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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 以南姬的身份, 上云台之后,或许两三年内可能都不会下来了。
但不过十几日,她就下了云台。
这些日子她天天当家庭教师, 跟在太子舒身边。
只是这次春祭, 晋王也要她一同前往。
各国的祭台都不在国都内,这与远古郊祭的习俗有关。像是楚国在章华台, 晋国则在新绛郊外。新绛是晋国旧都,在汾河北部, 跟云台距离不远。从新绛甚至可以遥遥看到云台的依稀轮廓。
春祭是要在清晨开始, 耗时很长,这算是晋国每年最大的活动之一, 祭台之下已经撑起了无数帐篷, 晋国的公族客卿纷纷赶到, 秦国、魏国的使者也都前来参加, 近卫士兵来回穿梭,几十架鎏金纹样的马车缓步经过, 炊烟四起,热闹非凡。
舒在帐内试穿祭祀的礼服, 羊皮缝纫的帐透着黄色的天光,帐内的人五官都显得朦胧, 她进帐的时候, 舒穿着黑色与暗红色的礼服转过身来, 腰封系的很窄, 显得她肩宽腿长,两臂一展,宽袖如羽翼。
舒道:“好看么?”
宫中人尽知南姬与太子亲密,连忙退开几步。
南河也懒得忌讳,舒性子确实讨喜,她拿起冠走过去,替她戴上,将绳结扣在她下巴下头,道:“很好看,有气概。”
舒也关心她:“暄这几日精神怎么都不大好?”
南河微笑:“我都没有露脸,你怎么看出来了?”
舒对镜整理红色锦领,道:“那夜你做了噩梦,惊醒的时候连我都吓了一跳。从那之后你都没有睡好,是不是遇了魇,太卜太祝也都在,要不让他们来看看?”
南河摇了摇头:“没事。这几日睡的好多了。”
就是再没回过楚国,更没见过辛翳罢了。
舒走过来:“宫中也为暄做了礼服,试了么?”
南河点头。
因她是南咎子之女,入宫后又带着面具显得神秘,礼服也多有巫卜之风,红色曲裾外有宽袖披衣,再拢黑色如烟长纱,刺绣宽领,艳红罗绮,显得她整个人修长匀称,艳秘诡丽。
又加之南姬有一头黝髹可鉴的过腰长发,来替她试衣的女使又将她长发散下,只以末尾束带,更让人瞩目。
南河穿惯了宽袖素衣,这样的打扮也实在不合适。匆匆看了两眼便脱下,只想着自己怕是在祭祀时,真要作这样的打扮,与王后所携女眷在一处坐立。
她倒是怀念起自己穿男装的时日了。
不过说来,她虽然想骂晋王,但这老家伙,倒是真疼爱女儿啊……
这些日子不但置办了十几套燕服礼服,更是又将她所住的宫殿装潢一番,吃穿用度无比让人把最好的都给她呈上来,恨不得把这些年欠她的都补上。
舒道:“暄醒了就来我这里了么?我听之省说,君父召你过去,怕是子省正去你帐下找你了。”
南河这才点头:“你不去?”
舒羞赧一笑:“我还要练歌。若是唱不好,便是对神大不敬。”
其实也不是歌,更像是朗诵,但比唱歌更容易露怯。
《清庙》的词对于一个学史的人而言,实在是有名,不过她并不太会唱,因为这是周颂的词。楚国跟这些北方国家不一个文化圈子,都是颂九歌。
南河莞尔:“好。那我便去了。”
自南河走后,舒帐下的宫女却一个个暗自心惊。
这南姬身份本就已经难测,只知大君宠爱,且此女并不多在内宫,而是多伴于王后、太子甚至晋王身边,和公族大臣也多有接触。太子舒几日僭越,偷偷去南姬宫室住宿,已让宫女仆从震惊,此话传到王后耳朵里,王后竟然也笑眯眯不在意。
此刻又这样亲密平常,怕是南姬定下了未来王后身份罢!
