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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清微太和真人姓荀, 据说出身颍川荀氏。颍川荀氏是汉末魏晋的大士族之一, 至唐则没落了。这位真人论样貌气度也确实有两分旧族风范, 听闻还擅长清谈,每天出入朱门华族, 与诸公谈玄说道, 是现今京城最热门的人物。
本来佛道之争与士庶之别是不对应的,寒族信道的、士族敬佛的都大有人在, 但因为这位荀道士的出身和作为,这场宗教之争竟渐渐变了味道——原来邓党中人太府卿刘煦与之偶遇,当路问玄,那道士竟以其无“道根”傲慢地拒绝了。
众寒族官员似都被骂了无“道根”一般,对这道士敌对起来, 除了程平——她是第一天还懵头懵脑的时候就已经出了手的。
在皇帝再次给荀道士加尊号称“玄妙清微太和真人”并颁布敕书要求有异行和不守清规戒律的僧尼还俗时,礼部尚书谢亭上表, 认为道宗佛法各有法礼,无分先后, 不应过多干涉,很有点唐代版宗教信仰自由的味道。
谢尚书的奏表写得高屋建瓴、颇有气度, 寒族诸官应者甚众。
原陈党的一些官员则言“佛教乃夷狄之教, 华夏人不当信从”或说“道于东生, 为木, 属阳;佛从西来, 属金, 阴也;阳尊阴卑, 故而佛不如道”①……佛道论战再次兴起。
在朝上掀起口水战的时候,这些日子一直闷头不吭声儿的户部尚书程平则直接砸下了大雷——这位玄妙清微太和真人的履历。她找刑部的人把这荀道士查了个底儿掉。
皇帝及众臣一时都失了声——原来还能这样?
说来这位“真人”身世竟然有些堪怜。他本是陇州地方人,姓邱,因家贫,入赘岳丈家,改姓荀。年轻时久试不第,后来有一日去道观为再一次赴试求符,竟被观主点化入了道门当了道士。
荀道士出外游历多年,再回去,便声称得了“仙人法箓”,然后便来到京中,在终南山修行,认识了不少权贵,终于被引荐给了皇帝。
刑部侍郎甄太初,本人名字虽然道气冲天,却可能因为在这种地方任职的原因,对超自然力量没什么敬畏之意。程平去找他的时候,他考虑的就是政治投资和回报的问题——是不是要上程尚书的船?还有,即便这道士真有问题,查出来,皇帝恐怕也不一定高兴,但这又是一个积累声望的机会,要有所作为,总要冒些险的。
等了两天,甄侍郎告诉程平,干了!
人生存于世,总会留下痕迹,更何况这又是个户籍管理相对严格的时代,若真想查谁的底儿,哪有翻不出来的?
这位玄妙清微太和真人便被程平和甄太初扒了皮!
程平给皇帝留了面子,大朝会上没说,常参朝会也没说,在人数参加有限的仗下议政时把证据抖搂了出来。
看了这些证据,皇帝脸一阵青一阵红,对上程平的“忠臣脸”,却又说不出什么。
程平行正式的稽首礼,声音沉痛地谢罪,“因臣等之不察,使圣人被此等奸人蒙蔽,食其毒丸,身处险境,请治臣等之罪。”
程平此言一出,其余诸臣只能都行礼请罪。
听程平直接给这件事定了性,皇帝也确实没什么说的,只好让人把那道士羁押起来。
程平把不会看眼色的“诤臣”角色扮演到底,请求对这道士公开处刑,以儆效尤——我就不信你,前面杀了一个,后面还有来献丹的!
甄太初咬咬牙,也附议。
皇帝岂愿意把自己的蠢事公之于众,恨不得拿起案上的书把这两个没眼色的东西砸出去,却到底顾忌颜面,勉强说了两句场面话,结束了仗下议政。
陆允明被留了下来——皇帝与他相识有小二十年了,年轻时候的黑历史彼此都知道,皇帝倒不怕在他面前丢人,当然,也是实在没有人能说道说道了。
皇帝指指刚才程平的座位,气咻咻地道:“程平这个小子,怎么这般愣头青?枉朕拔擢致名位,竟对朕如此无礼……”
陆允明也想不到程平会在这件事上死磕,但仔细想想,她的圆只是“外圆”,其实拧得很。当年刚上任米南县令,就能跟上司把官司打到朝堂上,现在一部尚书,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干的?
至于这 “釜底抽薪”的计策,倒在情理之中了——她一向又狠又机灵。想到她那日问“陆相莫非也爱来两口五石散”还说什么“夜御十女” 那凶巴巴的样子,陆允明脸上泛起一个无奈的笑来。
“不瞒圣人说,那日朝会后,她便去找臣了,说这药于身子有害,让臣劝劝圣人。臣也跟她解释了这里面的缘由,她当时便不悦起来,话里话外指责臣于公未能尽到宰辅之责,于私有负圣人之爱重……”
皇帝有点暗搓搓地幸灾乐祸,诚之有些年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了吧?
