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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装什么无知无辜?装什么善良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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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完澡,何初三让夏六一裹着毛巾在沙发上等着,自己进卧室换了床单被套,又将他老人家请回床上。两人腻在一起又说了几句话,何初三双目渐阖——操持了一场婚礼,喝了不少酒,又卖了大半夜力气,他实在是撑不住了。

    “阿三。”夏六一这时却突然唤他。

    “嗯。”何初三迷迷糊糊。

    “我明天要去一趟广州。”

    何初三睁开眼睛,“去做什么?”

    “小马在那边有个姑父集资办服装厂,想拉我投资。我去当地看看情况。”

    “换别人去不行吗?”何初三轻声问。

    “这是我私人的投资,跟公司无关。”

    “我陪你去吧。”

    夏六一摇了摇头,亲了亲他权作安抚——他不想再解释了,多说多错。

    何初三微皱着眉,用一种疲惫而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夏六一又产生了那种被他视线穿透般的透明人感,然而强自忍住,面上仍是镇定坦然。何初三突然嘴一瘪,一脑袋埋进他怀里,带着假哭腔委屈道,“大佬,你睡完人家就走,有没有人性啊。”

    夏六一暗地松一口气,抚着他脑袋哄,“乖,我去几天就回来。”

    “几天到底是几天啊?”

    “说不定,可能一两个礼拜。”

    “一两个礼拜那么长!”何初三听上去是真的要哭了。

    夏六一拉下大佬面子,又亲又哄,就差没把大嫂拱在头上骑大马。何初三要他回来之后腾出时间两人出去旅游,他答应了。要他从此以后一支烟都不碰,他也答应了。还要他把秦皓换掉,换个兄弟陪他练拳,不准秦皓靠近他。

    夏六一好气又好笑,“练拳都不行?”

    “不行。”拳来脚去磕磕蹭蹭的,谁知道会不会擦枪走火?你是不知道你流汗的样子多诱人!

    “你真的吃他的醋?”夏六一很不能理解,“我又不可能看上他。”

    “万一他看上你呢?”

    “你以为都像你啊?”夏六一扯了他脸一把,“除了你谁看上我?”

    何初三很震惊,“你没被其他人追过?”

    “没有。”

    夏大佬少年时期成天扛着刀枪棍棒打打杀杀,后来年纪轻轻一跃成了龙头,除了熊心豹子胆的何初三,谁敢来招惹他。

    何初三愕然了,嚅着嘴皮子道,“你会不会是因为第一次被人追,没见过世面,才被我哄到手的……”

    “顶你个肺!”

    “啊啊啊,痛痛痛,我开玩笑的,我错了我错了。”

    “闭嘴睡觉!”

    “好好好。”

    ……

    何初三撒完娇也放完酸,满足地蹭在夏六一怀里睡了过去,不多时就响起低沉而均匀的呼吸声。夏六一也是十分倦怠疲惫,但睁着眼睛看着何初三沉静的睡颜,久久无法入眠。

    他刚才对何初三的说辞当然都是谎话,他明天将带着秦皓和小马,亲自“押送”玉观音回泰国见金弥勒——名义上是向干爹送大礼,实际是要与玉观音联手捣干爹的老巢,各取所需。

    几个月前,玉观音与金弥勒日久生隙,暗杀金弥勒失败,逃跑时带走了金弥勒的一些机密要件。金弥勒将他手下所谓的“十二神将”——也就是十二个心腹死士——派出了一半来追杀玉观音,能活捉最好,捉不了一定要保证她死得透顶。玉观音辗转逃到香港,蓄意投向夏六一,这才有了先前牵连大嫂的那一出闹剧。与玉观音合谋之后,夏六一致电金弥勒称将亲自押送玉观音回泰国,顺便与干爹商议新合作。金弥勒疑心深重,要求夏六一带玉观音乘船偷渡至泰国——说是国际刑警现在查玉观音查得很紧,怕她搭乘飞机落在国际刑警的手里——并且和以往一样只允许夏六一带两名手下前来。

