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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府办公楼里,可以用鸦雀无声来形容。
大家都规规矩矩坐办公室里,要么埋首在文件堆里,要么低头“沙沙沙”地写着什么。
这里除了老百姓说的威严,再就一个字:静。
“坐吧。”晋平原指着板桌对面的椅子说。
邓一川哪敢坐,仍旧有点肃穆且悲壮地站着。
他是晋平原“请”来的。晋平原居然没让秘书给他打电话,自己亲自打了过来,而且用了“请”字,这令邓一川如覆薄冰,诚惶诚恐。
燕子楼那一出,真不好玩。邓一川后来怪罪沈丹,就不该到那里去。
沈丹也承认,她的想法错了。本来是想演戏给对方看,结果被对方狠狠演了一出,上了一次膏药。
邓一川后背凉凉的。晋平原虽然在政府这边职务不是太显赫,上面还有秘书长王维民管着他,但这人轻易不黑脸,一旦黑了脸,那种威,还是很震慑人的。
就连田瞳都能被他一声喝住,这在以前,邓一川想都不敢想。这幢楼上,田幢把谁放眼里啊,就连常务副市长王华伟,他都真不怎么当回事。
昨晚睡不着,躺床上还在想,晋平原怎么能把田瞳这样的人制服呢,他当秘书的时候,田瞳眼里可是没晋平原的。
“主任……”邓一川弱弱地叫了一声,目光怯怯地抬起来,看着晋平原没有表情的脸。
“让你坐你就坐,站着是不是很舒服?”晋平原话很刻薄,脸上神情却很木然,就像邓一川并不存在似的,他只是对着空气说话。
当领导的,大都这种表情,这是一门功夫。邓一川他们管这叫“办公室脸”,或者“办公室表情”。
主任让坐,不坐肯定不行。邓一川轻轻挪动了下椅子,将半个屁股放上去。目光,却一刻也不敢离开晋平原。
“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喝酒?”晋平原一边翻看着手中材料,一边不轻不重地丢过来一句。
邓一川马上从椅子上弹起来,检讨道:“我真是不敢贪酒的,前天是酒店曹经理拿来的酒,推挡不过去。”
“推挡不过去的事很多,莫非每件都要应下来?”
“不是,是我没管好自己,我向主任保证,以后绝不会再犯。”
“不用保证,我也就随便一说,只要能喝,就尽管去喝。”
邓一川能听得出这话的份量,不敢再狡辩什么,只能低下头,装作错误很大的样子。
“跟田秘书怎么回事?”过了半天,晋平原又问。
“我跟沈丹正在吃饭,田秘书带着小文两个闯了进来。田秘书非要敬酒,结果……”
“都是别人的错,你自己没一点问题?”
“有。”邓一川点头道,“我不该去那里,我应该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
“再没了?”
邓一川可怜巴巴地看住晋平原,不清楚自个还有哪里不对。
晋平原也不点出来,继续低头改一份材料。邓一川看出,那是市政府一份调研报告,好像谈的就是棣棠村。
心里一阵嘀咕,莫非棣棠村的开发重又提上了日程?这也说不定啊,陈原出事了,新来的市长许怀远对吉东情况不太熟悉,只要书记田中和坚持,棣棠村被搞掉是迟早的事。
“沈丹原来跟你一个单位吧?”晋平原问。
邓一川冲晋平原点了点头。他不清楚晋平原这样问话啥意思,但能感觉出晋平原内心极大的不满来。
他又将最初文联上班时的大致情况跟晋平原汇报一番。
晋平原似乎在听,似乎心又在别处。邓一川说完都一会儿了,晋平原才道:“离这女人远点。”
就这么一句,邓一川便知道,晋平原内心的不满从何而来。原来他是讨厌沈丹。
邓一川心里咯噔响了一声,嘴里却有几分无奈地道:“尽力吧,让我一下离开她,还有点不大现实。”
“为什么?”晋平原追问。
“我也说不上,但人总有一些放不开的东西,尤其我现在这样,要是马上离开她,怕连一个理我的人都没。”
说到这,晋平原才停下手里活,将材料往桌子边上推了推,取下那幅古旧的花式眼镜,揉揉眼睛,道:“一川啊,你的事呢,基本算是有了结论。前天纪委苏书记来过了,跟政府这边呢,算是做了对接。对你的调查算是暂告一段落。我说的是暂告一段落,并不是冲你,而是目前这情况,怕一下收尾,很难。”
邓一川心里七上八下,目光蠕动几下,他渴望晋平原能讲的更多更详细一些。
