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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拜别枯禅大师与各位师兄,归返灵鹫宫之后,温轻绒开始随父母学习掌理宫中事务。温飞仪的旧伤近年时有复发,门派的担子渐渐落在下一代肩上,温轻绒有了压力,再不是过去无忧青年。
这一日午后,他穿过白石山径,来到清溪畔的一幢雅庐。“爹有事唤我?”
温飞仪正披着氅衣倚窗沉思,能生出一对标致的儿女,他自有一副好相貌,年近五旬依然气质修雅,可惜长年带着病色,脾气也不大好,唯独对一双儿女格外和熙,“你收拾一下,过几日出门,代表灵鹫宫走一趟洛阳。”
“洛阳?爹要我去参与试剑大会?”温轻绒一惊,顿觉难以理解,“这次的盛会明面上是太初堂承办,谁都清楚他们已为朝暮阁所控,根本就是朝暮阁想通过试剑大会在武林立威,成为实至名归的霸主。江湖中多少帮派毁于其手,我们为何还要去凑场子,成全他们的狼子野心。”
温飞仪抛出鱼食,看着窗下的水潭中锦鲤争簇,搅动碧软的青荇,并未斥责爱子,“这次的英雄贴不同往日,朝暮阁除了立威之外,想必也要看哪些门派会到,哪些不会。”
温轻绒被话语一点,警觉过来,“爹怀疑朝暮阁欲借此为试,不到的门派将来会被先行拔除?”
温飞仪解开宫禁之后,遣了不少门人外出探察江湖动向,对局势了解颇深,轻喟道,“只怕正是如此,朝暮阁行事历来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一旦得罪凶多吉少,灵鹫宫的实力尚不足以正面相抗,不能不虚与委蛇一番。”
一场试剑大会被恶徒把持,灵鹫宫却连拒绝与会都做不到,反而还要去助长凶威,温轻绒愤懑难平,冲口就要拒绝,然而看着父亲苍白的脸庞,语气又软了,“若是武林中笑我们贪生怕死,与恶徒同流——”
温飞仪怎会不懂爱子的郁愤,他年轻时更为傲气,否则也不会激怒长空老祖,奈何事关门派存亡,不得不忍了,“朝暮阁曾险些要了你们兄妹的命,我岂有不恨,然而如今确是得罪不起,除了正阳与少林之类的大派不惧,其他的门派为了自保,同样要忍耐,就算受人讥笑,岂止我灵鹫宫一家。”
话虽如此,温轻绒想到要向仇人低头,屈辱又不甘,难免怏怏不快。
温飞仪也不愿多谈,转了话语,“白羽和方梓昨日闹了别扭?是怎么回事?”
温轻绒抑了情绪,勉强提起精神,“白羽使了些小性子,没什么大事,已经被方师兄哄好了。”
温白羽挑剔数年,终于被温轻绒的师兄方梓打动,此次方梓携方家家主的书信造访灵鹫宫,正式呈诉了求亲之意。
“方家在渭南还有几分能耐,如果两人确实投合,将亲事定了,我也少一桩心事。”想起数年前,温飞仪仍觉得遗憾,“可惜终不如苏璇,白羽这孩子确是给我宠坏了。”
温轻绒早知道这两人性情不合,并未过多的惋惜,劝道,“苏璇是道门出身,潜心修剑,未必有意于儿女私情。江湖上想在这方面打主意的不少,没一个成功的,松风堡的俞堡主就曾着人掳走自家女儿,在密室里衣衫尽去,诱苏璇相救,还纠结了一帮江湖人充做见证,没想到苏璇识出不对,没进屋就走了。”
温飞仪不禁失笑,颇为不屑,“如此下作的法子也用得出来,俞老鬼真不是东西。”
