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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泗微微一笑, 还未来得及说话, 已是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局长, 我认为此举不妥。”
站起来的是一名三四十岁的男性。他一身西装, 领结打得整齐,肚皮圆润。此人站起来就目标明确, 没急着怼教皇, 而是转身, 先朝骆泗笑了笑:“先生好。”
骆泗对这种有礼貌的人天生带有好感, 即使现在看来他们的立场背道而驰, 也没急着先打断。
青年也朝人颔首。会议室空旷, 二人都站在圆桌旁,会场的三百多双眼睛都一起落在他们身上。黄局长也不急,他正好趁这个机会, 观察一下青年的秉性。
毕竟若是真要共事,所面对的还是这样的大事——如果招揽的是一名心怀不轨的人,他们所面临的情况,将比现在还要麻烦得多。
“你说吧,熊以松。”老人对男人颔首。聚光灯打下来,将他每一丝皱褶里的平静都尽数照亮:“有什么想问的, 都尽数说出来,不要有犹豫。”
熊以松朝他点头。他也身处高位多时, 面对众人的眼神, 没有丝毫紧张。
“我就直说了吧。骆先生究竟是什么身份?”
此言一出, 全场的目光都霎时变得热切。这确实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骆泗没有犹豫, 嗓音平静而洪亮:“我以前是影子的王。”
王!
这个字所代表的分量,让所有人都为止惊诧。众人脸色一变,再看过去时,眼神里都掺杂了别的东西。
怪不得他能大晚上的在民事局闲荡,如入无人之地——如果此人身份属实,有怎样强大的能力,都不会让人吃惊。
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场中青年依旧沉静。他没有接受那些或激荡或苛责的目光,而是继续解释道。
“不过现在,仅仅是被逐出族群的影子而已。”
骆泗表情平静,似乎并不被此事影响。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却瞬间有了变化。
“骆先生这么说,有什么证据?”熊以松声音浑厚。他推了一把眼镜:“你能证明自己目前的处境吗?”
骆泗摊开手:“证据就是,他们的王被困在敌方阵营多时了,却还没谁来救人。”
男人轻笑一声:“这完全可能是你们所商量好的。”
骆泗无法反驳。说实在的,他现下能提供的信息很少。
但他不能露怯。
“除此之外,还有我被逐出的原因。”骆泗说。他望了望场中众人,见没人打断,才朗声道:“因为我想与人类合作——这有悖于影子的信条。”
敌方的王者,想与我们进行合作?!
黄局长并未刻意阻止,所以场中瞬间多了无数议论声。有人半掩住唇,小声与身旁人讨论,目光不时掠过场上那条身影。
漂亮话谁都会说,画饼谁都能来。
在没有丝毫证据的情况下,这话的可信度低得令人发指。场中几乎没人相信那人,但看黄局长不说话,他们也不好现在打断,干脆全局交给熊以松。
熊以松并没有令众人失望;“还是那句话。骆先生这么说,有证据吗?”
骆泗沉默。老人干枯的手指在桌面轻点,那双总是睿智的眸中夹杂着半分浑浊,仿若胸中腐朽的气息,已经蔓延到全身。
长桌上摆了一杯清茶,碧螺春在杯中舒展,散发出袅袅热气。并没有打算插手,他举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神却落在宿炎飞身上。
果然,男人动了。
对峙中的熊骆二人间,待宿炎飞脚步一动,毫不犹疑的参与进去。
“证据很简单。”他手搭在骆泗头上,不着痕迹的摸了一把。骆泗无奈的抬眸看他,男人痞里痞气的一笑,随后抬起头:“他会坐在这里,就是最大的证据。”
熊以松镜片后的眼睛滑过一缕精光。
“你们只担心影子派间谍到人类中央,却从不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男人摊开手,远离圆桌,在其余参会者身前走了一圈:“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民事局既不知道他们的营地,也不能有效的遏制住他们的行动。所能做的,也不过只是像追赶老鼠的猫,在黑暗中摸索罢了。”
众人有些动容。见熊以松听进去了,宿炎飞继续解释:“他们在暗我在明,我们又能绝对压制住影子——影子们何必冒这个险,跑到敌军大本营里来?再说……”
“就算是想要探索情报,派谁不好?”男人回过身,手搭在骆泗肩膀上,厚实而温暖:“非要让他们的王,来到敌军营地?”