“你也知道,陈原同志的问题很严重,受他影响,吉东很多干部都卷了进去,高层呢,对吉东的腐败也很重视,决心很大,一再指示要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说到这,晋平原不说了,顿住,伸手拿过水杯,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
邓一川的心,又开始怦怦狂跳。弄半天,才是暂告一段落啊,怪不得前天看到他跟田瞳在酒店发生不愉快,晋平原十分恼火。对一个组织上还没做出最后结论的人来说,随便一场小风波,都有可能给你带来二次灾难。
邓一川算是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
他急于想知道晋平原后面的话,但又不敢问,起身,端起晋平原刚刚放下的水杯,到热水器那边续了水,双手捧给晋平原。
“当然,凡事我们都往好处想。陈原归陈原,你归你。领导出了问题,不能说下面的人都有问题,这点,组织上还是很明确。”
“谢谢主任。”
“用不着谢我,我只是向你转达组织意见。”
“感谢组织。”
“一川啊,组织上呢,对你还是很抱希望的。这点,怀远市长跟苏芩书记交换意见时,都提到了。组织上也希望你能正确对待这次调查,一是思想上不能有包袱,该放下的今天起就把它放下。二呢,要调整好状态,马上进入新的工作中。”
“这么说,我可以重新工作了?”邓一川仍然不敢确定。
“当然可以啊,没人说不让你工作。不过嘛……”晋平原又不往下说了。
邓一川一阵心跳,担心晋平原嘴里又要有什么意外嘣出来。
晋平原默了一阵,叹一声气,有点同情地看住邓一川:“鉴于目前情况特殊,组织部门呢,想变动一下你的工作,之前也没跟你个人商量,今天就算是边征求意见边通知你。”
尽管邓一川对未来工作安排,不敢有任何想法,听到这句,还是很那个的恨了一声。哪有这样的啊,边征求意见边通知,这说辞真完美。
晋平原木然着脸,并不介意邓一川怎么想,而是照本宣科似地道:“下一步,组织上想让你到博物馆去上班。你是学哲学的,来政府以前又在文联工作,个人呢,十分喜欢写作,组织上也是充分考虑了这些……”
博物馆?邓一川眼前一黑,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博物馆什么单位啊,哪能跟政府这边比?再说了,博物馆长伊浅秋,那可绝不是等闲之辈。
邓一川蓦地想起许多事来,都跟伊浅秋有关。不住地跟自己说,完了,这下全完了。
晋平原还在例行公事般继续往下说,邓一川的心,却已沉得找不到地方。
邓一川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政府大院的,直觉得这个上午,是他人生最最暗淡的一个上午。看守所那些个日子,虽然苦不堪言,但他心里还是充满希望的。想着有一天调查结束,还能回到他心爱的工作岗位,回到那热血沸腾的生活中去。
可现在,他的心近乎要死去。
出来后,沈丹不止一次提醒他,虽然能上班,但再回政府的可能性为零。邓一川却一直不信,认为沈丹看事太过悲观。
他自己呢,虽然嘴上说不在意,到哪都行,只要能重新上班。可真的被踢出政府,他还是无法接受,直觉心里被剜掉一大块。
机械地挪动着步子,下了楼,穿过楼前那片花坛。好像有人跟他打招呼,继续称呼他邓秘书,好像又没。不管打与不打,他都懒得再理。
有人远远地走过来,见是他,跟看见鬼似的,放着毕直的路不走,倏一下,钻旁边的树荫里去了。
有几个女干事远远地看住他笑,不时地还冲他指指画画。其中一个他还认识,以前是吉州区一个小水场的工人,是陈原通过关系将她调了上来,还专门为她搞了一个行政编制。
记得当时,这女的曾经跟邓一川说过这样一句话,这辈子愿意为陈原做牛做马。现在牛马显然是不用做了,但也不至于幸灾乐祸到这程度。
这些都已经没了关系,他脑子里反复响着一个声音:博物馆。
花了七、八年时间,转了一个大圈,居然又回到四不像的文化口,而且是比文联更让他寒心的博物馆。
太阳很毒,热辣辣地照在他身上,打在他脸上。邓一川木然地走出大门,心里想着晋平原最后叮嘱他的话:“博物馆很复杂,去了以后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一切要从头做起,尤其要注意搞好上下级关系。”
他说这话什么意思,我干嘛要搞好上下级关系,上下级关系是我一个遭贬的秘书能搞好的吗?
