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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赶紧把热水端进去。”一个年约四旬的婆子一边不耐烦的指挥着大儿媳,一边又拦着想进产房的二儿子徐鸿达:“你是要考功名的人,可沾不得污秽血腥。”
徐鸿达没敢推开挡在门前的老娘,只一个劲伸着脖子顺着门缝往里瞅:“都叫喊了几个时辰了,怎么还没生下来。”
徐老娘就看不上儿子把心思都放在媳妇身上这个样子,撇了撇嘴:“当时大妞她娘生大妞的时候还费了一天一夜的劲儿呢,生孩子哪有那么快的!”
徐鸿达闻言脸色更难看了,额头上的青筋都蹦了出来:“娘!”
徐老娘想起原先的二儿媳就是难产死的,连忙缓和了脸哄他道:“宁氏不是那种命薄的,你放心。”又往外推了推儿子,让他离门远些,又道:“刚才你大嫂子还说估摸着骨缝都开了,只怕就快生了。”
徐鸿达跺了跺脚,扬起脖子朝里喊:“娘子,莫怕,我在这里。”
阵痛越来越频繁了,宁兰芷似乎听见丈夫的呼喊,随着疼痛又有些听不清,恍惚间又似乎回到了十个月前的那个下午。
当时她奉命往园子里送梳洗的热水,原本只需放到院子门口就好,自有大人会将热水提进去。
却不料醉酒心烦的他出来透气,一眼瞧见了她,眼神顿时有些痴了,喃喃地叫了声“望舒”就上前将她抱在怀里,兰芷至今犹记当时自己内心的绝望,却挣扎也不敢挣扎,求救也不敢求救。
也不知那人喝了多少酒,只知道自己疼痛了一遍又一遍,待那人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
兰芷木然的跪在床前,他仔细端详了她的脸,忽然有些索然无味:“只有五分像罢了。”便唤身边的人:“安明达,赏她一千两银子叫她家去吧,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嘱咐刘道远一声,不许为难她。”安明达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这不合规矩,但最终没敢多说,只应了声:“是!”
疼痛越来越密集了,兰芷脸上满是汗水,仰起头痛苦的嘶叫,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释放出自己的屈辱,才能磨平心底的创伤。
徐鸿达急的团团转,忽然想起家里还存着老山参,连忙去切了几片出来,喊嫂子出来拿进去给娘子含上。
徐老娘气的掐腰指着他:“败家玩意,那可是二十年的老山参,值好些个银子呢。”
徐鸿达正色道:“娘,那是宁氏的陪嫁,再值银子也是她的东西!再说宁氏此时又是早产,万一有个什么,可叫儿子怎么活?”
想想儿子前头已经死了一房媳妇了,这个再有个好歹确实妨碍儿子名声,这才罢了。只是想想那老山参还是有些心疼:“哪里就值得吃参了,谁生孩子不得四五个时辰的。”一眼就瞅见蹲在角落里的小孙女,上前一把揪起来:“回屋呆着去,要不是因为你摔倒砸在你娘怀里,你娘能早产?个死丫头。”
大妞痛的张嘴就嚎哭起来,大大的眼睛里还带着一丝惊恐,徐鸿达连忙上前将孩子抱怀里:“娘,大妞她一个三岁孩子,知道什么?”拍了拍怀里的大妞,努力压抑住心里的焦躁。他娘不知道,以为宁氏是早产,可徐鸿达知道,兰芷这是瓜熟蒂落。他娶兰芷之前就知道兰芷已非完璧且怀有身孕,他发誓不管这胎是男是女皆视为亲生,兰芷才点头允了婚事。
“嘎……”一声孩子哭声响起,徐老娘脸上露出了笑容,两手合掌拍了一下:“佛祖保佑,可算是生出来了。”一把推开门,迈腿进去:“是男是女?”徐鸿达连忙放下大妞也跟着进去:“娘子可还好?”产婆李婆子已将婴儿脐带剪好,熟练的打了个结,用准备好的小被子将孩子包起来递给徐老娘:“恭喜老姐姐,二郎媳妇给您添了个漂亮的孙女!”徐老娘闻言连瞧也没瞧那孩子,转身就要出去:“又是个丫头片子。”
这时,忽然听见院外一声高呼:“娘!娘!中了!中了!”徐老娘再顾不得其他,三步并两步冲了出去:“你二哥中秀才啦?”
