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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府外书房, 常瑄之打量如今已经贵为当朝宰辅的程平。样貌上与旧时似没什么不同, 还是那般年轻清秀,他嘴角噙着笑,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圆领袍子, 微靠凭几,姿态随意悠闲, 很家常的样子,然而常瑄之还是感受到了眼前之人那种属于高官权贵的威势。
“汴州一别,已经四载, 再见程相, 风采更胜往昔。”常瑄之恭维道。
“常公亦是如此。”程平笑道。当初汴州算是“和平解放”,朝廷为表示优容安抚, 对原宣武军节度使的属官幕僚一概没有加罪。程平自知必会调任, 对这个政治妥协的葫芦僧葫芦案中的众人,除谢亭外, 她都没有再关注。
况且,从前程平与这位常瑄之也是不熟的,对他的印象是话少,似并不很受刘·氏·父·子·器重。这会子,他来——用意何在?以其年龄资历,关键是以自己与他曾经的对立身份, 应该不是来求推荐的吧?
“这几年, 常公在哪里高就?”程平目露一丝恰到好处的故人关切。
“落拓江湖, 后在青州落脚。”常瑄之微笑道。
程平眼睛微眯, 笑着看他:“青州——近来不大太平啊。”
常瑄之端坐,面容整肃:“不瞒相公,瑄之便是受齐公托付而来。”
“哦?”程平往凭几上又靠了靠,让自己更舒服一点。
“于汴州时,瑄之便知道,程相是爱民如子的。如今淄青等地百姓苦甚,求程相公解民于倒悬。”常瑄之站起行礼。
“齐公降了就是了。”程平淡淡地道。
常瑄之微微一笑,撇开降不降这个话题,转而说起朝中党争来,“……若陆相一举拿下淄青之地,则旧族之党气焰更高,只怕再无寒族官员容身之处矣。”
程平微笑。
常瑄之从袖中取出齐晖的亲笔信,双手递给程平,“齐公是很有诚意的。”
程平展开看,诚意确实很足啊,以整个淄青六州每年赋税的五一之数入相府……古来朝臣与地方势力大约便是这般勾结的吧?朝臣做地方势力的保护伞和耳目,地方势力提供朝臣资财。
常瑄之接着游说。程平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位先生竟然长了这样一张巧嘴,若生在春秋战国时候,保不齐于纵横家中也能混得一席之地。陆允明啊陆允明,若不是我定力好,真就要对你不住了。
看着程平波澜不兴的脸,常瑄之的心往下沉,果真如谢尚书所言,今天恐怕要无功而返了。
程平听他说完,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反而问:“常公在汴州时,也是这般为刘都督鞠躬尽瘁的吗?”
常瑄之正色道:“昔日刘公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而今齐公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①
这是自比漆身为厉、吞炭为哑的刺客豫让了……程平脸上的笑几乎淡得看不出来,“某与常公是一般无二的。某田舍汉出身,圣人不以某鄙薄,屡次拔擢,爱重有加,君恩如此深重,虽万死难报。”程平平静地看着常瑄之,“于朝廷不利的事,某是不会做的。”
常瑄之抬头,对上程平清平庄重的目光,终究低下头,“既然如此,瑄之告辞。”
按照惯例,这种说客是不能抓的,且又是故人,关键是,来的肯定不是他一个,抓他一个意义不大,敢进宰相府,便是做好了“舍生取义”准备的。程平对他点点头,“常公,保重。”
常瑄之退出去。
程平对侍卫孟襄点下头,孟襄马上带人跟了出去。
然而时候不很大,孟襄等便回来了:“属下愚笨,于崇仁坊附近跟丢了。”然后跟程平详细汇报了跟踪过程。有几拨人打掩护,一看便是提前安排好的路线。
“无妨。”程平道。作为一方封疆大吏信重的谋士,能顺利脱身倒也在意料之中,程平让人跟去,也不过是尽人事。
这样一队人来到长安,除了游说自己,还想干什么?
其实长安城内,各国各地的探子细作多了去了,程平倒不怕常瑄之等做出什么治安事件——小打小闹的,对朝廷造不成什么危害,更近水救不了淄青的远渴,常瑄之不是那做无用功的人;大打大闹,他也得有那实力啊。所以,估摸着,常瑄之还是要奔走权贵之门,走上层路线的。
程平想了想,给刑部侍郎写了个条子,让侍卫送过去。
常瑄之来到新昌坊一家寺庙,推开禅房门,小窗下,长身玉立的一个背影。
“仁方回来了?”
常瑄之行礼:“谢公。”
谢亭负着手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如何?”
“事情不谐。果真如谢公所言,程悦安强硬得很,不留丝毫余地。”
谢亭笑着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那下面——”常瑄之皱眉。
谢亭来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一盏茶,又亲自给常瑄之倒上。
常瑄之赶忙双手接过。
“你观程相面色如何?”