    夏六一深知此行的凶险,哪怕他做了充足的准备、精密的布置,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今晚到家之前,他给秦皓打了一个电话,终于告诉他这几周以来他们究竟在准备什么:他们明天将出发境外,深入虎穴去完成一项任务,有五成的性命危险,百分百需要生死搏斗,他会事先付给秦皓一笔高额钱款作为订金,如果活着回来,再付一笔——相当于请他去做个特殊雇佣兵。并且给了秦皓一晚上的时间考虑愿不愿意去。

    秦皓去了,锦上添花。秦皓不去,他也有其他的布置,并不会特别失利。但他知道秦皓一定会去,这小子看着不吭不声,暗地里有一股狠劲和向上爬的欲望。为了保护他妹妹,给他妹妹更好的生活,秦皓需要钱和势,夏六一是他最好的选择。

    他百分之百拿捏得准秦皓,却百分之百拿捏不准何初三。扑街仔在他怀里睡得平静而安详,仿佛对他之前那番说辞十分放心、一丁点怀疑都没有。夏六一总觉得他要起些鬼心思,搞点鬼名堂,但又猜不到他能怎么搞,总不可能一早起来把他锁在家里不让他出去吧?

    他一方面被害妄想地防着何初三突然作怪、扰乱他的计划,另一方面怕自己一不小心一去不回,忍不住想多看何初三几眼。大睁着眼睛,就这么思绪满怀地躺到了天光微亮。

    第一声鸟鸣从窗外传来,他瞟了一眼窗外,又看了看依然呼吸深沉的何初三——对方也不过就睡了三四个钟头,正是熟睡中。

    在何初三发顶最后吻了片刻,他轻轻剥开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掀被下床。拿起放在床头的玉佛项链,取下玉佛,将何初三送他的戒指穿了上去,戴在胸前。然后将玉佛收进了床头柜。

    简单收拾了几件行李,他忍着浑身酸痛,强自潇洒地走出门去,在保镖的簇拥下上了车,往后座上一靠,闭目补起眠来。

    ……

    轿车驶往红磡码头,秦皓、小马“押”着玉观音早已等在那里,还有前来送行的崔东东。夏六一跟崔东东耳语吩咐了几句,这便带着三人搭乘一艘小船偷渡出海,在约定位置登上了一艘香港来往曼谷的货船。货船长期为骁骑堂与金弥勒之间的合作运送“物资”,从船长到船员都是金弥勒的人,对夏六一毕恭毕敬且又暗地审查监视。此船将于五日后抵达泰国曼谷港,暂且按下不表。

    ……

    且说这一日何初三沉沉一觉睡到中午,在人走床凉的清冷中醒来,平静地洗漱更衣,收捡蜡烛,打扫清理,做了一餐简单的便饭自己吃掉。拿着夏六一送的戒指比着手指考虑了很久,犹豫该戴在中指还是无名指上——毕竟对方刚求完婚就跟他滚洞房了,这算求婚戒指还是结婚戒指?最后还是珍而重之地往无名指上戴了。接着他整理容表,穿了一身休闲装,出了家门,去停车场取了车,开上街道。

    开不过两个街头,他靠边停了下来。后面的一辆跟踪的轿车也跟着停下,里面的两位保镖老老实实地打开车窗,对走过来的大嫂招呼,“何先生。”

    “两位大哥,我今晚要请小妹欣欣吃饭。不然你们帮我去接她,下午顺便陪她逛逛街?”何初三温和道。

    两位保镖有些犹豫,“可是大佬……”

    “大佬让你们来保护我,不是来监视我的吧?”何初三微笑道,“难道真是来监视我?”

    两位保镖赶紧筛糠一般摇头,万万不敢把这口大锅扣在大佬头上。

    何初三又微微一笑,“那就辛苦两位大哥了。”

    他回到车上,重新出发,望见后视镜里跟踪的车辆果然在下个路口转弯离开。他谨慎地又绕了一段路,这才驶上了前往海边别墅区的小道。

    在青龙大佬的别墅前停下车,他跨上车顶,翻墙入院,落进葱葱郁郁的草木丛中。

    别墅大门上重新贴上了黄符,大厅里一室血腥也被清理干净。何初三推门撞见青龙和小满直视而来的眼睛,毕恭毕敬地朝着他们的照片垂首拜了拜,这便坦然地踏进屋内。

    他来寻找那本关乎骁骑堂命脉、也代表权力移转的“账册”。认识夏六一三年,经历了骁骑堂内外种种动荡,他知道那本账册的重要性。夏六一一直以来对他的遮遮掩掩、出狱之后一提及“洗白”就立刻尴尬起来的演技、“总公司”旗下那些见不得光的业务、夏六一这段时间的鬼鬼祟祟、昨夜突然的缠绵不舍——他的所有疑惑或许都可以由那本账册解开。