陆允明抿抿嘴,轻叹,“如今看来,程悦安说的竟是对的。”说着站起身来,郑重谢罪。
皇帝赶忙拉他,“这怎么怪得你?”又埋怨道,“他这个犟脾气啊……”
陆允明却颇为公允:“她对臣有成见,对圣人倒是一片忠心。”
有被指着鼻子骂的陆允明做对比,皇帝心里好受了不少,想了想,倒也是,“他的忠心,朕自然知道的……”
看陆允明的样子,皇帝却又反过来劝他,“他就是年轻,脾气急,倒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不知不觉便被拐到了“自己宠出来的人,还能怎么办”这条路上。
陆允明轻叹:“但愿吧。”
皇帝突然笑起来:“这个小子也确实有办法……你说他哪来这么多主意?”
陆允明也无奈地笑了:“大约是天生地长的吧?”
说到程平的这些主意,陆允明又跟皇帝说起程平守云州时把城墙浇成了冰城,城墙头儿上一排人头,又道:“便是城破,还想着用自己的头再骗那桑格略一回……”
皇帝当初收了长史吴昆关于云州保卫战的秘奏,得知程平这样的安排,不是不感慨的,也因此在她回朝以后,礼遇日隆、赏赉丰渥。
跟陆允明聊了一阵子,皇帝彻底散了郁气,“君有诤臣,不亡其国”,就这样吧……
皇帝在自认为朝着“明君”道路大踏步前进的时候,程平也收到了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敕书,正式拜相。
众臣一脸蒙圈:“……”
不管大家是怎么想的,反正在史官笔下,这又是一段明君忠臣的千古佳话。
从江南回京述职的周望川围着程平转一圈,“你这个小子竟然也拜相了!且是尚书职,老夫还是侍郎着呢。”
程平嘿嘿赔笑。
周望川负着手,“也是宰辅了,莫要再做这般模样!”
程平赶忙郑重了脸色:“谨听老师教诲。”
周望川倒笑了,又问起朝中事。程平把一些邸报中没有的事和书信中不方便说的话都跟他说了。
周忘川看程平,眼中精光四射:“你是想好要当这个党魁了?”
程平面色平和安静,“若老师在朝,学生自然唯老师马首是瞻;然老师无心于此,对上谢尚书和其余诸公,学生愿勉力一试。”
她说话时的语气,让周望川想起年轻时的邓相。
周忘川看了她半晌,“也罢!年轻人,总要有点这劲头儿才好。”便是摔倒了,只要不太狠,总能再爬起来的。
周望川政事堂的饭没吃几顿,述完职,便请命继续去江南督导完善漕运。
对这位长相猥琐内心伟岸的老臣,皇帝很是信重,为其加“太子少保”及“光禄大夫”衔,算是解决了周望川和程平这学生反比老师职衔高的问题。
周望川再次匆匆离京,政事堂只剩了陆允明和程平。
陆允明终于达成了与程平朝朝暮暮的心愿——虽然跟他原来想的不大一样。
程平用的是原来邓相的廨室,那是个雅致讲究的老头儿,他走时,留下了一些书画摆设,程平都原样未动地“继承”了下来。
程平把自己的书还有厚垫子、大靠背、小茶壶茶盏、瓦罐兰花、瓷盆乌龟都挪进来,原本的雅致上立刻就混搭了几分烟火气。
陆允明很喜欢程平的乌龟——凶得很,给它一块不比它脑袋小多少的碎肉,张嘴就吃了进去,陆允明用手指逗它,差一点被咬到,这便是所谓的“物类其主”吧?
当然这话陆允明也只敢腹诽腹诽,自那日程平拂袖而去以后,她便生疏客气起来,很有点公事公办的意思。
看陆允明又逗自己的乌龟,程平忍无可忍,“陆相莫把它撑着!”
陆允明看她一眼,放下喂食的木夹子,走过来坐在程平旁边的榻上,一边用茶盏盖子刮茶叶末一边轻声道:“悦安对它倒是心软。”
程平似笑非笑地看着陆允明,他的桃花眼尾上挑,嘴角微翘,语气里带着五分勾引,三分委屈,两分轻佻——陆相终日严肃,这般形容真是难得一见。
“陆相言下之意是某对谁心硬了?”
陆允明看她一眼,你自己明白!
程平被他这一眼勾得乱了心,放下拿在手里从他进来就没看进去一行的书,也学着他的风流样子:“陆相莫非对那日某的提议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