苏璇虽然事后并未言说,然而松风堡邀来见证的一帮人嘴缝不严,传到江湖上沸沸扬扬,可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温轻绒道,“松风堡为得苏璇无所不用其极,连女儿的声名都不顾,也不想想这般结亲与结冤无异,以正阳宫的傲气,怎么可能任人算计。”
温飞仪心有所感,怅然一叹,“正阳宫这类大派自惜羽毛,不愿轻涉江湖是非;朝暮阁却横行肆虐,无所不为,甚至听说勾结了西北的藩王穷征恶敛,逼得百姓倾家荡产,卖儿鬻女。如今连试剑大会都成了群魔乱舞,实在可悲。”
温轻绒听得无言,也不知该怎样安慰。
温飞仪也不想过多的感慨影响爱子,提了些须留意之事,最后又殷殷叮嘱,“你去洛阳多方观察,不论何事都不要卷入其中,明哲保身,小心为上。”
洛阳试剑,大概是有史以来最令武林人屈辱的一届盛会。
无数江湖豪客从中原各地聚至洛阳,酒楼客栈无不宾客满盈,人们的情绪却空前低落,纵然有相熟的见面招呼,也不复往年的轻快。豪客们多在沉闷的饮食,偶有言语也是与试剑大会无关的话题。
温轻绒寻了正街上最大的一家酒肆,温白羽环视一圈,难得的没有挑剔,与方梓一道落座。
方家同样接到了邀帖,方梓作为家中长子,与温轻绒一般代父辈而来,温白羽听闻后闹着要同行,温飞仪拗不过,料想无非至洛阳虚应事故,当不至有意外,也就随了她。
方梓看了看左右,低声道,“听说往年的试剑大会常有喝多了打架闹事的,主办的武林世家都要派弟子巡视城中,及时化解,今年看来是不必了。”
温轻绒亦有所感,放眼望去满堂气息压抑,就算有饮酒的汉子,也是郁气沉沉的浅尝辄止,怕意气上来管不住口舌,落入朝暮阁耳中,引祸上身。
一个刀疤脸的汉子踏进楼来,身后跟着五六个随从,他大剌剌的拉着架子一拱手,“各位好汉,大家都知道试剑大会是谁的场子,来了就是客,不必拘着花用,在城中的吃喝本阁一律包了,诸位放心享用。”
满座倏静,江湖好汉个个停了杯筷,望住了说话的人。
方家江湖往来多,方梓见闻颇广,悄声道,“那是常乐帮的堂主金钺,半年前整个帮派投了朝暮阁,做些跑腿逞凶的勾当,气焰也抖起来了。”
温白羽不屑的扫了一眼,好在她来前受过父亲千叮万嘱,知道不宜生事,没有理会。
金钺吆喝了两遍,不说应和,连个吭气的都没有,顿觉有些恼火。
东南座几名臂刺飞鹰的大汉大概正好用罢,将一锭银子抛在酒桌上,起身要走。
金钺专横惯了,长刀一挥,拦住几名大汉。“给脸不要脸?”
打头一名面容粗峻,虎背熊腰的壮汉开了口,“爷有钱,愿意给,犯了哪家王法?”
金钺一梗,脸上的疤抖了几下,“不识好歹的家伙,我看你是一身贱皮,受不得抬举。”
洛阳城中遍布朝暮阁的爪牙,闹起来几个大汉绝讨不了好,温轻绒不由生出担心,温白羽倒是幸灾乐祸,只盼着打起来才好。
方梓打量了两眼,道,“这几个汉子是飞鹰堡的,说话的像是堡主洪迈。”
金钺的话语十分难听,洪迈强捺下来道,“我该唤一声金堂主,还是该唤金香主?阁下现在算什么名位?”
酒堂中的人俱笑起来,独金钺变了脸色。
原来这一言正戳中金钺的短处,他在常乐帮原本还算个人物,投入朝暮阁也狐假虎威了一阵,然而随着吞并的帮派越来越多,许多后入者的武功才能在他之上,金钺的地位几度变动,越来越低,稍好的差使全挨不上边,为此不忿已久。他被激得脸容紫涨,不顾场面破口大骂,“请你们这些鼠辈是大爷瞧得起,还真把自己当人?一个个既然乖乖来了,就安份的做孙子,哪来的脸面叫板!”