“可你并没有证据证明他就是王……”底下有人轻声反驳,气息弱弱的。
宿炎飞冷冷扫他一眼,青年顿时不说话了。男人勾起半边唇角:“如果你们见过这个人指挥影子的样子……”
一片静谧中,他仰起头:“我见过。所以我就是证据。”
没人敢轻易反驳他的话。熊以松推了推眼镜:“照你说的,他来到我们营地,还真是个意外。”
宿炎飞说:“不是意外。”将场外人镇住,他再次回到青年身边。男人站在青年身后,像守护他王座的骑士。
“他会待在这里,是因为想与我们接洽。”
宿炎飞俯下身。他靠在骆泗身边,近到发丝相触:“你愿意仔细,给他们说明一下吗。”
面对外人时,他像一只悍然守卫领地的雄狮;待转过头到了青年面前,就连声音都压低下来,没有丝毫的逾矩。
骆泗抬起头,望进他的眼里。无言的默契中,青年站起身,朝众人开口:“你们了解影子的习性吗?”
众人面面相觑。黄局长咳嗽一声:“以死亡为诞,以恶意为食。罔顾王法,追求自我,一心为了自由。”
“只是大众眼中的资料而已。”骆泗说:“知道我多久没吃饭了吗?”
闻言,众人一时目露诧异。好好的谈着影子呢,这人突然在说什么?
“我曾意外吸食过两次恶意。”他抬起手指,微微曲起:“……在整整两个月之间,只吃了两次。”
众人哗然,这的确是意外情报。黄局长眼睛一亮,这代表着什么,没人比他更清楚。
“而且我不饿,一点也不。”骆泗摊开手。他无法确定其他影子饿不饿——毕竟自己身份有异。从其他影子对食物的渴求度来说,恶意于他们说不定像是毒.品。
然而只要不危及到生命,就总有办法抹消这种渴望。
“恶意对人类来说,很难转换为能量不是吗?”骆泗轻声说:“在过多的情况下,人类甚至无法控制住它,从而对社会造成更多的伤害。”
熊以松没说话。他按压着太阳穴,一点点消化着庞大的信息量。
“但这种东西对我们有用。”骆泗笑了起来。没有畏惧于周身的各色目光——这么多世界以来,他所受到的质疑、干扰、苛责,从来没少过。
他就像以前一样,站在指责的正中央。
不同的是,身边还多了一个人。
“一个崭新的能源体系。”宿炎飞将手搭在他手背上。二人贴得极近,手也是在椅背后轻轻搭在一起的,几乎没人注意到。
只除了黄局长。他愣愣看着二人离近,似乎终于明白了那流淌在他们间的默契是因为什么。
“如果你们愿意,影子们就像转换者一样。”宿炎飞说:“和工厂里的工人没有区别。他们也能创造出源源不断的价值——就像人。”
这话描绘的未来太过虚幻。不声不响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还制造出新的能源,众人一时有些怔愣。
倒是熊以松又抓住了漏洞。
“你们怎么确定这群影子能听话?”男人的声音沉着冷静。并没有在刻意回怼,他仅仅只是发出疑问:“影子一族和史前人类没有区别,茹毛饮血,依靠大自然的法则而生——这和我们不一样。人类社会自有一套体系,而自由了这么久的影子——他们真的可以适应吗?”
这话算是问到了点子上。骆泗也没法百分百作保证,但若止步于此,关于未来,就只能以崩坏收场。
如果不想闹得这么难看,总得有个人去做尝试。
“是不是太过狭隘了?”宿炎飞拍拍他的手背,再次起身。熊以松冷静的目光下,男人摊开手:“为什么执着于风险?——高回报的一面,你看到了吗?”
