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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南城六坤略作犹豫,却没有多废话地应下了。
我这才后知后觉要去的地方并非这么容易。那可是军方医院的太平间,可能离南城六坤的职权范围较远。
“要不换一天?”
“没事,我自有办法。”
南城六坤带我走出木楼后,让我一个人去车上等着,他回到楼内去办个证件。
没过五分钟就回来了,把两张盖了鲜红印章的信封递了过来。
我接过一看,里面各有一张特别委派证,意思是说派专家协助调查,万望配合之类的云云官话,下面的印章落款顶着一个好大的官衔。
“张阎天?”这不是一位历史课本上的反派大军阀吗?
我看了眼南城六坤,感觉十分惊讶。
他似是查觉到我惊诧的眼神,却是误会了意思,略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张将军曾与我在美国一起读过两年的书,交情甚好,此次也是因有他的帮助,我才能顺利进入封门村的专案组。”
我想自己无法跟他说明白这个大军阀后来和两房姨太太一起被国军炸死在火车上。
现在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会躲到西藏一个人守这么多年,恐怕不只是要守护天地万寿棺和他九弟的头颅这么单纯,更有政治避难的因素在内吧。
军医院离得不太远,或许也要庆幸这个百年前的吴农县的面积比百年后的吴途市要小上好多。
有了那两张将军签令的“委派证”,果然一路无人过问直达地下三层的太平间,到在门口却被拦下了。
“喂喂,等等,这个小姑娘也要进去吗?死人还没有来得及收拾齐整呢。”
守在太平间门口的是位年过五旬的老兵大爷,他伸手拦住了我。
“她与封门村的人有点远亲关系,今天从外地专程来配合我们认尸。”南城六坤眼都不眨地说大话,把委派证拍在老兵的桌上。
话至此,兵大爷只能放行。
我们被工作人员领着穿过一排排靠砖墙停放的缺胳膊断腿的军人尸体,进入停尸房后的冰窟区。
揭开厚重的棉胎帘子,面对四墙高耸密集的堆着冰块的长方形洞窟,阴森冰凉的气息才扑鼻而来。
虽然这么原始的“冻尸冰窟”看起来很诡异,但我知道这已是相当了不起的装备,民国早期连家用冰箱都还没有发明,要建起纯粹用冰块搭起来的存尸窟,除非官用,连一般富豪之家也无法消费得起吧。
军方用这么昂贵的设备来保藏十八个平民的尸体,可见南城一族在他们眼里有多么的值钱。
“这里有推板,你们可以自己拖出来一个个地看,但不要推出来太久,冰会化掉的。”工作人员走到左侧冰窟,拉开中间一只将铁托架撑起算是作为示范,然后就直接离开了。
就算是心理建设充分,我也是着实被吓了一大跳。
死尸都不会好看,南城家人的似乎更具震憾力。
我眼前的这位就像个被砸烂的瓷俑,断手断脚僵硬破碎地摊在钢板上。
的确没有被砍掉脑袋,但全身也没有一处是好的。
半侧身体已完全不成人形,只剩些看不清部位的肉片脂肪块黏在赤露在外的白骨上。可能是检查时经过初步的清洗,身上并没有太多血迹,灰白青紫等杂乱伤痕清晰地遍布皮肤。
一股阴冷的腥腻猛袭过来,让鼻腔强烈地疼痛起来。
可能是发觉我绷紧背肌连着后退了两步,南城六坤伸手扶住了我的肩。
“没事,没事……别怕,素菁,”他轻声安慰我,自己却有些哽咽,“他……他应是南城三聆罢了,三聆以前还带你和九倾一起去河里游过水呢。”
真是无比庆幸晚饭消化得差不多了,我能感觉到沾黏在手心里的冷汗。
“没事了。”几分钟后,我扯下南城六坤的手。残缺了上半张脸的头颅终于稍可入目,不再如第一眼那么的冲击心神。
“你看这些伤口。”南城六坤指着尸身上的伤口。
我佯装镇定:“什么?”
“这个。”他从工作台上捞起一幅白棉手套熟练地戴上,然后抓住尸体完好的半边使劲提起,让其侧躺。他一手紧抓着尸体的胳膊,一手指向其背部。
伤痕杂乱尸斑密集的背部至腰间,有串难以察觉的淡褐色花纹蜿蜒而过,像一抹没有擦净的血迹。
“纹身?”我不解地问。
“南城家的人传统保守,从来不会纹身,”南城六坤的指头沿着这串纹路划了一下,“我也清楚地记得三哥身上从来不曾过有这样的胎纹。”
“再仔细看看,给我确认一下,这到底会不会是血斑之类的。”
忍着欲呕的难受。我弯低了腰凝神细察,突然明白他要我确认什么。
这串细纹像是被灼烤印烙,精确而细致颜色由深至淡,最终消失在腰际。更奇怪的是,纹路跟曾经在我身上出现过的什么“菩提血纹”极其相像。
“什么时候发现的?”我惊讶地抬眼看向南城六坤,因其藏得实在隐秘。
“上次我看到警察们抬起尸体时无意间瞥到的,还没有这么长,只有小半条的样子。”他比划了一下长度和位置,“当时没太在意,一直以为是尸斑或伤口结疤。”
“因为当时场面比较混乱,警察又比较粗鲁,差点把尸体拽下担架。我有留意到这些纹路但顾不上琢磨,好像小时候在家里的某处见过就是不敢确定。”
“家里?南城大宅里吗?”我惊讶地问他,“你再想一下,是在物品还是什么人的身体上面?”