一句话将整个酒堂的江湖客全骂了进去,本来各路豪客心里都憋着气,听了此话更是怒火沸腾,气氛越发紧绷。
飞鹰堡的人忍着一语不发,个个脸沉如铁。
金钺仍不肯罢休,呛啷的一劈刀,飞扬跋扈的环视,“整个洛阳都是本阁的地盘!管你们是蛇是虫,来了就得夹着尾巴,让吃屎也得接着,否则就是活腻了!”
最后一句仿佛在沸油上点了一把火,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啪啦一只酒碗砸过去,引发了一场杂乱的混战,卷进了半个酒肆的人,场面乱得无以复加。
朝暮阁的人寡不敌众,尖哨乱响,金钺再是有所依仗,也架不住众多豪客拳来脚往的暴揍,没几下同伴已经鼻断腿折,自己腰上也被人暗戳了一刀,胆气早化为乌有,眼看乱拳纷纷,生生要被揍死,突然一股疾劲横架,掀得周围的群殴者退开数步,随即响起一个破锣般的声音,“怎么,各位是要提前试剑?”
场中多了个面相油滑的矮子,挟着一根铜烟管,身边站着一个方脸膛的大汉,街面上来了数百名黑衣人,将整个酒肆围了起来。
群豪方才还血沸于顶,气窜两肋,这一时都冷了下来。
温白羽给人墙挡着,见不着中心的情形,方梓身量较高,看了悄声给心上人解说,“说话的矮子是函谷客司空尧,铜烟管打穴为一绝,原先是百里舫的长老,心思深杂,为人狡诡。朝暮阁少使以下有六名令主,以他地位最高。听说此次少使未至,都是司空尧在筹划;那个方脸是恨天掌陈兆,以前是天武堂的副堂主,现今也成了朝暮阁的令主。”
金钺疼得鼻歪眼斜,捂着腰上的血口,拐扑至援兵面前,“司空令主,陈令主,这群杂碎——”
司空尧来前已听了逃出去的下属急报,此时一挥手,止住了诉控。
黑衣人面露凶光的围了数层,刀剑锃亮,随时可能血洗酒堂,酒肆内的各路豪杰一片安静,心底发虚,俱有些忐忑难安。
“都是五湖四海来的英雄,想打,过两日上试剑台较量。”司空尧沉着脸扫了一圈,在飞鹰堡的几人身上停了半晌,语带威慑,“这次就罢了,再有扰乱挑衅者,本阁绝不轻饶。”
一场乱殴奇迹般作罢,朝暮阁的人抬了伤者退走。豪客们胆子大的扶正桌子,换了菜继续吃酒,胆小的立时会帐离开,陆续有新的客人踏进来,不多时重新坐满了人。
温白羽诧异极了,“不是说朝暮阁跋扈凶残,怎么被打了就这样算了,根本是外强中干,不足为惧。”
飞鹰堡的几名大汉在酒肆旁低议,温轻绒看了一眼,“方才是群殴,谁知道哪些动了手,酒肆里有近百人,当街追究起来势必激起众怒,影响试剑大会。司空尧不过暂时放了一马,事后必要找回场子,杀鸡儆猴,事情从飞鹰堡的几人起,只怕——”
温白羽这才明白过来,俏颜变色,“朝暮阁要暗中下手,将他们杀了?”
方梓接着道,“洪堡主也是条好汉,听说飞鹰堡在西北一带被朝暮阁逼得极惨,求助无门,这次来了洛阳算是低了头,却碰上这事,怕是过不了今夜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来。”
温轻绒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群殴的血勇已然消散,众人其实都明白飞鹰堡的几人已经被司空尧盯上,下场必是极惨,可只要刀子暂时不落在自己头上,就当不知道,无一人上前扶助。
自己不也是如此?尽管心怀不甘,不忍见同道受戮,却不能不顾及家族与门派,到头来与旁人一样,做了江湖中一粒无情的散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