熊以松沉默。男人的声音洪亮,回响在这方大厅:“一个全新的能源体系!而且是以废品作为利用。这种能源产自人类身上,只要还有人在生存,就必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熊以松明白过来,眼神浮现出恍然。不只是他,除了黄局长,每个民事局的员工都眼前一亮。
新世界的大门在缓缓打开——还有什么比这东西更环保呢?
只需要说服影子们——虽然听起来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众人眼神一凛,凝在骆泗身上:但他们的王,不是就在这儿吗!
肩上那些挑刺的目光渐渐散去。骆泗环顾四周,如芒在背的感觉终于消失。
他苦笑一声:“不过我早就不被他们承认了。”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又疑惑起来。宿炎飞拍拍他的肩膀,阐述了一番复杂的形式。
气氛不由凝滞。熊以松皱着眉在考虑,似乎暂时没有疑问了。
但他们愿意接纳骆泗,不代表从此一切太平。形势依然严峻,解决方法仍未明朗。
一派静谧中,老人咳嗽两声,将众人视线吸引过来。
他双手扣在一起,眸中滑过耀眼的弧光:“如果给你这个机会……”
这话是朝着骆泗去的。青年颔首,仔细凝望着老人。
“你有这个自信,说服那些影子听你的话吗?”
骆泗沉默片刻。
他不被管家承认的原因,不只是因为想与人类合作。
更大的原因是,他是个“冒牌货”。
不知那些留在管家身边的影子有多少知道了这件事,又有多少还愿意听他的话。
没什么自信。所有人的视线中心,青年刚想启唇,突然被身旁人打断。
宿炎飞痞里痞气的笑:“当然没问题了。”
因为他会守在他身边。
熊以松皱起眉,还没来得及深思,黄局长已然开口。老人背着手站起身,沧桑中浮现出坚决。
“那好。关于让骆先生加入会议的这件事,已经没谁反对了吧?”
众人的目光中,熊以松颔首,径直坐下。
解决了众人的疑问,会议也就算正式开始了。室内一暗,PPT的展示下,黄局长开始解释现下的状况。
这些事情骆泗二人都知道。趁着众人在讨论,宿炎飞转过头,对骆泗说悄悄话。
“你一个影子坐在一群人类中间,真的一点也不紧张吗?”
不只是为了冲淡紧张的氛围。他的目光执着,含着对某件事实的探寻。
骆泗笑了笑:“你指的什么?”
能有这个人陪着他,他自然不会觉得害怕。他以为这是男人的又一次邀功,没成想这人却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张纸来。
有问题就问,在占据了绝对优势面的情况下,宿炎飞绝不会有半点犹疑。
看到那张信纸,骆泗的眼睛也是微微睁大。男人翻了翻,指到“爷爷”二字上。
“我不是故意翻看你的东西的,真的。”青年平静的目光下,宿炎飞却猛地想起什么,赶紧解释。骆泗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他才松一口气。
“你看。”宿炎飞盯着面前青年:“我知道你们影子没有那么复杂的家庭关系。你有‘爷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骆泗沉默片刻:“我要是说我也不知道,你信吗。”
既然信纸已经被人发现,他也不想再隐瞒什么。虽然很难解释——不过骆泗心想,只要和这个人说清楚,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我只有这两个月的记忆。”甫一开口,宿炎飞便是一惊。他们二人的位置靠近桌尾,此时远离会议中心,倒也没多少人注意到。
“一睁眼就在别墅的中央。有人让我‘喝茶’——也就是吸食恶意。”骆泗说。他仍没将自己穿越者的身份暴露出来。
不是不想说。是不想将那么多世的感情强加给宿炎飞,毕竟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愿意。不知道你懂不懂这种感觉……”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压低声音:“我觉得自己是人。”
宿炎飞心口狂跳起来。青年的目光像一潭深水,望不到边,像藏了无数故事。
宿炎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一时被这样的眼神迷住,也许是因为那句——“觉得自己是人”。
“没办法融入他们的生活习惯,没办法理解他们的思维。他们理所当然的一切我都觉得不适应,总是以人类的方式来判断。”
骆泗轻声说。这些声音像一道河流,萦绕在男人耳边。
唤醒了一些深埋的违和感。
宿炎飞知道他应该先听青年说完。但心脏跳得实在太快,他无法忽视——这种违和感,自己身上也有。
不动声色的捂住胸口,男人颔首:“我相信你。”
骆泗清浅一笑。宿炎飞总是这样,以沉默的背影,守在自己身后。
“那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宿炎飞说。借着椅背的掩映,他拍了拍青年僵直的胳膊:“被自己亲近的社会排斥,被迫融入完全不同的习性……”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骆泗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正是因为看东西的角度不同,才能想出不同的方法不是吗?”
