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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顾念沉默了会,她道,“皇长孙将来……”
“没有将来。”萧越说道,“太子哥哥舍弃了所有,只剩下这江山,他想要,又不想要。将来,无论如何,都不会将江山交给一个废物。”
太子人生里放弃了多少东西?太累太辛苦。他希望将来太子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治理天下,将这天下交给一个可以继承他意志,可以继承这天下的人。
大约这在顾念的意料之中吧,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其他人,也许混混可以过下去,可投身皇家,就不是能混的事情了。皇长孙,实在是连混混都不如。
“这些事情不用你去想。”萧越说道,“告诉你,不过是想让你知道以后有你解气的时候。”
顾念笑了笑,“我没那么生气。”不过她又蹙了下眉头道,“宫门口发生这样的事情,肯定瞒不住,能这么容易就过去?”
萧越嘲讽的笑了笑,“皇长孙犯错,定然是要拉出一个替罪羊出来的。”
他将顾念搂入怀里,天知道他方才见到林睿从腰间抽出软鞭时的那种心情,好似有千百万只蚂蚁撕咬着他的心。
他害怕,他惶恐,他生怕自己的脚步再慢一分,拦不住那鞭子,会让顾念受到伤害。
软鞭割破他的手掌心,带来的丝丝痛楚,可那时他心底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她安全了。
可那种担惊受怕,他决然不肯再来一边,因为下一次,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凑巧保护到她。
今日本来他要去东宫和太子商议接下来的事情,他还没走到东宫,就觉得心里发虚,没来由的就和太子告辞了。
幸好,他听从了自己的心,出了宫。否则,他没办法想象。
这个仇,他一定要帮她报回来!!
顾念任他抱着,轻轻依偎在他宽阔的胸膛,感受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瞬间觉得无比安定,他是那样在乎她,当危险来临,愿意以身相挡,也不肯她受到一丝伤害。
这份浓情蜜意,此刻萦绕在她心口,让她无比满足。
*
端午头天发生那样大的事情,端午那天原本要进行的与民同乐,也取消了。
在宫内宫外的刻意控制下,那天在养心殿发生的事情,并未在宫外大量的流传出去。
王室宗亲为了自己的脸面不会往外说,几位勋贵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久久,不会往外说。
承平三十三年五月初十,朝廷颁布了旨意,因‘太后和平王联合一气谋逆,太后被削为庶人,不得葬入皇陵。
同旨还有平王满门抄斩,女眷发往掖庭为奴,男丁,平王府并没有男丁。太后当年和平王私通生下的孩子,已经被平王很久就送了出去。
永平帝着肃王顾世安追查那孩子的下落。
偌大的平王府空荡荡的,安静的有些吓人。
平王府后宅修葺精致,花团锦簇,花木不乏名种,可一旦没人走动,就难免露出衰败的景象,尤其是隐约有女子哭声远远传来,更是让整个平王府陷入一种诡异的气氛中。
后院里,平王妃所住小院,门口两个佩刀大汉守着,见到暗一过来,好像没看到一样。
平王妃是平王的正妻,可屋里家具陈设却极为普通,平王妃坐在窗下的椅子上,看着外面,听见有人进来一动不动。
她从进平王府那日起,每一日都如同一年那样长,好像过了一辈子一样,身上带着一种看破人世的沧桑与淡然。
“你来了?”平王妃颔首,就是在这个时候,她也没有大祸将至的惊慌失措。
暗一点头,“王爷吩咐送你走,但不能留在京城,我们王妃在兖州有两个庄子,你可以去那里。”
平王妃看起来已经准备好了,听了这句话,她站起身,去了屏风后面,再出来,身上穿着一件家常细布衣服,看起来是半旧的,颜色也不打眼。
她头上只有一只小小的,金包银的簪子,不过是换了一件衣衫,她就瞬间从平王府的正妃,变成一个家境普通的平民妇人。