常瑄之疑惑地看他:“气色——程相虽文弱,但气色还不错,且比汴州时更添威仪。”
谢亭微笑:“当初他与陆相离开汴州,我曾去他房内搜查。程相画技一般,平时也甚少见他动笔,却有不少画画的笔墨和瓶瓶罐罐。我当时觉得奇怪,认真查探,发现其中有两瓶颜色,甚是有趣,但当时并未深想,后来汴州事了,也就干脆把这事放下了。”
谢亭微微凑近常瑄之,“那两瓶颜色,似是易容之物。”
常瑄之到底正经文人出身,对这江湖伎俩还不如谢亭知道得多,“谢公的意思是?”
“仁方不觉得程相有些女儿相?”
常瑄之瞪大眼睛,“程相——这样的才气作为,这样的气度威仪,岂能是女郎?”
“我亦不敢确定,毕竟太匪夷所思。”谢亭笑道,“故而,你们可以试一试。”
常瑄之皱眉,“当朝宰辅,如何试来?若不是靠着‘故人’这个身份,我今日都不一定能见到他。”
谢亭微微冷笑,“仁方若做此语,也就罢了。反正是你淄青军的事,与某何干。”
常瑄之连忙站起施礼谢罪:“还请谢公教瑄之。”
“也罢——”谢亭做礼贤下士状扶住常瑄之,把计谋说与他听的。
常瑄之思谋了一阵子,决定干了。实在是淄青已经到了紧急关头,也顾忌不了太多了,若果真如谢尚书所说,当能扰乱前线陆允明之心,即便程相不是女儿身,朝中一乱,后方补给也受影响。至于袭击当朝宰辅的代价——难道此时收手,淄青又能落到好?当年的汴州刘家便是例子。
于是,程平以为不可能发生的治安事件便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早晨去上朝时,一出坊门便遭遇一群歹徒,程平很不幸地被劫持了。永兴坊就在皇城边儿上,住的都是朝中大员,平时治安好得不得了,再想不到,竟然有人敢在此袭击宰相卫队,劫持刺杀宰相!
程平捂着肩膀的伤,看车里的常瑄之,半晌,突然笑了:“常公真是走了一步臭棋。”
常瑄之看着程平从破裂的衣服露出的些微白嫩肌肤还有因疼痛格外白的脸,“我为程相裹裹伤吧?”
程平看着他,不说可,也不说不可。
“程相真想让我自己验证吗?”看着依旧镇定的程平,常瑄之伸手做去触碰她脸的样子。
“放肆!”程平沉下脸来。
常瑄之虽已经八成确定了她的身份,却还是被这句“放肆”斥得心里一颤,她毕竟是当朝宰相。
“程相所作所为,瑄之佩服得很,无意为难。只要程相答应与淄青合作,某担保,此事必不会外传。待此间事了,瑄之——听凭程相处置。”常瑄之到底不敢造次,反而态度恭敬地做起交易,说到后面神色更加凝重。
不惜搭上命……还真当自己是古代义士了。程平笑哼:“常公以为本相就那么爱惜自己这一命?”
“程相就不怕身份暴露,累及尊亲?”
“常公大约不知道,我父母早亡,又无子女,我便是全家了。”程平有些感慨地道。要说唐代律法还是很不错的,即便是“谋反”那样十恶不赦的大罪,也不过是正犯斩首,父亲以及已成年的儿子绞刑,三族受牵连的被没收财产什么的,就没有诛九族这种刑罚。程平在钢丝上跳舞,为防止自己身份暴露,在有一定权利之后,就给阿姨另立了户籍,所以,能被牵连的,真的有限。
常瑄之一怔,实在想不到程平是这般身世,当然也想不到她态度这般光棍。
后面有车马追上来。
刑部与金吾卫联合行动,反应很快——一则有程平原来的嘱咐,再则,这毕竟是发生在皇城之侧的宰辅被袭击案件,太骇人听闻了。
常瑄之轻声道:“我等出了城便放程相回来,程相莫妄动。”
程平点头,然而下一刻她竟然一推常瑄之,从窗户蹿了出去。
常瑄之实在想不到一个女人,一个受伤的女人,会有这种骚操作——关键是,这窗户,一般人也出不去啊。
程平从快速行走的马车上跳出,被狠狠地摔了一下,又差点被旁边的马踩死以及被常瑄之的人捉回去,但好赖刑部甄侍郎靠谱,金吾卫这次也超常发挥,程平才捡回一条小命。
甄侍郎让她吓得不轻:“程相——”
程平面色沉静:“让人送我回府。”
“你的伤——”甄太初看程平神色,不再废话,直接扯了自己一块衣襟给程平勒紧肩膀,“我送你回去。”
若说程相遇袭的事传来,朝臣们是震惊的话,那稍后传来的流言,举朝则是直接震一跟头,程相是女子?
这事真假一时又不好核查,程相被刺,在府修养,皇帝派出禁军守卫相府,即便那流言兴起,禁军也没撤——当然这没撤,是不是还出于保护之意,就不知道了。参与营救程相的刑部侍郎甄太初是程相的人,根本问不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