他说得在理,宿炎飞的心疼却没有半分减淡。
青年的态度,明显已经习惯了各种不公的待遇。要是让他知道是谁委屈了青年,一定会——
心脏突兀的狂跳两下,宿炎飞一时怔愣,不知莫名升起的感觉是为了什么。见他眼神发直,骆泗担心的皱起眉:“你怎么了?”
回过神,宿炎飞大力摇了摇头,就像想挥散青年的担忧。骆泗依旧执着的目光中,他扯过信纸,仿若掩饰什么一般,将手搭在信纸上。
“你和谁约着去约会呢?”扯开半边唇角,男人眸色微深:“别用不记得搪塞我。”
骆泗一时无言。他是真不记得。
男人显然也知道。只是为了冲散气氛,见青年真有点儿慌了,他才把信纸塞回怀里。
“以后再查。”宿炎飞说:“等解决这件事。被我知道是谁欺负了你,他就等着被我教训吧。”
宿炎飞说得认真,发完誓后,心脏却是又狂跳了两下。
“开小差的注意了。”黄局长咳嗽道,也没指名道姓:“接下来是重点内容。”
这和被指名道姓也差不多了。骆泗脸皮薄,当即没再管男人,而是正襟危坐,等待黄局长说话。
宿炎飞不满的眼神中,黄局长咳嗽两声:“大家都知道发生冲突的地点……我们也研究过。”他点了点二国交界处,地图放大,出现了几个圆圈。
“现在它们处于交战时期,想以普通方式进入,显然不太现实。”黄局长咳嗽两声:“我们分成十个小队,兵分两路,分别进入两国。”
“因为重点是尽量以和平的方式取得交流……”黄局长的目光落在骆泗身上。见他点了点头,才说:“……所以,重点是先把影子找到。”
“之后再告诉骆先生,由他来进行交涉。”
听起来很容易。异能者天生克制影子,一对一的情况下,根本不用担心被影子攻破——
然而问题在于,这次要进入的国度,正处于交战状态下。
“这次行动,很可能有生命危险。”黄局长说:“所以若是有人想要现在退缩,我也不会怪你。”
宿炎飞想,无论怎样都肯定会有人选择离开——他没想到的是,老人只安静的站在台上,垂下眼。
台下无人应答。
“很好。”
好像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黄局长没有再多问:“熊以松,分组的事情就交给你。”
熊以松应声。捶着背,老人慢慢离开会议室,徒留他一个人主持。
见那道离去的背影愈发的沉重,骆泗的心不由揪紧:“局长身体不好?”
宿炎飞颔首,见身旁人眸光一下黯淡下来,心都跟着揪紧。
他埋下头:“你好像很关心老头。”
骆泗本来自己是没感觉的,听闻此言,愣愣抬头答了声“啊”。
宿炎飞不说话了。他盯着那双眸子,仿若要从中寻找出点证据来。
片刻后,又仿佛放弃般,他转过头:“没事。”
骆泗有些担心,却没能再从他口中问出什么。作战计划定得很紧,不过第二天下午就将出发。
不过出发前,却发生了个意外——黄局长病倒了。
彼时骆泗刚从杂物间醒来。既然事情已经谈成,还要远征他国,苏一茜和周高远也不用再躲躲藏藏,纷纷来到他身边。
就是在这时候,得知了黄局长急病的消息。
其实也不算是急病。老年人本来就免疫力下降——但会在大战前夕进医院,显然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走廊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医护人员穿梭在狭窄的楼道间,灯光亮得扎眼。
好歹也算名局长,生病了的教皇却没有选择高层的病房,而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单人病房。
骆泗赶到门外的时候,宿炎飞已经到了。男人正皱着眉守在门外,拳头微微攥起。
“宿……”看到这样的男人,骆泗本来伸出的手都耷了下去。带着些担忧,他抿唇,缓缓开口:“局长他没事吧?”