想着想着,眼前忽然盛开一张脸来。
妖冶、妩媚、夸张、做作,个别时候还很跋扈。
伊浅秋!
毒辣的太阳下,邓一川忽然打出一个寒战。
电话响了,邓一川拿起一看,是沈丹。没接,直接压了。又响,顽固地响。邓一川气得要骂人了,他现在谁的电话都不想接,他想一个人走走,漫无目的地走,他想把所有对生活的不快不满走出来。
出了巷子,就是有名的政府路。其实这条街不叫政府路,叫民生路,这民生肯定不是老百姓嘴里常讲的那个民生,但人们还是习惯于那样去想。
又因这条街通着政府,所以后来人们便将它称作政府路。
这里面可能有来自老百姓的调侃,也有不满,邓一川此时是懒得想了。他只想快快地穿过这街,走到一个无人烟的地方。
邓一川眼睛发酸,哭的冲动涌上来,真的想狠狠哭上一场。这泪他忍了很久,就是在看守所被李逹几个欺负的时候,他都坚强地撑着没哭。可现在,他有点忍不住。
当然,后来李逹不欺负他了,还跟他成了最好的哥们。可这又有什么呢,他不能在政府上班,不能再走进这条熟悉的街,他要去那个女人成堆的地方,要接受伊浅秋的领导。
这不是给他安排工作,是把他从看守所放出来,直接押进了监狱,判的还是无期徒刑!
街两旁涌满了人,政府路被挤得水泄不通。有人手里拿着纸牌,有人在大声叫喊。
邓一川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懒得去管。在人缝中极力迈着步,有人猛地拍打了一下他的肩膀,邓一川转过身,就看见是潘美莲。
“是女婿啊,咋,这么快就上班了啊?”
潘美莲的声音又脆又亮,特别夸张,邓一川听着惊心。
“谁是你女婿?”邓一川没好气地训了一句,转身继续往前走。
潘美莲不乐意了,紧追几步:“怎么不是女婿了,我跟你老丈人可是扯了证的。真的到政府上班了啊,是不是还给市长做秘书?”
潘美莲急着想得到答案。她穿一套廉价的运动用,牌子居然是阿迪达斯的,标志很显眼。
“假的。”见邓一川盯着她衣服望,潘美莲脸一下红了,显出不自在:“你爸给我服装一条街买的,好便宜,不到两百块。”
当然便宜,那地方能有好货?
邓一川心里想着,嘴上没说,他想快点摆脱潘美莲,快点走出这条拥挤的巷子。
“你咋不问我到这里来干嘛啊?”潘美莲半个身子贴过来,很亲密地说。
邓一川看见她手里也拿着一个纸牌,略带好奇地问:“这么多人,是在干啥?”
“都是棣棠村的,知道不,棣棠村要撤了,那个叫熊百发的地产商要盖别墅,这不,村民们联合起来上访,跟政府要说法。”
“管你什么事?”邓一川有点厌烦地丢过去一句。
“当然管啊。”见邓一川关心她,潘美莲越发显得兴奋,不知是人拥挤的过,还是她肢体语言太过丰富,总之,邓一川感觉她整个身子都要挤着他了。
“我就是棣棠村的啊。”潘美莲像是说出一个大秘密,非常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还真阳光,憨憨的,有种未经尘染的纯朴,跟她平时的样子判若两样。
邓一川心里暗暗一动,似乎第一次发现潘美莲也有可爱之处。
潘美莲依旧陶醉地说:“来这里闹事要发钱的,来一天发两百,你说这样好的事,我哪能不来?”