她们正想着,太子舒身边陪伴已久的老婢走过去,亲自替太子换下礼服。
那老婢名靥,最早是王后媵,后来又做了接生女师,王后信任,便将她当做太子婴幼时的贴身婢女而用。太子舒常唤她靥姑,也是唯一一个可以给太子更衣沐浴的婢女。
靥姑捧下腰带,其他宫女奴仆这才敢从她手中接过。
南河和岁绒走出去,她的面具实在是引人注目,来往不少人都对她投去目光,这其中自然也有熟人,比如大老远就可以看到晋王帐外波涛汹涌,大腹便便的乐莜。
乐莜这些日子没得晋王青眼,连云台都没能上,刚刚师泷进帐之前,还赏了他一个大白眼,他自觉没趣,又不好在晋王没召见的情况下硬着头皮闯进去。
这会儿看到了南姬,他有些惊喜。
毕竟之前与南姬交谈时,她话少又听得仔细,乐莜又听不见南河心中的腹诽吐槽,觉得此女温和可亲,又地位不低,连忙想与她搭话:“南姬来了哇!”
乐莜站着就是座圆润的大山,南河仰头才能瞧见他的胡子。
这搭话的水平,也不甚高明。
她答道:“是。许久不见将军了。”
乐莜装傻的本事,她是见识过的。果然,此人年级三十多岁,这会儿却笑着挠了挠头,满脸天真:“毕竟是做了错事,大君不想见我也是正常。”
南姬却道:“怎么会是错事呢。将军也不过想为大君解忧,只是大君想杀白矢,将军未能做成罢了。将军在大君身前,曾一表对太子忠心,此事姎也与太子提及,太子大喜,还待与将军相见呢。只是没想到将军这些日子,却也没来见过太子,太子都要怀疑姎之所言了。”
乐莜听这话,心猛地一拔,一口气差点也没喘上来。
低头看。南姬面具下的红唇轻轻一勾。
南河以前是名师君子,又因辛翳性子本就浮躁,她要也浪起来,怕是真带坏了孩子,只能把自己憋成一身的淡定好脾气。
火只敢在心里发,槽只能在心里吐。偶尔微笑的时候,不是心底怒骂‘甘霖娘’就是心道‘你看老子牛逼不’。
如今做了未来“太子妇”,又有晋王老匹夫撑腰,她倒是露出几分本来的性格了。
乐莜倒是一颗心在风中打颤。
师泷知他是公子党,师泷自己又毕竟是外臣,不好在太子面前多言,就没坑他。
但南姬身份显然是铁定要站在太子那边,又与太子亲密,与他倒没什么交集,这时候为了太子,自然不会放过他。
这会儿所言,其实就是南姬早知军营那两日里真正发生的事情与细节,且将此事与内情,都分析告诉了太子。
太子已知他乐莜其实是帮了公子白矢,又将他那一番“效忠太子”的发言转达,如果他此时不去拜见太子,就是明了要与太子作对了。
但若他去了,怕是师泷与南姬都会对外大肆宣扬此事,太子又主持参与春祭,又有将军来拜,那位置真要是万民所望了。
可若有朝一日,公子舒继位后愚钝无能,他想要迎公子白矢回来,以白矢的多疑狠绝,怕是只会把他当成两面三刀的墙头草,杀了他都是有可能的。
乐莜脸颊的肉缩了缩,又笑起来:“是某糊涂!那自当要去拜见,只是某粗鄙无礼,与太子会面又少,怕太子会厌烦我。”
南姬抬眼轻笑:“太子未来必定会临朝大晋,若有大战也当披甲执剑,亲临战局,日后还要多与将军商议会面,又怎会厌烦。”
乐莜:就太子舒那小身板,还能披甲执剑,亲临战场?
他却只能喏,笑道:“谢南姬之言。某一向说话直接,多少次被晋王骂做夯傻,只是幸而晋王刀子嘴豆腐心,从未真的为难某。太子更是仁厚,某也心安了。”
南姬眉毛一抖。
乐莜倒也真不傻,怪不得师泷对他是这样的态度。
此话之意,便是说晋王虽能带兵,却也不愿对他动手;太子还没有带兵经验,更是不会轻易动他了。
南姬笑了笑,没说话,岁绒哪里听得出来这俩人针锋相对的口气,她还特和蔼的对乐莜一笑,帮南姬掀帘。
乐莜身上肥肉一紧。
这女婢如此笑,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这南姬威胁他,说不定还能使这女婢给他下毒不成?!