“没事。”宿炎飞说。下午就将离开C国,重要的亲人却躺在了病床上,然而他却一点儿也担心不起来。
但好像不作出一副担心的样子,就违背了众人的期待似的。
男人只能在病房外守着,骆泗却敏锐的察觉到他情绪不对。
他拍了拍人肩膀,指了指房门:“进去吗?”
其实骆泗比他还着急。宿炎飞望了望青年焦急的瞳孔,还有在他身边那两条眼熟的影子,点了点头。
“等我。”
一言毕,他推开门。目送着男人进去,骆泗在墙边长椅上落座,这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
嘎吱一声,伴随着宿炎飞进门,躺在病床上的老人顿时回头望向他。
见有人进来,黄局长本来是打算撑坐起来的,动作却在半途便停止了。他胳膊酸软无力,已然坐不起来。
“教皇。”
第一次选了个更有尊重味道的称呼。单人病房的空间并不算大,一张床,一个老式电视,还有淡蓝色的窗帘与满满的消毒水味。
房间里是有椅子的,然而宿炎飞并未打算坐下。
“怎么这么生分。”黄局长苦笑:“以前还叫我爷爷的。”
宿炎飞不说话。
两人一个坐在床上,一个站在门边,距离莫名隔得有些远。宿炎飞没有靠近的意思,黄局长起不来,也就只能维持着这样的距离。
老人还想开口,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宿炎飞还是站在一边,连上去帮忙拍背的意思都没有:“你好好休息。”
黄局长摇摇头,抹了把嘴仰起头:“分组的事……”
“已经差不多了。”宿炎飞答:“熊以松是个很能干的人,我们下午就出发。”
黄局长点点头。他想起宿炎飞身边多了的那个影子,不由咳嗽一声:“你和骆先生一组?”
“当然。”宿炎飞说。
简单汇报完情况,男人也没有等黄局长再交代什么,便觉得完成了使命。
他正打算出门,身后人的咳嗽声却是叫住了他:“这事解决后……你想去哪儿玩,就去吧。”
“和骆先生一起。”风拂过,吹散两分消毒水的气息。
宿炎飞半回过身:“我会的。”
老人点点头。他已经默认了两人的关系,曾经布满睿智的眸中满是浑浊:“别再为那个爽约的人伤神了。”
男人搭在门把上的大掌一顿。
“世界这么多地方,你都可以到处去看看走走。”黄局长说:“若是喜欢阳光,就去登山看初升的太阳。若是喜欢历史,满世界的博物馆都在……”
“没必要执着于梦里的水乡。不值得。”
宿炎飞的血液忽的凉下来。
他胸前有些硌,是从家里带出来的那张信纸,在无声的彰显着存在感。
老人话音未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个人不见你了……如果有机会,我也想见他一面。”夹杂着浓重的咳嗽,黄局长困顿的合上眼:“但骆先生这个孩子,不错。我不是那么迂腐的人,既然产生感情,性别还是种族,其实都没那么重要了。”
“你要先和人谈好,再把人抓牢。”
宿炎飞站在门前,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窗外本来阳光正好,却不知何时飘过一片云,挡住了暖意。
信纸上的痕迹还历历在目。
“爷爷曾经说过……和你一起……水乡……”
像突然投身于冰凉的大海,于身体的四肢百骸中翻涌而出。宿炎飞浑身发冷,身后老人却全没察觉到,又咳嗽两声。
见他久久未动,黄局长佯装发怒:“下午就出发了,还不快滚?”