邓一川心里猛地一响,原来如此。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向众人,果真是棣棠村的,这些人手里举的牌子上,都写着相同的话:“保卫家园,保卫棣棠村”。
保卫?邓一川默默地笑了。
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又犯了角色错误,还拿自己当陈原秘书。
当秘书时,不管在哪,只要遇到类似情况,邓一川的心马上会紧起来,会在第一时间将情况搞清楚,还有斟酌着怎么将情况汇报给陈原。夸大事态不行,陈原最见不得的,就是下面人将事态放大几倍反应上去,那样会让高层犯决策错误。
太淡化事态也不行,现在的事,很难分清哪是大事哪是小事。有时你觉得是小事,领导问起来,轻描淡写汇报一番也就过去了。可是正是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往往会惹出大风波,严重时还会让人丢掉乌纱。
当年一个区长,就因小事丢了官。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妇找到区政府反映情况,说社区把他们的养老金克扣了。区长压根没当回事,养老金归社保部门发,直接打在卡上的,怎么会遭社区克扣呢?于是草草应付几句,将老夫妻打发给信访局。谁知那天信访局长不在,值班的是一名副局长。副局长那天心情偏又不好,跟老丈人一家闹矛盾呢,见了一对老人,联想到自己的老丈人还有丈母娘,态度一下就不好。
老头偏又是个认死理的人,他的一百多块钱让社区克扣,其实不是养老金,是市里给无子女老人发的一种救济金,一共五百块,这些钱是先到社区的,然后以社区送温暖名义再送到各家各户。可老俩口欠着半年的牧物业费没交,被反映上来,社区就直接从这笔钱里扣了。老头不认这帐,说物业费归物业费,养老金归养老金。再说他不交物业费也是有原因的,他家水笼头坏了有三个月,天天叫物业来修,物业以各种理由拖着,就是不派人去修。
结果有一天,老人自己去修,不小心将将水管拧爆,水流了两个多小时,不但把自己家淹了,也将楼下住户淹了。楼下住户索赔两万多元,这事闹大了,直接打起官司来。老头说自己没错,错在物业公司。物业公司说,水管不是他们拧爆的,他们当然不可能承担损失,闹来闹去,法院判老头赔钱。老头钱是赔了,但窝着一肚子火,就不交物业费。
物业公司呢,你不叫物业费,我就天天上门催,催不到就找社区。
一件小事就扯皮成这样,中间老头找过不少领导,但没一个领导说这事该怎么解决,这才把老头逼着来找区长。区长又将老头推给信访局,信访局副局长态度还如此不好。老头怒了,抓起烟灰缸,就砸向信访局长。
谁也没想到一个烟灰缸能砸死人。可那天,老头抓起的烟灰缸,还真就把副局长给砸死了。
这事一下弄大,成了当年吉东发生的民跟官之间的大事。加上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将此事放大,扩大成官民矛盾,放在了网上。引发一阵热炒。
热炒的结果,老头进了监狱,虽然六十多了,但人命关天,不接受法律制裁不可能。区长也因此事引来大量的口水,在陈原建议下,这位区长最终被上级撤职,还背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这事直接提醒邓一川,任何事都不能当小事看,尤其牵扯到上访啊告状啊,不管大小,必先搞清原委,想清利害,然后再采取措施。
这习惯养成了就不好改,这不,邓一川又拿自己当市府大秘了。等意识到这些,苦笑一声,心里道:“现在管我什么事啊,吃的不多操的心多。”
然后有点凄凉地叹了一声,又往前走。
又走几步,见潘美莲还不离开自己,邓一川说:“警察马上要来,你赶快回家。”
不知是他嘴臭,还是警察早就埋伏好了,话没落地,忽地见从前面马路上开来几辆警车,路口停下,车上跳下二十多个警察来。
趁人群骚乱,邓一川加快脚步,算是逃开了潘美莲。潘美莲显然不甘心,远远地冲他喊:“你爸说了,没地方住就到我家来住,我给你做饭。”
这话她也敢说?那地方,他还敢再迈进去脚步吗?
邓一川心里恨着,在警察的断喝声中,快步走完了政府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