下翻滚到杨广身上,然后一溜烟儿消失在杨广的衣襟内。

    “小叛徒。”梁泉笑着摇头。

    杨广把两个小人一起解下来,然后放到矮桌上玩闹去,视线一直落在梁泉身上,“小道长,今个儿你要是给不出个解释,你就走不出这门了。”

    梁泉敛神,“阿摩未免太过绝对。”

    杨广漫不经心地勾起腰间的丝带,“推三阻四,若是换了旁人,早砍了你。”这状似抱怨的话语并没有惹来两人的注意。

    梁泉对着杨广认真说道,“虽然阿摩带了鹿蜀披风,又有着木之精华在身上,能庇护寻常事。但是赑屃尊者乃上古神兽,贫道也不能敌。阿摩对这类事情切莫随性。”

    杨广捋着散乱在身前的发丝,慢条斯理地说道,“小道长见过我正直老实的时候?”

    梁泉一顿,诚恳地说道,“一次皆无。”

    这大实话让杨广翻了白眼,随后才把一卷卷轴丢到梁泉身上,“看看这上面的东西。”

    梁泉抽出卷轴的带子,打开来看了片刻,随即掩上认真说道,“这不是贫道该看的。”

    “你不该做的事情多了,难道你就没做了?”正撑着下颚看两个小人掰手腕的杨广没好气地说道。说真的,那小纸人的纸手真的不会被小木人给掰断???

    梁泉默默又打开看了起来。

    待他看完后,杨广便冲着梁泉温柔地笑道,“小道长和我相交十八年,想来是非常愿意帮我这个忙的,对不对?”

    梁泉有点想用衣袖挡脸,他是知道杨广气不顺,但是这种温柔笑意当真是招架不住。

    “阿摩,”他认真地开口,“除了一事外,你都不用担心贫道会站在你的对立面。”杨广把玩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手上的核桃,比梁泉还清楚他话下的含义。

    梁泉的性格如何,从他昨日的表现便能知晓,杨广最不喜的就是这些满口道义,张口经纶的人,可一再容忍梁泉,也不知多少次了。

    梁泉收起卷轴,两人的话题自然而然落到了刚刚的赑屃身上。

    杨广对赑屃的问题一再发问,要不是梁泉认真解释了赑屃看似温和下的实际战斗力,杨广眼中跃跃欲试的光芒或许会引来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梁泉平静地开口,“赑屃一事事关重大,阿摩的人虽口风严密,但万事无绝对。赑屃尊者已经下了禁制,出去后不得和不知此事的人详谈。”

    杨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看起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梁泉离开后,杨广独自一人坐在营帐内,下意识摩挲了下唇。

    他们两人,无人提起这件事。

    杨广眼神幽暗,浓郁黑色翻滚,他沉吟不语,神色越发危险起来。

    最终,他露出极淡的笑容来,几不可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