宿炎飞没有回头。他缓缓地拧开了门把,一步踏出。
骆泗本在和身旁周高远说话,听到动静,赶紧抬头。见是男人出来,他迎上去,眉眼中浮现出担忧。
“黄局长还好吧?”
宿炎飞颔首。他望着对面青年,见他又转过头去和影子说话,一无所知的样子,眸色像沉入海底一般深沉。
结合黄局长说的话,还有那封信,真相已然呼之欲出。
想去水乡的不是自己,自己根本没有半分相关的记忆——是骆泗,碰上了某个人,然后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黄局长也知道这件事。他才该是对面青年的“爷爷”。
“那我们就快些去吧……”和周高远说完,骆泗转过头,被对面人的眼神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宿炎飞摇摇头,语气温和下来:“我们快点回去准备吧。”
和对面人相处了这么久,就是一个眼神交汇,骆泗都能看出他在想什么。见男人不愿多谈,他心底一沉,却没法再多说什么。
一路青年都在偷看自己,宿炎飞对此心知肚明。他享受着青年的关心,却无法作出回应。
如果骆泗才是未来的教皇……他才是在民事局里长大的那个。
那么我呢?“我”是谁?
事态已经超过了宿炎飞的掌控。他的自信像是被风吹过的沙,随风消散在磅礴大海中。
浪一过,便什么也不剩。
骆泗尚不知身边人的想法。光阴转瞬即逝,因为是去执行任务,他们的行囊轻便,提起便可离开。
背上双肩包,骆泗即将从短暂住了一日的杂物间里离去。宿炎飞却一把拉住了他。
“怎么了?”骆泗回头。
苏一茜和周高远已经在队伍里等着了。两名影子掺杂在人类队伍中,自然是招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骆泗心知此事,便急着去找到二人,免得出什么岔子。
宿炎飞却把人拉在自己身边。所有的调笑都掩藏在那张脸后,他双眸黑沉得像海。
被这样一双眼睛盯住,骆泗瞬间没有动,而是安静地看着他。
宿炎飞望着他,声音沉静。像追寻着一个回答,又似终于逮住了唯一的稻草:“等到了那儿,你就待在我身边,一步也不要远离。”
骆泗沉默。这种沉默让人不安,就像在寻找拒绝的方法。
“为什么?”宿炎飞担心听到这样的声音。那他所自以为的掌控,就像泡沫一般转瞬即逝,招人笑话。
但骆泗只是轻轻一笑:“好。”
宿炎飞一时愣住。他所以为的那些争执,疑惑,都没有出现。反而是对面青年,没有一点犹疑就答应了他奇怪的要求。
那颗躁动的心好像安静了些许,稳稳停在胸腔。既然男人这样说,骆泗也没急着先出去,而是停留在他身边。
“走吧。”
不是催促,更不是命令。青年就这样望过来,带着满满的信任。
宿炎飞的心微微一动,随后迈开了步伐。
身旁人知道他内心丑陋的占有欲吗。
等从那股奇妙的情绪中脱身而出,宿炎飞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多突兀。但身旁青年好像习惯了,就这样默默接受了他的要求。
甚至算得上宠溺的,直接来到他身边。
他又哪里知道青年早就看过了各式各样的他。别说是一点儿占有欲,就是想直接把人锁在屋里的时刻,他都扛过来了。
来到民事局的大厅中,小队们早已纷纷站好。黄局长抱恙,能主持大局的除了熊以松,就是被内定为下一任教皇的宿炎飞。
虽说有三百来号人,却不会全体行动。小队在精,每支队伍不过五六人,合起来也不到百人。
熊以松站在队列最前方,见他们二人姗姗来迟,姿态还如此亲密,当即满目了然:“出发吧。”
骆泗等男人分配完工作,才和他一起走到了队列中央。身为影子一族的成员,他自然是和周高远苏一茜走在一起。
加上宿炎飞王嘉骏,正好六个人。
教皇不在,熊以松当之无愧,担起了组织大局的责任。队伍兵分两路,骆泗他们去的是x国。