    还有那个找上门来的廉署主任陆光明,甚至不惜以警方卧底的身份来交换这本账册。他虽然并不信任陆光明,但万一真的存在这么一个卧底……他是救夏六一还是不救?他自然不会伤害卧底,也不会向夏六一泄露对方的身份,但是身为公司的投资顾问兼大嫂,耍一些小手段将这位卧底挤出权力中心、截掉对方手里的关键证据,或许还是可行的。

    他迫切地需要找到这本账册。

    上次被人追杀、来避难时,他已经搜寻了全屋,一无所获。但他依旧相信自己的判断,那本账册就在这间屋子里。他太过了解夏六一——青龙在世时,将这么重要的账册交给了夏六一保管。夏六一上位后,也会将账册交给青龙“保管”。之前阿森闯到他家里来找账册,那是太高估他在夏六一心里的位置了。

    他知道他在夏六一心里很重要,但青龙的地位更加独一无二,他有自知之明。他跟夏六一一样强烈地希望青龙还活着,青龙若是活着,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赢走夏六一的心,而现在,他永远争不过死者。但他敬重青龙,并不心存嫉妒怨愤。青龙救了夏六一,养大了夏六一,在他没有出现之前替他关怀着夏六一,他给青龙磕多少个头都不足以表达谢意。

    思及此,他索性真的对着青龙和小满的灵位就地一跪,给他们磕了三个响头。除了表示感谢,还有点跪拜高堂的意思——昨晚跟你们的弟弟交换了戒指,以后他就是我的人了。

    抬起头来,他见青龙和小满的神情平和,对嫁弟这件事并没有异议,目光穿透他看向门外——他们在看着每一个走进这间屋里的人,他们一定在替夏六一看守着什么。

    何初三骤然醒悟,看向了大厅里除了灵位以外,唯一的那架沙发。他怎么早没想到这架沙发的蹊跷!他是太了解夏六一,之前一看就知道夏六一有时会独自来这里坐坐,静一静头脑,缅怀缅怀故人,因此就没想到一架沙发突兀地出现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有多古怪了。

    他小心地将沙发翻倒在地,沿着底部细细摸索,果不其然摸到一条小缝,从中抠出一个挂了密码锁的铁盒。

    密码是六位数,他没有自作多情地输入自己的生日,而是思索和计算了片刻,输入了夏六一第一次见到青龙的那天——十七年前的六月一日:161975。

    【注:香港那个年代记日期的格式是“日月年”】

    锁扣咔哒一声打开。他从中捧出了一本古旧发黄的厚笔记本。

    笔记本的年代比他想象得还要久远,甚至有一些虫蛀的痕迹。他翻开来粗略一看,内容十分精简,全是数额和名字代号,并且分为两个方向:一部分内容从第一页往后写,另一部分内容从最后一页往前写。

    他看出正向记录的大多是固定的长期合作者,以不同的名字代号为开头,后面跟着一批日期和数额,数额都很惊人;反向记录的很是偶尔往来的对象,以不同的日期为开头,后面跟着名字代号和数额,数额有大有小。

    他根据数额和记录方式大胆地推断:正向有可能记载的是骁骑堂历年来的黑生意,反向则是对一些重要“保护伞”的行贿记录。

    他的时间不多,并没有再细看,而是将笔记本竖起来靠在青龙小满的供桌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型相机,就着大门外射进的阳光,想将其内容拍下来。当对着第一页按下快门时,他突然从镜头里察觉到光线照射在封皮内页时的明暗差别,突显出纸面的凹凸不平。

    他放下相机,摸索起笔记本的前封皮,底边略为松动,被他抠出一条小缝——封壳里面有一个秘密的隔层。

    他将手指伸进去摸了一摸,什么都没有摸到,这里原本可能藏着一页什么。

    他有些狐疑,又仔细看了看紧挨着的第一页第一条内容。那里写着:

    7.3.1974

    K,威,杰

    1,587,000

    他前后翻了翻,这段1974年3月7日的记载是这本笔记本上最早的记录。其中两个代号威、杰都没有再出现在笔记内容中。但有一个叫K的代号出现在长期合作者的记录中,从1979年至今都断断续续地与骁骑堂保持着“生意”往来,一开始数额不大,后来动辄数百万甚至上千万。

    这个K是不是就是第一条里的K?