“是!二哥……中秀才……啦!考了……全县……第……十一名,是……廪生咧!”徐家老三徐鸿飞气喘吁吁的掐着腰站在院子里,一边努力平着气息一边回答着他老娘的话。徐老娘笑的满脸不知如何是好,搓着手原地转了两圈,方才想起来:“老三,赶紧的!去放鞭炮!”又吩咐大孙子浩哥:“去地里叫你爹回来。”一边又快步回到屋子里,扯住还拉着媳妇手的徐鸿达道:“儿啊!你中秀才了!”
屋里众人也满脸喜色,产婆李婆子凑趣说:“恭喜老安人啦,您好福气,养个秀才公儿子哩!”又怕自己喜钱不足,忙又把孩子往前抱了抱:“这丫头是个福气孩子,一下生就有这等喜事传来,可见是个命旺的。达哥媳妇先开花后结果,有这个命旺的孩子在前头带着,保准三年抱俩大孙子。”
听见这话,徐老娘之前嫌弃生了个丫头的心思也淡了几分,从产婆手里将孩子接了过来,低头瞧了瞧:“虽说是早产,但抱着不轻呢。”李婆子笑道:“足足六斤八两!我再没见过比这漂亮的孩子了,虽说是早产但一点都不皱巴,看这红彤彤的皮肤,看这大眼睛,定是个美人坯子呢!”徐老娘看着小孙女确实长的机灵秀气,心里也不由得喜欢了几分,嘴里笑道:“托你吉言。”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嘭……”徐鸿飞在大门口点起了挂鞭和二踢脚,徐老娘连忙将孩子递给大儿媳妇,嘱咐她:“你在屋里照看你弟媳妇。”又瞄见了站在一边的大妞,难得和颜悦色了一把:“好生和你大伯娘在屋里呆着,别出去乱跑。”便叫着二儿子匆匆到大门外,等待乡亲来贺。
徐鸿达倒不像他老娘那么急,先取了佩巾挂到大门右侧,此时住的近便的邻居已经过来了,见门上挂的大红布佩巾方晓得徐家二媳妇生产了,又那关系近的拉徐老娘嘀咕:“你大儿媳生长孙时候你也没放炮,怎么这个时节倒放开鞭炮了?”
徐老娘乐的合不拢嘴:“倒不是因为生孩子,是我们家老二考中秀才了,还是廪生哩!”
“中秀才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邻居们忙贺喜道,徐家大郎徐鸿翼听到报信也从地里回来了,咧着嘴拉着弟弟直乐。有那五六岁的孩子听见鞭炮声跑来,徐鸿飞一个孩子塞了一把零碎鞭炮叫他们放,只见那些孩子一边撒欢的跑一边四处报喜:“徐家二叔中秀才啦!”
邻居王家婆子和徐婆子关系最好,听见徐家老二中了秀才忙贺喜道:“他徐婶子不愧是咱村最有福气的,咱村读书的孩子也有不少,可这有十年了,唯有你家老二考上秀才了,可真是有福气呦!”
又有人问:“廪生是啥?”
徐家老三笑道:“李叔,就是考试前几名,每月还发六斗米呢。”
也有人笑道:“二郎这是随了他爷爷。”
“可不是,当初徐老太爷也是咱村里唯一的秀才呢!”
