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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轮的云州保卫战格外艰难。
回鹘人利用投石机和弓箭压制城头“火力”,掩护撞木队撞击城门;又伐云州城外大木做成丈高的吕公车, 外面蒙着兽皮, 一旦推到城墙近前,则藏在里面的弓箭手和攀越手相互配合, 射杀守军, 趁机抛出钩绳攀城;又有从本部带来的云梯, 虽然不如中原的精巧, 但游牧民族的人长于弓马,性子悍勇,弥补了这些攻城器械的不足。
这样一波一波的攻击下来,云州守军战损越来越多,关键是武器消耗殆尽。
程平把开源节流做到了极致:州府再次号召全城捐献铜铁,州府诸官带头把家里的铜锅铁铛都拿去了兵械造办所;州府专门组织了一队人捡拾回收回鹘人射进来的箭和石头;程平甚至还玩诡计, 夜战的时候用草人穿守军的衣服摆在城头“借箭”,但武器储备仍然以惊心的速度减少着。
云州虽未粮绝, 但已即将弹尽。
陆允明带着昭义军、鄜坊军、河东军等诸部一路北上。整个招讨军队滚雪球似的, 从最初的三千人马, 到现在已经八万人。陆允明一边快速行军,一边继续让人把亲笔书函送发沿途藩镇,甚或快马急驰, 亲自拜访某些都督。
幕僚谢珏劝道:“陆相, 现今我们的军队已经八万人, 算上雁门军和安北军, 征讨疲敝的回鹘人, 已经足够。”
陆允明的目光从舆图中巴掌心大的云州上挪开,看向谢珏。
谢珏不信陆允明没想到,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装傻。作为私人幕僚,不同于军中属官们,他要考虑陆允明的个人利益得失。
既然“主公”装傻,谢珏便一针见血:“陆相就不怕功高震主?”你先是重新布防运河沿线兵力,东南各藩区划任免皆出自你手;然后又一路北上,短短时间,以一己之力,调集近十万人马,各藩镇尽皆响应。就连河朔三镇的魏博节度使和平卢节度使都派了军队来。有的人可不会想他们或许别有居心,只会说陆相“一呼百应”。在军中有这样的号召力,皇帝能不心惊?
在权力面前,为臣者与为君者私人关系再融洽,也受不住考验。古来又有哪个狡兔死走狗烹的臣子先前不是与主上君臣相得的?
陆允明把视线重新放在舆图上,“有的时候,想太多是不行的。‘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可矣。①”
谢珏一口气闷在喉咙里,“我们收敛一些,亦能打败回鹘。”
陆允明的手指放在雁门,“此地有近两万回鹘军。之前双方只是相持,都未有大动静,受降城附近亦有回鹘人马。我们要快速吃下他们,不能耽搁,不然云州怕是扛不住了。”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云州。
“便是回鹘人夺了云州,他们也守不住,百姓与他们不是一心,粮草武器都有限,我们夺回来也容易。只是——怕云州百姓要遭劫难。”
“云州不能有失。”陆允明一句话给这个话题做了结论。
招讨军到雁门关的时候,已经是十五万人马。雁门军守将杨括已经得了邓相手书,全力配合陆允明攻回鹘,保住云州。
其实早先杨括便想着要不要全力去救云州,毕竟云州若有失,雁门危压就大了,云州与雁门本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况且,杨括看云州刺史程平很是顺眼,这个小子——很不错!
倒不是因为他给自己送了多少金银财帛,而是他做事对自己口味。这个小子,脑子机灵,骨头却硬,若是别个,真扛不住回鹘这般攻打。杨括虽然是邓党,但许是因武将出身,对邓党万事求“和”的鸽派方针,并不很赞同。
但杨括,两鬓斑白的老将,早无年轻时的冲动,雁门关是真正西北门户,自己的职责是守住门户,不能妄动。
这位沉稳不冲动的老将很快就被看上去同样沉稳不冲动的陆相的打法镇住了,这他娘的,就像一帮亡命之徒在群殴啊!
陆允明全不管唐军平时先礼后兵的路数,也不用什么奇巧的兵法阵型,而是以泰山压顶之势强硬地攻击,完全“一力降十会”的打法。
杨括看着身披战甲、长身玉立的陆允明,士族们不是什么都讲个端雅从容吗?你这街头亡命徒似的拳拳到肉、刀刀见血……合适吗?
突然,杨括想起当年的陈相,似乎讨逆的时候也是这般打法。可见,什么端雅从容都是鬼扯!但杨括心里觉得,这般打——过瘾!
