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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雅哥儿文韬武略, 聪慧绝伦。三岁识千字, 五岁能吟诗, 他虽说嘴上不认承认心中却顶顶骄傲的宝贝金孙,怎么就被污蔑成了个生不出子嗣的软蛋?
郭家素来子嗣昌盛,郭家姑娘肚皮争气。今儿他孙儿娶继孙媳儿, 周老太爷较这口劲儿,非将娶继孙媳儿这事儿给闹得全京城都知晓。往后他曾孙出世,他非得叫这些背后嚼舌根头的人瞧瞧, 三年无所出生并非他雅哥儿不行,而是她谢氏不当用!
周家想大办, 自然少不了人捧场。只见周家前院幽幽竹林之中,满满当当的席案。
男女的席面是分开的。周家重礼,于细微处比京城其他人家就更显分明。
竹林之中,周家的男丁在招呼。竹林向右转的玲珑水榭还特意放了两架大插屏,那一头, 则是周家的夫人们招呼各府的女眷。南阳王府小王爷赵煜与镇北将军府嫡长公子沐长风两人此时正一左一右夹着周博雅, 替今夜小登科的好友挡酒。
周博雅虽说性情疏淡,却有着不错的好人缘。
贵公子们举杯嬉笑着轮流敬他,这一圈子轮下来便是好一大帮子人。大喜之日又不能拒绝, 于是便是有沐长风赵煜两大酒坛子从旁相助, 周博雅也着实被灌了不少酒下肚。等回头再回内院, 他身上全是酒气。
回内院之时, 天色已然黑了。
好难得这帮人愿意放他走, 喜宴也快接近尾声。周博雅立在院子前仰头看红彤彤的西风园, 神情有些恍惚。这个院子,其实并非周家特意为嫡长孙媳妇准备的院子。嫡长孙媳妇的正院是南面的那栋落霞院,谢思思曾住过的院子。
不过因着谢思思人虽走,东西还未曾搬动,只能退而求其次,将他的院子改了喜房。
院里已经掌了灯,天儿犹如泼了墨,黑得越发浓厚。摇曳的烛光将白纱门窗映得有些红,屋里人影晃动,看不分明。主屋廊下,两粉衣襦裙的丫鬟一左一右地守在门前。两人身后,两排手捧新婚器具的丫鬟眼观鼻鼻观心地候着,四处静悄悄的。
他才将将上前走两步,两粉衣丫鬟就跟头顶长了眼睛似的发现来人,立即挂了笑迎下来。
两人见他脚下蹒跚,上来就要扶他。
周博雅淡漠的眼睛跳动着廊下的烛火,一窜一窜的,显得不像白日那般冷清。他眼儿淡淡一扫,示意她们不用扶。清欢清婉搀扶的手一顿,遂又放下。
“公子怎地这时候回来,前院散席了?”
清欢两手自然地交叠放在小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清欢清婉都是跟了他十几年的大丫鬟,从他七八岁起便伺候在身边。知道他的规矩,并不太敢随意触碰他。清丽的笑脸笑语盈盈,“喝了不少酒吧?瞧这一身的味儿,肚子可是难受的紧?奴婢备了醒酒汤。”
“不必。”
才出竹林时是有些微醺,但方才叫晚间的凉风一吹,他已经醒了。
周博雅一人走在中间,身影被烛光拉得老长,投到地上更显身姿颀长优雅。他低低地垂着眼睑,说句不中听的,烛光迎面照下来,一个大男人堪称冰肌玉骨。
“后厨备着热汤,”清婉贴在周博雅另一侧走,一双水杏眼胶着在自家公子的身上。与清欢同等的身量,以及一致的衣裳发饰,在这麻麻黑的天儿里叫人瞧着分不清谁是谁,“公子可是要先沐浴?”
周博雅捏了捏鼻骨,头有些疼。他这两丫鬟素来都这般体贴,这么多年,他还是觉得太腻歪了些。不过想着方才酒席上沐长风那厮喝多了,不小心将金樽打翻,一杯酒一滴不剩洒在他袖子上。仔细嗅,味儿确实有些重,便点了头。
清婉双眼儿一亮,斜了清欢一眼,俏生生福了个礼转身去备水。
清欢没理会她,只扭脸继续道:“今日主子大喜,怕是酒席上没用多少吃食,光顾着饮酒。这般最容易伤身子,王妈妈在灶上温了鸡汤,奴婢这就叫王妈妈下碗鸡汤面来。公子夜里不爱进食,可这鸡汤面易克化,不碍事的。公子多少用些?”
酒水灌了一肚子,他腹中确实一阵一阵火烧,他哪儿还吃得下?
正要摆手拒绝,见纱窗上一个黑影又晃动了,屋里还坐着一个小姑娘呢。念着屋里人,他突然问了一句:“今日少奶奶可曾用了吃食?”
清婉温柔的声音卡了下,似乎没想到自家公子会突然这么问。
不着痕迹抬眼瞥了眼周博雅的脸色,见看不出喜怒,她牵起嘴角道:“喜娘今儿临走前交代过奴婢。说是新嫁娘嫁进夫家这日,是水米不能乱沾口的。奴婢们其实也不懂,听说是规矩,怕不吉利,万万不敢打破……”
那不是一整日都未曾进食?