众徐老娘看着乡亲们羡慕的眼神,骄傲的挺起了胸膛,感觉尾巴都翘起来了。
送走了贺喜的邻居,徐老娘一拍脑袋:“看我这个糊涂的,忘了你告诉爷爷和你爹一声了。”又连忙带着三个儿子去上香。
徐家在这南家村也算是大户人家了,徐家打老太爷那辈起就有个五六十亩地的家产,家里便送了老太爷去读书,考了二十来年到四十岁上方才中了秀才,他自知没有读书的天分,索性放弃了科考,在家里开了个私塾给村里的孩子启蒙。老太爷只有一独子,一看书就打瞌睡,但是好在是个能干的,娶得妻子就是现在的徐老娘也是攒钱的一把好手,夫妻两个辛苦大半辈子,也攒下了百十亩地的家业,堪称是村里的财主了。徐老娘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徐鸿翼、二儿子徐鸿达、三儿子徐鸿飞都跟祖父读过书,只是徐鸿翼也不是读书的料,按他祖父的话说就是:和他爹一样的榆木疙瘩;三郎徐鸿飞倒是聪颖,只是坐不住板凳,不是个吃苦的孩子。倒是徐鸿达不仅脑筋灵活还肯用功,三岁就能背下千字文,四岁就开始读三字经了,五岁正式到私塾去念书,学些《四书》、《孝经》、《太极图说》之类的,不到十九岁就成了生员。
儿子中了秀才,又是廪生,该大摆宴席的,徐老娘一琢磨,明天请客,后天孙女过“三朝”,索性摆上三天宴席一起庆贺了。别看徐老娘平时抠的铜板都数着花,但是在儿子的大事上,她向来不会含糊。况且是这样的大喜事,她可要好好显摆显摆。
家里摆流水席,徐老娘领着大儿媳张罗酒席,咧着大嘴从东头笑到西头,只招呼乡亲道:“放开肚子尽管吃!”有知道徐老娘秉性的偷偷和旁边人笑道:“铁公鸡也舍得拔毛了。”旁边那人啐她一口:“徐嫂子那是会过日子,哪里是铁公鸡了。”也有人附和道:“可不是,你看这鸡,这鱼……”说着夹了一块肥腻的肘子肉塞嘴里:“这好肘子,就是过年也没这好菜哩。”
徐老娘从灶上盛了一大碗鸡汤放了两个鸡腿在碗里递给大儿媳妇:“给你弟媳妇送去,让她都吃了好下奶。”王氏应了一声,又拿了个碗装了两个煮鸡蛋一起端去给宁氏。徐老娘转身出来远远地瞅见宁兰芷的堂叔宁老二一家子个人摇摇摆摆的来了,顿时恨的牙根痒痒:“他家倒有脸来吃酒。”
要说也是宁兰芷命苦,她母亲打生下她就身体不好,两口子娇生惯养着闺女,打算以后招个女婿上门。那时宁兰芷还不叫这名,她父母唤她兰花,就住在徐家后头,打小就喜欢跟着大她三岁的徐鸿达玩。别看徐鸿达对旁的孩子没耐心,唯有对兰花那是一个和颜悦色,整天兰妹妹这个兰妹妹那个,有个什么好吃的也要拿帕子包上留给他兰妹妹吃。那时徐老娘就笑他儿子:“这么小的人儿还知道好看孬看哩,看人家兰花长得俊就整天跟人家腚后头。人家长大要招婿的,娘可没法帮你把人儿娶回来。”
待宁兰芷五岁时,她娘亲身体越发不好,兰芷她爹不忍闺女没娘,花尽了家里的积蓄还变卖了唯有的几亩土地都没能救回兰芷她娘的命。发丧了媳妇,也没有了赖以为生的土地,兰芷她爹把仅剩的一两银子和家里这三间房交给了堂弟,托付他帮忙照顾女儿,说快则一年慢则三年就回来,便出去讨生活了。
宁兰芷到宁老二家才两个月,就有人外面讨生活的人回来说宁兰芷他爹坐的江船翻了,不知死活。宁老二一改之前和善的面孔,没几天就将兰芷给卖了。彼时,正值同知刘道远带妻子、子女到吉州府任职,没带太多下人,便唤人牙子来家,兰花就是那时进了同知刘家,改名叫兰芷,伺候刘家大小姐。
大小姐那时也不过刚刚七岁,在京城老家时上家学,随着父亲外任到吉州后,刘同知也正儿八经的请了女先生教女儿读书写字女红针线。大小姐喜欢兰芷粉嫩可爱,叫她伺候笔墨,兰芷便也跟着学会了读书画画,有时也跟着赏个花作个诗,大小姐常道:“才读了几年书就会作诗了,偏还做的极好,可见是个机灵的。”兰芷不只读书有灵性,手也灵巧,一群丫头一同学的针线,偏她做的活计鲜亮,会的针法也多。就连玩也能玩出许多花样来,又会插花又会编花篮还会拿果子雕花,因此大小姐极爱她,晚上睡觉俩人都在一个床上,或说几句文章,或念几首诗,夏天打扇冬天暖脚,大小姐时刻都离不开她。待大小姐及笄后,京城刘家老太爷为大小姐定了一门亲事,刘太太思索再三,没让兰芷陪着小姐回京,反而拨她到自己身边伺候。