招讨军强硬的气势和战法彻底摧毁了雁门回鹘军的军心,唐军以摧枯拉朽之势碾过雁门,直奔云州。
云州方面,唐军已经是强弩之末。
就在陆允明的招讨军到雁门时,回鹘可汗桑格略得到消息,黠戛斯部夺取了都城萨提尔城,长子费利儿被杀,兄弟绰度自杀殉国,其余人等不知如何了。
又心疼又失去最后退路的桑格略疯狂地进攻云州,死也要拉着云州陪葬。
看着运上城墙、蘸了乌头毒汁的竹木箭,程平再次感念司马先生,若不是他做的强劲弩床,这样的竹木箭就是再毒,没有力度射不进敌人身体,也是白搭。
想到司马禛,顺便也就想到了陆允明。这种时候,程平脑子竟然开起了瞬间的小差,早知是生离死别,在终南山别墅时,真应该借酒装疯——睡不了他,亲一亲搂一搂也是好的。
又打退了一波进攻,身上早已挂了彩的杨华来到程平身边,一边喘气一边替她正一下头盔,“你往后站一站,别被流矢伤了。”
“若果真城破,我已交代好,你带云州军突围。不要奔雁门和安北军,这点人不够半路拦截的回鹘人塞牙缝的,只在云州附近山里躲藏,估计不用太久,援军也该到了。”
杨华定住:“你呢?”
“我不能走。”
杨华看着她。
程平无奈地说:“我走了,怕桑格略会拿全城百姓出气。我已经与吴长史说好,届时由他把我的头献给桑格略,以平息他的怒火。”
看杨华紧紧地咬着牙,双目尽赤,程平严肃了面容:“我以身殉城,你带兵突围,吴长史自污名节,作为云州三个最高长官,这是我们的职责,也是我们的宿命。”
程平又放缓了口气:“含英,我幼时念书曾见过一句话:‘去留肝胆两昆仑’——”
城下回鹘人再次发动了攻击。
程平轻声道:“去吧,尽力就好。”
杨华看着她,突然想像过去还不知道她是女子时那样揽着她的肩,抱一抱她,却终究没有出手,反而行了个肃穆的军礼。
云州军的箭终于全部告罄,投石机只能投掷冰块,守城将士拿着长矛和横刀,一次次把爬上城头的回鹘人砍下去。
突然塔楼上负责瞭望的士兵吹响了信号,大家盼了太久,几乎以为是幻听,这是代表援军来了的号子。
号子持续地响着,云州军精神一震,手底下的刀似乎也快了几分,新的一波爬上城墙的回鹘兵被砍翻下去。
程平站在城上,看到越来越近的援军,心里笑骂,娘的,果然警察都是最后来的,你们再晚来半天,爷的脑袋都凉了。
桑格略也发现了唐人援军,不由得闭目叹气,天要亡我,功亏一篑!
回鹘军队被招讨军包围,这次努力求活的变成了回鹘人。
与以往不同,这支唐军强硬得过分,回鹘军一战即溃,桑格略只好把回鹘军分成几路突围。
叶其阿带着其中一路。
叶其阿道:“阿兄,我要借你一样东西,才能突出去。”
桑格略皱眉:“借什么?”
叶其阿手起刀落,桑格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借你的头一用。凭什么让大家都为你陪葬?”叶其阿无甚表情地道,然后对身边人道,“传令:可汗已自杀,全体投降。”
……
陆允明进云州城时,已经是日暮时分。
程平等云州守将在城门外迎接。
陆允明在离着城门约五六丈远的地方下马,其他随行将领亦下马,程平等迎上来。
陆允明的目光落在程平的脸上身上,恨不能把她用目光揉进身体里。听说她伤了左肩,不知道好了没有,看那尖尖的下巴,整个人估计都快瘦成纸片了。
“云州刺史程平并长史吴昆、司马杨华等一应属官拜迎陆相公。”程平带着众人行礼。
陆允明缓缓舒一口气,点点头,“诸位免礼,都辛苦了。”
这般正式场合,程平正要按惯例说两句面子套话,却听陆允明道:“受伤了?可好了?”
众人:“……”
程平一怔,笑道:“都好了。”
众人反应过来,他问的是程刺史的伤。程刺史与陆相——果真亲近啊。
双方官员略引见,程平头前引领陆允明等进城。
杨华抬头,看到陆相侧着脸低声与程平说话,程平说一句什么,陆相脸上似嗔怪似无奈,又似带着点安心。
那样的眼神和表情,杨华笃定,他知道程平是女子,他对她——有情。
杨华缓缓地叹一口气,脚步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