    看着K后面尾随的大批记录,何初三有了一个令他悚然的猜想。他回忆起去年的大年夜,他和夏六一在放烟花归来的路上遇到了酒醉的谢家华,谢家华指责夏六一“在今天与泰国毒枭做了一笔大生意”。他手指迅速下移,指向K字代号后的记载,果然在最末尾找到那一天的公历日期“4.2.1992”,后面跟了一笔巨额数字——他甚至认得出这排字就是夏六一的笔迹。

    谢家华所言不假,夏六一在那一天真的做成了一笔“大生意”!

    不管这个K是不是第一条里的K,但它一定就是与骁骑堂长期合作的泰国毒枭代号,从1979这个初始年代上推断,不会是当年才十几岁的玉观音,要不就是另有别家,要不就是玉观音背后还有一个老毒王。

    夏六一继承了骁骑堂的龙头宝座,也继承了骁骑堂背后肮脏卑劣的原罪,这厚厚的本子里字字行行,恶贯满盈,擢发莫数!这其中夏六一参与了多少?又主导了多少?!

    他突然闪出一个更为令他心寒的猜想,赶紧比对起骁骑堂与K多年来的合作日期。基本上保持着每半年一次的频率,在青龙去世的那年交易推迟了几个月。最后一笔记录是夏六一五月被捕之前,到现在也有半年多了。

    ——该是“做生意”的时候了。

    他想到玉观音的突然出现,想到夏六一这段时间的反常,想到他昨夜的积极缠绵,想到他那台词和演技都非常拙劣的“去广州”,突然难以自制地干呕了一声,扔下笔记本冲出门外。

    他冲到院子的最角落里,站在繁茂的草木间,将中午吃的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

    吐到最后只剩下满口苦涩,他捂住阵阵抽痛的胸口,指间的钻戒仿佛一块烙铁一般滚烫。

    他从小住在粉档林立的蛟龙城寨,见过太多行尸走肉,见过太多家破人亡,见过太多血腥残暴,甚至见过烂肉腐尸,他比谁都清楚“毒品”二字意味着什么。阿爸从小教他礼义廉耻,教他洁身自好,教他哪怕身处极端的困境也不能染指送上门来的诱惑。他在这一刻真想掼下戒指扭头而去,不堪忍受这种煎熬。但他清楚地明白他此时的矫揉造作——他第一天认识夏六一?他第一次被夏六一隐瞒欺骗?他一丁点猜不到骁骑堂背后的勾当?他一丁点猜不到出自蛟龙城寨的骁骑堂会靠什么玩意儿发家致富?他装什么无知无辜?装什么善良高尚?

    他早已滑向深渊,早已自觉自愿地沉沦于黑暗!

    他虚伪、自私而无耻,他只想保住夏六一,哪怕夏六一就是罪魁祸首,哪怕夏六一罪不可恕。他强迫自己相信夏六一心中依然保有的善意,他强迫自己相信夏六一还有得救!

    他的指甲抠破了掌心皮肉,疼痛令他从痛思中回过神来。他强稳住心神,踢动泥土将呕吐的秽物掩盖了起来,擦干净指缝和掌心的血迹。回到屋内,他重新摊开笔记本,仔仔细细一页一页地拍了下来。拍完之后,他将笔记本上的指纹擦尽,谨慎地收回盒中,归于原位,确保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供桌和地上的头发丝都搜寻清理了一遍。这才关上大门,原路退出院外。

    他仿佛逃出一片噬人的淤泥沼泽一般,一路急转疾驰到了山下。将车停在路边一户杂货铺前,他下车买了两瓶水,站在垃圾桶旁边冲洗了一番手,又大口灌下了一整瓶。

    寒冬腊月,他额上却沁出一层薄汗。

    他从裤袋里摸出了陆光明的名片,撕成两半,连喝空的塑料瓶一起扔进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