这怎么行!想起郭满那副风大点儿都能被当风筝放着玩儿的身板,周博雅皱了眉:“去备些易克化的吃食来。”
清婉面上笑一窒,顿了顿,屈膝应是。
人一走,周博雅也到了门前。
郭满顶着十几斤的凤冠仰着脖子靠在双叶身上睡,要不是双喜扶着,都能睡他个四仰八叉。只见两丫鬟听到门口动静,立即刷一下站起身。可怜郭满冷不丁失去依靠,差点没一脑门磕床柱上磕死自己。
她慌里慌张坐直,凤冠将将扶正,那头周博雅推了门进来。
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惊心。双喜双叶一人捧着喜秤的托盘一人捧着合卺酒的托盘,一左一右地站在床柱边,低头完全不敢看他。
周博雅款款地走过来,高大的身形落下的影子一下子便牢牢将榻上娇小人影罩了起来。虽然带着酒气,却意外的不会惹人厌。他先是看了一眼双喜再看了一眼双叶,不疾不徐地伸手取了喜秤,然后对准了盖头。
轻轻一挑,露出底下一张脸来,周博雅见了心里猛地就是一咯噔。
没他一只手大的小脸儿,瘦巴巴的,脸颊没肉。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显得十分醒目,大得离奇。好在肤色白皙,灯光下,仿佛一只白皮的猴儿。
他第一个反应是,丑,第二反应是,矮小,第三个发应是,前后一样平。
郭家几个主院的主子卯时三刻就起身了。
门外大雨将天地连成片,铺天盖地落下来。打在院落的草木上,屋顶的绿瓦上,沙沙作响。天色尚未明,依稀还能听见丛中虫鸣声儿。衣着喜庆的管事早已插了腰站在廊下,压低了嗓子指使下人做事。
丫头婆子们行色匆匆,抱着一叠叠大红灯笼展开了点上,沿着抱夏到长廊一盏盏挂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水汽,湿漉漉的,下人们个个脸上挂着笑,再大的雨也浇不灭郭家这举府的喜气洋洋。
大户人家的姑娘出嫁,素来是当家主母给操办。便不是当家主母,也是应当由一房正方太太来。不过郭满的生母早逝,亲事自然是落到身为继母的金氏手上。本来她操办得好好儿的,前儿突然说是犯了头风,突然间就撂了手。
眼看着郭满的好日子就到了,这哪里是能这么耽搁的?
郭老太太活到这个岁数,什么都心里明门清儿。金氏头风早不犯晚不犯,偏偏要在出嫁前几日犯。老太太心知她是被郭满给讨走了林氏留下的那些东西,心里不舒坦,故意地折腾郭满。一时间又是气又是无奈,只能接过来。
一件事经两人手,自然要乱套的。
知道金氏是个贪的,昨儿郭老太太光是查验嫁妆便忙了半宿。此时正由下人伺候着梳洗,又要置办下面的事儿。
耳边下人正小声地说着话,她一边戴上抹额一边忽而又忆起金氏故意没给郭满请教养嬷嬷的事儿,当即面上一变。
姑娘家到人家去,不通人事儿可怎么行?
仓促之中,她偏头往痰盂里吐了漱口水,慌里慌张地叫了管事妈妈赶紧指派房妈妈去郭满的院子。
房妈妈跟旁人不同,宫里出身,是郭老太太特意聘来的指导郭家出嫁姑娘规矩的。平日里也时常给姑娘们教教人事儿,指导仪态。不过郭满素来不讨长辈喜爱,又是个病弱的,规矩就更松散了许多。
郭老太太想到这个便头疼,后悔没好好教,事到临头才知道晚。
罢了罢了,甭管那些了。临时抱佛脚也抵过什么都不教。端看六丫头悟性,能教了多少算多少吧!
房妈妈于是携了一个红木的盒子过去,到的时候郭满还未起身,她便候在耳房。
院子里静悄悄的,从踏入院子到进了耳房,除了满耳朵的雨声与雨打梨花的零落声,就只剩她自己的脚步声。这般冷清,跟郭家外头那热闹的景象天差地别。
房妈妈眼睛虚虚一扫,便收了回去。
屋里掌了灯,除了两个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忙前忙后,却连个打水洗漱的婆子也无。往日在老太太屋里便时常听说长房的六姑娘备受冷落,她只当平常。真真儿瞧见,才晓得冷清。
说来长房继太太也是本事,将原配嫡出的姑娘给苛责成这样还能人前人后得个好的,当真少有。不过这都不关她的事儿,房妈妈手捧着木盒子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小杌子上,也不催促,优哉游哉地候着。
双喜忙前忙后地准备梳妆用的嫁衣、胭脂,抽空还给她煮了壶茶。
双叶则清点要带去周府的物件儿,有些郭满用惯了的,自不能落下。两人这番动静不算轻巧,房妈妈在耳房都听得一清二楚,而那内随风徐徐舞动轻纱帐中人却跟只猫儿似的蜷缩成一小团,睡得人鬼不知。
又过了一刻钟,给郭满开脸上妆的喜娘也到了。
双喜双叶两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们主子自从鬼门关前走一趟回来心就宽了,原本该是十分欣慰的事儿。毕竟心思太细,遇了件事儿就要呕,呕着呕着就呕出个好歹。可往日觉得好,今儿才觉出宽过了头算不得好事。瞧瞧一睡起来她们是拉也拉不起,喊又喊不醒,真真急死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