南姬进了帐中,晋王精神身子已经比前些日子好了很多,如今也能坐直在榻边,翻阅着书简说话。
这其中也有岁绒的功劳。
之省在榻边站着,师泷正跪在矮几边与晋王说话。
师泷简直就跟脑袋后头长眼睛似的,都没往回瞧一眼,仿佛就知道是她来了,脊背都挺直了几分,半拧过身子来,两膝在竹席上动也不动,拧了个高难度又偷懒的礼,到:“见过南姬。”
南河对这等拿色相忽悠太子的相邦也没什么好态度,表面听着像温婉羞怯,实际就是鼻子里哼哼两声似的跟他打了招呼。
晋王现在恨不得把南姬捧在手里,也没关注过这俩人谁都瞧不起谁的暗潮涌动。
但这些日子,南姬确实有些避着这老头子。
毕竟以前也算是关系不好,这两年在楚国没少骂过他,这会儿望着晋王那又小心翼翼又疼爱的眼神,她头都两个大,又心虚自个儿占了人家闺女的身子,只能躲开。
但是对晋王后魏妘,她还是亲近些,毕竟魏妘性格活泼,偶有泼辣,但做事又理智的吓人,这样的女子谁也讨厌不了。除了魏妘让婆子按着她要给她化妆的时候以外,她都觉得这个后娘也算是云台生活的一道光了。
她头一回觉得这做“帝师”的日子里也不算太苦。
晋王松了口气:“前些日子一直想来找你说事,只是孤忙,你也忙。舒……怎么样?你觉得她如何?”
前头跟辛翳斩不断且不说,眼前的舒也遭遇着许多困境。对于白矢被驱逐而表示不满的公族数量也不少,而且晋王仍不放弃想杀白矢,但白矢人在何处也未曾找到。
舒虽然读书,她优点大概就是冷静,善听人言,性格包容。缺点却是……她太君子了。信守承诺、谦和慈悲,这些是君王或许可以表现出来的美德,却也是一个列国纷争中的王绝不该拥有的品质。
这样的性格是守势和平的明君,却不是能激流勇进的霸王,舒身上没有辛翳那种狠绝坚韧,而且她年纪已经大了,性格已经形成。她能听谏言,但早已形成的想法和理念却很难再改变了。
其实不止南河,晋王也感受到了这一点。
他既然问了,南河便直接说。说的也非常直接:“在如今的情境下,我更宁愿她是个残忍的人。因为残忍会被人畏惧,而如今的舒若是为王,怕是会让人骑在头上打……”
晋王愣在了床头:“我知他稚嫩,但却也不至于像你说的这样——”
南河:“您对她,自然有一种父亲看孩子似的满意。她正直慷慨,善待他人,信守承诺,您看在心里,自然有一种欢欣。但我问您,您是个信守承诺,善待他人的人么?”
要是晋王敢点头,南河非要拿楚晋协约的事来给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打脸。
但晋王果然摇了摇头。
南河:“那您跟我说,如今列国有哪位强国之主是慷慨又信守承诺的么?又有哪个是被绝大多数人爱戴的呢?”
晋王想了半天,本想开口,又顿了顿:“没有。”
南河跪坐在这老者榻前,抬手道:“因为受人爱戴、赢得美名从来不是一个王需要做的事情。那是圣者学者要做的事情。作为王,要做的是统治。统治是要背负一定的骂名却拥有最大的稳定,是被人畏惧而不厌恶,是宁肯吝啬也不随意施舍,是被人骂做残忍也不能温和。我怕的是……日后我会与舒有矛盾。”
师泷被她这一番话震得膝盖都快摁进木板里了,懵了一下。
晋王也呆了呆,半晌道:“南公这样教你?”
南河:“……算是。”
教她的不是南公,而是读史。
晋王垂下眼皮子,又猛地抬起来,眼光如刺似的望向她。那眼神里透着半分狂热又坚定的精光,南河少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一时间还以为自己露了馅,还没开启防御装死模式,晋王就肩又一缩,人矮下去:“唉……命啊。”
师泷还愣在那儿,满脑子敲钟似的大作,胸腔都嗡嗡作响。
也不怪,他自个儿游走各地,拜访名师琢磨总结的玩意儿,正打算十年放出来一点,用来在朝野列国中吃一辈子。让一个屁大点的小丫头,两三句话说了中心思想,他能不懵么。
那确实也怪不得南河。
先秦的懵懂时代,正是摸爬滚打路线的时代,后头几千年的文人,抠着先秦诸子百家竹简的每一个毛茬格物致知,早就研究琢磨的透彻的不能更透彻了。又加之欧美日本的东亚文化历史系,又以另一种视角对上下几千年精细动刀一遍,她读书这么多年拾人牙慧,自然也比在先秦烟云中的人听上去要牛逼一些。
但也只是嘴皮子上牛逼,真要论做事的本事,她这个情商低的办公室老师,把办公室的人际关系协调好了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更不要说协调一个巨大帝国内部各股心怀叵测的势力之间的均衡。
以前在大学里,历史系的同学们在一起总是自信满满谈论着几千年种种政治权谋和历史大势,似乎已经参透了人类命运,窥透了历史进程的步伐。
那时候,教授就总笑他们是上帝视角。当她第一次被放到历史现场的时候,她才明白自己会多么惊慌失措。平时连几个人的人事都搞不定的、单纯如小白兔一样的年轻读书人,真的能参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心术吗?