他却是摇头:“太久了,八岁离家现已过二十多年,哪能再记得这么多,只是留有一个模糊的印象罢了。”
我只能叹息:“有笔和纸吗?”
“有。”
像南城六坤这种博士级的文化人自然很容易地从随身口袋里摸出本子和书写工具。
精致的钢笔居然还是派克的。
我膜拜地用目光舔了一下这支昂贵的古典名牌笔,然后从小本子上扯下一叠纸贴在尸身上,迅速构画了几张花纹。
指头按在冰凉的尸身上,像按上一只冻成半硬状的水袋,怪异的触感让汗毛直竖。
“我们南城一族死后到底会去哪里?人家说孤魂恋世,我的兄弟姐妹们都不曾这样,所以他们连见我一面都不屑于做了吗?”
南城六坤叹喟,突兀地憋出这么个寒飕飕的问题。见我画完,他就将尸体小心地恢复原状。
“不知道,至少不会在这里……吧?”我四下张望,却有些不自信。
阴寒四溢,有些搞不清楚是出自躺在眼底下的尸体,还是这满屋硕大的藏冰。
总之,我已经急不可待地想离开。
“看完其他人,我们就走吧。”紧拽住南城六坤的胳膊。
身边还有他这么个大活人,脸上的镇静还能装得下去。
“不用了,我数过这里只有八具了,可能被他们运到其他地方去了。现在太晚,确认尸纹已是足够,等天亮了再来也不迟。”
南城六坤可能已窥出我的不安,神色也有些异样起来,没有多废话地揽过我的肩一起走出冰窟区,步进停尸房。
我止不住自己尽力想克制的颤抖,因感觉有一道阴冷的目光,从身后的冰窟里直直地探视过来,像冰锥重重地敲在心窝处,带来强烈的剔骨痛憷。
“怎么了?”南城六坤沉声问,身体侧转。
“别回头!”我抓紧他的手臂,几乎用奔命的速度几步逃出偌大的停尸房。
“这是干嘛呢?”
正在嗑瓜子听收音机的老兵高声询问,透过办公室墙的大窗,他莫名其妙地看我们气喘吁吁扶墙而立。
“没事,不习惯呆这种地方。”南城六坤恢复气闲神定,还拉了拉被我捏得皱巴巴的外套袖管。
捧着杯子正喝茶的兵大爷就笑开:“别疑神疑鬼就习惯了,不就是一堆不会说话的死肉嘛,这里可比你家里还卫生安全呢。”
我干笑,抹一头冷汗。
南城六坤也笑,隔着大窗跟兵大爷开始瞎扯蛋:“那是那是,不就是孩子还小嘛,逃出来了。”
好,这锅我算是背了,有种你刚才别跟着跑啊!
我在背后朝他竖根时髦的中长指。
“我就拦了嘛,你坚持要带她进去,这下好了,小姑娘晚上别做恶梦哦。”人家也顺着话头扯开。
“那是,还是你们当兵的有经验,”南城六坤毫无诚意地恭维,从口袋里掏出包香烟递进窗内,“都这么个点了,耽搁你值班真是不好意思,来根烟提提神吧?”
“没事没事,一直没法准点放岗的。”兵大爷手一伸接过烟,话就更多了,“你瞧这世道到处都乱,保不准哪个大人物突然就挂,存在我们这里的费用也不低,那些有钱人就爱这么折腾,存得再久也还不是得往土里埋,啥花头都没了,浪费这个钱干嘛啊。”
“唉啊,你们生意好可不是好事啊,”南城六坤一幅老练的八卦腔,“前阵子被疯狂报道的南城家,全是这里收的?”
“可不是嘛,刚送来时堆了一屋子呢,整整十八具。可我们这里哪有这么多地方来存啊,上头又不肯让直接埋了,幸好今天运走一批。”
“运去了哪里?”我和南城六坤不由齐声问。
老兵却是惊诧了:“卢先生,你是委派员怎么能不知道啊?”
他突然压低声音跟南城六坤说了几句悄悄话。
离太远,我一句都没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