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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李菡瑶是何时走的,依稀记得他想挽留,又不知如何挽留,毕竟之前嚷着要将这弟子逐出师门,眼下断没有挽留的理由,只好眼睁睁看着她给自己磕头,然后离开,一如当年看到妻子留书时的心情。
等他清醒,眼前空荡荡。
老卢站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
黄修骤然感到空虚,空虚到极致,仿佛人生了无生趣。回首看过往,半生毫无建树,无家无业,不过留下些诗词文章和书画,编纂了几本经史而已,虽在士林中博得一些名声,也不过是些虚名,于社稷民生无多大益处;展望未来,亦是萧索茫然,浑浑噩噩没有方向。
所谓隐居,成了逃避。
待要重振精神发奋,又能做什么呢?
就此出仕为官吗?
当年因妻子出走,他怨愤之下隐居,从此未再参加科考,身上仅有个举人的功名,比不得周昌,更比不得谢耀辉,况且他并不喜官场,未必就能位极人臣。
他尝试着想:若认下李菡瑶这个弟子,从此自己就是帝师了,培养出一代女皇,革新科举制度,想也想得到那场景,是如何震古烁今。
他将名垂青史。
也可能遗臭万年。
想到深处,他只觉浑身血液奔涌,激动得四肢微颤,仿佛不堪承受般,一阵阵虚软。
“老爷,周先生来了。”
思绪被打断。
老卢回禀:周昌来了。
黄修深吸一口气,道:“请周先生进来。”
周昌原跟着黄修一起离开半月书院的,半途却被王壑派的人截住了,告知王壑离开一事,因而耽搁了一会。
王壑是周昌看着长大的,周昌面对这个拥有妖孽般的资质、自小便能不动声色的便宜侄儿,心里很发憷,盖因王壑十二岁时,下棋赢了周昌,并将周昌关在自己设计建造的假山密室内,整整两天不得出来……
周昌好几年不敢去王家。
直到王壑外出游历。
再见面,王壑已推翻了大靖王朝,更令周昌压力倍增,犹如面对君王,得知王壑离开,他顿时神清气爽,说不出的松快,兴冲冲就来找黄修去游湖。
不过,先把正事办了要紧。
这正事,也是王壑交代的。
周昌坐下后,接过老卢端来的凉茶,一气灌下去,放下茶盏便问黄修:“子玉呢?你可把定亲的事告诉她了?”
黄修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绪余韵中,闻言心里不耐烦,暗想:这弟子我自己还不知道留不留呢。若不留的话,亲事自然不成;若留的话,亲事也不成。
为什么?
不配啊!
周家的子弟做皇夫还差得远呢。
因此,他翻了周昌一眼,道:“走了。找她师母去了。”
周昌失声道:“什么?!”
黄修忽然精神起来,刚才的颓废和空虚一扫而净,故意叹息道:“这丫头不知从哪听来的——我原以为是你泄露给侄女的——知道她师母离家多年,便要替我寻回来,以表孝心。我叫她别费神,可她不听,一定要去。”
周昌震惊道:“现在找?上哪找?”
黄修表示不知道。
周昌道:“你没告诉她亲事?”
黄修道:“没告诉。”
周昌急道:“为何?”
这可是王壑交代的。
办不成,那小子——不,不能叫“那小子”,那是未来君主,不能不敬,得称“主上”——主上非惩罚他不可。
因而他揪住黄修追问。
黄修道:“这门亲不合适。”
周昌道:“怎不合适?”
黄修不耐道:“不配。”
周昌道:“怎不配?放心,我们周家不在乎女方门第高低,只要人品才德佳,其他好商量。”
黄修怪异地看着他,道:“你想哪去了!”
周昌不解道:“到底哪不配?是门第还是家世,还是才学或相貌,还是品性或脾气?”
黄修道:“哪都不配!”
周昌:“……”
狂妄!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人家是瞧不上他“侄儿”,而非觉得高攀不上他侄儿。
他不由生气了。
黄修见他眼一瞪就要发作,原本不肯相让的,但想到李菡瑶的身份不能暴露,这么争是争不赢的,再者也要给老友面子,赶忙道:“眼下不是说这事的时候,横竖子玉也不在。咱们还是说说明天的画展吧。”
周昌一想也对,结亲是大事,哪能一蹴而就呢,须得缓缓图之,于是点头道:“先不说亲事。——画展的事,你待如何?先前你竟没开骂,可有计较?”
黄修道:“什么计较,明天看了再说。”
李菡瑶既然让他公正评价,想必有倚仗,然他已经见过林知秋的画,实在想不出李菡瑶有何倚仗。就因为猜不透李菡瑶和刘诗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对明天的画展充满期待和好奇,拉着周昌问:“顺之兄,你在书画上的造诣非凡,你也瞧了那画,可发现特别之处?”
周昌摇头:“并无特别之处。”
黄修便纳闷了,皱眉苦思。
周昌起身道:“这事不急,咱们去田湖赏夜景去,一边商量;若商量不出来,明日见机行事就是。”
黄修正因李菡瑶离开反省自身,心中空得慌,急需寻人指点迷津,或于不经意间明悟,确定未来人生的方向,顺势依了他,跟他去田湖夜游。
只是他心中存着事,难免有些心不在焉,一时掂掇,到底要不要把李菡瑶逐出师门呢?一时又想,瑶儿到底去哪里找她师母呢?一时又想,要不要认李菡瑶这个弟子,端看她所作所为是否真的大逆不道……
刚想到这,他便急忙顿住。
因为李菡瑶的所作所为的确大逆不道,这是毋庸置疑的——都造反了,还不算大逆不道吗?然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君主,多是通过大逆不道的手段夺得皇位,造反夺宫的人太多,不足为凭,还是要看其政令。
李菡瑶真为世所不容吗?
黄修陷入苦思。
他不自觉地想找出支持李菡瑶的理由,这便要充分了解李菡瑶做过的事,于是顺着周昌的话题,从明天刘家的画展拐到刘诗雨身上,再从刘诗雨身上拐到李菡瑶身上,再问李菡瑶的过去种种,再问李菡瑶现今种种……
最后问得周昌也答不出来了,他便以“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为由,命人请了何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