一件密密麻麻织好的衣裳里,历史学者将每一条线标注颜色走向,拆的细致精妙,读史的人一打眼看过去,自然觉得看了一小片衣料的编织,就知道整个世界。
政治史留下来的,只不过是学者们事后收集有限信息拼凑起来的故事,只是铲断所有支脉留下来的线性解释罢了。
南河的本事,也是惊惶过,逃命过,来了这年头绞尽脑汁才现学现琢磨的。
就像是师泷这种想好几十个方案做好各路准备,从曲沃到旧虞力挽狂澜拥戴太子的本事,她说不定还比不上。
晋王想说什么又作罢:“我知道了,不能总让他在云台,我会安排他去历练些,到时候你伴着他去也好,援例与他说,他或许才会信。只是怕耽误不起啊……”
南河劝道:“大君也不要愁了,事情总要慢慢来。”
更何况你愁也没用……
你晋要是真国运不佳,就是五十个她和五十个师泷组成男女混搭合唱团,天天在太子身边叭叭唱也救不回来。
晋王:“宫君还没回来么?白矢的踪迹可找到了?”
师泷抬袖:“听人来报说宫君明日才能到,狐氏的家督被马车囚禁还要慢一步。”
晋王沉思,又挥手道:“罢,你们先下去吧,叫乐莜进来。”
俩人走出帐去,乐莜脸色有些奇怪,看了她一眼也进帐去了。
刚刚乐莜在帐外,忍不住偷听了几句,听见她的那些话,心底也颇受震动。但也顾不上多想,赶紧进帐去见晋王了。
师泷也出了帐,叫了她一声,又想搭话,却看南姬一双眼,从青铜面具拇指宽的缝里斜瞥过来,一副等他说话的模样。
他一时后悔,差点咬到舌头。
总之师泷觉得很不妙。他上次遇到这么难缠的人,也是几年前的事儿了。这会儿,他要是跟南姬走一条道,他又没有一张还要拿面具挡着的脸蛋,也没有让晋王老匹夫嘘寒问暖的兄弟家闺女的身份,就等着跟在她屁股后头当老二得了。
但要是不走一条道,他就只能去支持太子心里那套“大爱无疆”的观念了,但真要那样,非把晋国闹腾灭国不可——
他垂头丧气,二十六了,想着自己终于到了大展宏图的时候了,生生杀出这样一位人物。
算来,南方那位曾经名声之高,让他做了万年老二的人虽然入土了。但荀南河二十三岁就已经做上令尹之位,且在楚国说一不二了,他又慢了一步。
师泷真想把自己际遇不顺不如人的老账,都算在眼前这个女子身上,只是他最恨露怯,恨不得把自己贴成玉里金面的神像,他这张仙气飘飘只许酒入的嘴里,哪能说出那种酸话。
他正想要道貌岸然的戳她两句,就看到一个宫女穿着木屐提裙走过来了,笑盈盈道:“南姬,王后请您去。说是研究了新式的眉毛,请您去修妆。”
他眼睛一斜,就注意到南姬身子一僵,肩膀塌下来,说话也不利索了:“唔,太子、太子请我去给他讲书呢。”
宫女眨了眨眼:“太子也在王后帐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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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更蔫,嘴动了动,发现自己怎么都找不到理由,以至于抬头看向了师泷。
师泷心道:你看我做甚!我又不是被打傻了,还能帮你?就算帮,我也杠不过王后啊。你一个未来的太子妇,我一个外臣,我还能找你出去畅谈国家大事么?
南河看他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叹气:“什么人呐,我可是扶过你一把的。”
她拖着步子满不情愿的走了。
师泷在后头琢磨。
扶一把?她还帮过他什么大事儿?
一共见了没几面,他掰着指头把一共说过的几句屁话琢磨个透,想起来了。
晋王受伤初醒那回,他怕见血,挡着眼不敢走,某人在头回见面时,十分面善的搭了下爪子,结果记到了今天。
什么人呐啊!一点屁大的事儿,当施恩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