徐老娘不知详情,只知道兰芷将知府太太和小姐伺候的极好,所以知府太太打发陪房的儿子、儿媳带了小厮抬了十六台嫁妆送兰芷回乡嫁人。乡亲们看那满当当的嫁妆眼馋的不得了,纷纷上门提亲,连徐老娘也去了,却不料兰芷谁也没应。后来也不知徐鸿达去和兰芷嘀咕了什么,兰芷这才应了徐家的亲事。
知府家的下人急着赶回去,见宁兰芷应了婚事,赶紧拎着宁老二过来走了个过场,定下了五天后成亲。到了晒嫁妆那日,乡亲们看着那鲜亮的衣料,金灿灿的簪子、明晃晃的银子、白莹莹的镯子馋的不得了,宁老二更是眼红的滴血,趁着人多杂乱偷摸去拿金簪子和银锭子,却不料知府刘太太的陪房儿子早防着呢,当场抓了个正着,叫人狠狠的打了他一顿。
徐婆子知道后心里恨得不行,媳妇的东西以后都得留给她孙子,她孙子的东西就是她老徐家的东西,偷她徐家的东西可不得要了她的命?徐老娘恨得等儿媳妇过门后到宁老二家门口骂了三天,连儿媳妇回门都没叫她去,这才消了气。宁兰芷也恨她堂叔不仁义,乐的婆婆替她出气,恨不得与堂叔家老死不相往来。
这次摆酒,徐家也没请宁家,估摸着宁老二不知从哪儿听的信叫了自己一家子大摇大摆来吃酒。徐婆子心里冒着火,迎上前去皮笑肉不笑地问:“呦,宁老二来了。”宁老二诞笑个脸:“这不听说侄女婿中了秀才,特来贺喜嘛!”徐婆子看着他光溜溜的手冷笑两声:“倒是第一次见空着手贺喜的。”宁老二的媳妇抱着孩子从男人身后伸出脑袋:“嫂子,咱是一家人,送礼多外道啊!”徐婆子就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当场气笑了:“打住!别乱攀亲戚,要和你是一家子我得倒八辈子霉。”
但毕竟是同村,人来了就不能撵出去,徐婆子又不愿好鱼好肉给这家子吃,一转眼珠子想起刚送走的一桌还没来得及收拾残羹,便领宁老二一家坐那桌上,换了新筷子:“呶,吃吧!”宁老二伸出筷子从肘子汤里夹起一块肉沫塞嘴里,吧唧吧唧嘴说:“嫂子,这都吃完了也不剩啥了,赶紧叫人再端新做的肘子鸡鱼上来。”
徐婆子呵呵冷笑两声:“没有,爱吃不吃!”转身不想再搭理他。
村里都知道宁老二一家的为人,但凡有点明理的人家都瞧不上宁老二家,如今年岁好,风调雨顺的税负又不高,只要肯吃苦的一年到头都能攒下几个钱。唯有这个宁老二好吃懒做不说,还占了堂哥的房子用了堂哥的银子卖了堂哥的闺女,甚至还想偷侄女的嫁妆,再没有比这不要脸面的人了。宁老二也知道没人瞧得上自己,越发无赖起来,一家子把桌上的汤汤水水吃了又找旁的桌空位继续吃,徐婆子看的都气笑了。邻居王婆子劝她:“就那无赖人了,犯不上和他置气。”
徐婆子叹了口气,拉着王婆子手:“我那亲家哪里都好,就眼神不好,把闺女和家当托付给这种狼心狗肺的人!当初我就劝他,多佃几亩地先种着,几年也就攒出买地的钱了,在家哪里就活不下去了?非不听,非得出去得瑟,这下好了吧,家也没了,闺女也被卖了。这幸好兰花命好,被卖到知府大人家,当小姐似的养大,若是卖到旁的地方,我看我那亲家死的安宁不!”
王婆子跟着叹了一回气,又哄徐婆子笑道:“兰花命好,不白出去这几年,又学会了写字说话,又赚回来了这大一笔嫁妆,除了你家二郎,咱这村里的土巴人也配不上她。”
“可不是命好,大妞她娘嫁二郎那两年,二郎每天苦读到深夜,和她并没有多少时候亲近,好容易怀上身子,生个丫头还难产死了。这兰花嫁过来还不到一年,这二郎就中了秀才,她就成了秀才夫人了,你说好命不好命。”徐婆子啧啧两声,又道:“二妞也随她娘,也是个命旺的,她刚落地,她爹中秀才的喜信就来了。”
徐婆子最爱听这话,老脸笑的像一朵菊花,挺了挺胸脯:“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