x国地处另一座版块,满街都是欧式建筑。出了机场,首都依旧平静。除了弥漫在群众中异样的眼神外,暂时还没有战争的气氛。
骆泗跟在宿炎飞身边。既然这个人不要他离开,他就一直陪着他,一步也不远离。
二人间古怪的氛围,就连最神经大条的周高远都察觉到了。王嘉骏倒是以此为傲,等坐上吉普车,还在朝身边人吹嘘,声音小小的。
“我说他俩有问题吧!”坐在后座,王嘉骏朝身边人挤眉弄眼。周高远一点也不想理,他还记得自己被锁时,身边人那副聊骚的姿态。
没有得到回应,并不妨碍王嘉骏继续废话。他自以为的小声其实连骆泗都听得到,然而没谁有空抽出精力去管他。
“不要担心。”身边人胳膊绷死,骆泗轻轻拍了拍:“我哪也不会去的。”
宿炎飞回头,望了一眼他宁静的眸,才终于平静下来一些。
他仍不知道自己是谁。
代替了身边人的身份,替他享受荣华富贵,替他接受亲情,甚至在明白过来后,还因为担心被身旁人抛弃,一点也不敢吐露真相——宿炎飞唾弃这样的自己。
唾弃到想什么也不说,干脆趁着身处异国他乡,将身边人带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这样该多好。
但他也做不出让青年伤心的事。
骆泗能敏锐的察觉到男人心情非常糟糕。但他是不会多问的人,除非对方愿意自己袒露,否则绝不刨根问底。
比起语言,青年更愿意用行动表示支持。
骆泗偏过头,轻轻靠在他肩膀。宿炎飞没有动,二人就这样依偎在一起。
骆泗就这样,渐渐睡着了。
均匀的呼吸声中,王嘉骏的声音也小起来。宿炎飞闭上眼,感受片刻被依靠的感觉。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片雨林。情报表示,这里是最可能藏有影子的地方。
等车停下来,骆泗还没有醒。宿炎飞没有犹豫,抱着他下了车。
不过一动,怀中人便困顿的醒来。他眨巴着眼睛,接收到身后小队奇妙的视线。
“到了吗?”声音像蒙着一层雾,因为才醒,透着几分沙哑。
宿炎飞收紧手臂。青年脸皮薄,男人本以为他会挣扎着下来,没想到这人反倒搂住了他的脖子。
男人肌肉瞬间紧绷。骆泗感觉到了,他的确有些害臊,但也只是强撑着仰起身,在男人颊边亲了一口。
“……”骨头瞬间被勒痛。身后众人仿佛点了火一般的目光中,宿炎飞把人藏在自己的背影里,径直进了当地人的小木屋。
骆泗实在困的厉害。即使怀抱颠簸,也不多时就闭上了眼。进了卧房,宿炎飞没有叫醒他,而是慎之又慎的把人放在床上。
给人盖上被子,他转身,刚想往外走,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嘟哝。
青年在说梦话。声音模糊不清,连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的那种。
宿炎飞脚步顿下,遭受冲击的今天,就连青年的一点儿信息,他都不想错过。
“宿……”
好像是在叫自己。男人回过头,窗帘拉好,只从缝隙中透出阳光。
“宿炎飞……”青年蜷缩在床上,身体被微光镀上一缕金边。线条美好的不像样,仿若受到蛊惑,男人一步步走过去,把耳朵贴近。
“乔钰栩,亚托,邵天宁……”
骆泗在叫别的男人的名字,还一叫就是一长串,宿炎飞的脸顿时黑了。
胸中翻腾的嫉妒席卷而上,几乎叫他现在就把青年藏起来。
牙齿已经贴近那张该死的唇,正欲咬上,动作却突然一顿。骆泗还在说话,带着点儿委屈,难得显现出一丝勾人的脆弱。
“相信我呀……我怎么可能走……”
“是你……想起来吧……”
脑袋一痛。宿炎飞捂住头,死盯着那双翕动的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