平王妃从旁边柜子里拿出一个靛蓝的包袱,一幅远行的准备。
她笑了笑,“请替我谢谢晋王妃的周全,我就知道晋王妃不会不管我的。”
只是这一笑,看得出曾经作为皇家正妃的风采来。
暗一是萧越派遣过来的,本来今日抄家的是锦衣卫的人,他过来也得到顾世安的同意。
平王将所有的妾室通房都送出去拉拢大臣,就连曾经的先平王妃也因为他要获得太后的支持,将正室和孩子都给杀了。
而这位继平王妃,虽然出生普通,模样也非绝色,却能让平王放过她,将家事都交给她打理,甚至是书房那样重要的地方都让她进去。
原本暗一还看不透,为什么王爷会同意王妃说的将平王妃给放了,送得远远的。
这样一个女人,确实不简单。
这道旨意,并没有引发轩然大波,实在是意外的平静,差不多的人家都知道太后和平王到底因何获罪,朝廷明发这道旨意,用这样的罪名,虽然是事实,但其实不过是一张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遮羞布而已。
太后开始被平王刺了一剑,不知是平王手下留情还是怎么,并没有真的伤到要害,到了后来,知道真永平帝已经死了多少年了。
虽然她曾经有过这个设想,但当真相暴露的时候,还是接受不了,刺激之下,再加上后来平王踹了一脚,没能等到太医来救,就已经没了生息。
而平王府的那些女眷并未真的去掖庭为奴,宣旨太监宣读旨意的同时,还有宫内慎刑司掌宫太监同行,带着毒酒,给那些女眷服用。
一屋子的女人绝望的看着那一杯杯的毒酒,顾慈枯坐在椅子上,眼睛无神,头发凌乱,她抓着宣旨太监的手道,
“公公,我都去宫里揭发了平王,为什么我还要死,是不是弄错了?”
那宣旨的太监皱了眉,一把将顾慈推开,“这是上头的旨意,杂家只是宣旨,别的可不清楚。”
顾慈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她眼中露出惊骇的神色,手里下意识的还要去抓宣旨太监的衣服,但被那太监给躲过去了。
“顾念,都是顾念害得我……”顾慈不断的说着,是顾慈抓住她身边的夏菊,审问过后,让夏菊回来挑拨她进宫去告发平王的,以此自保。
她帮平王做了那么多的事情,自然是发现了他的异样,知道他要做什么,在夏菊的挑拨下,去了宫里,说出那些耻辱的事情。
早知道这样,她死也不会去说的,说不定平王成功后,她还能做皇妃……
“顾念,我死也……”顾慈破口大骂,可没等她骂完,就有慎刑司的粗壮婆子们扭手捂嘴的,将那毒酒灌入她的口中。
顾慈的眼睛瞪得极大,仿佛看到了顾念的影子。
从门口照进来的阳光,照着顾念高挑聘婷的身形,打了一片阴影,站在门口看着那些人将毒酒给她灌了下去。
顾慈痛苦的抓着喉咙,说不出话来,她双手在地上刨了几下,想要往门口那虚无的影子爬过去……
她的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齐国公府还在的时候,她是京中人人称颂的顾三姑娘。
她巧笑倩兮的看着木头一样的顾念,俯视她,嘲笑她……
那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顾慈打了个冷噤,倒在地上。
相比这些消息,东宫太子妃杖毙皇长孙身边内侍的消息如同小石子投入湖中,一点声息也无。
*
顾念听到顾慈的死讯时,有片刻的出神。
‘小顾念’的仇终于是报了,可却没有半分快乐的感觉。
顾念看着躺在赤金摇床里的旭儿,说不上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小顾念’的死才有了她的出现。
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帮她报仇,然后好好的活下去。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一晃就到了年底,这个年过的也很平常,从小年起,前门楼中门楼下就挂起了一色的琉璃宫灯,还有诸如腊梅,青松等等各色盆景也摆在影壁下。
别的王府如果人多,还会搭台唱戏,但晋王府总共只有三个主子,也就免了。
旭儿那么小,根本听不懂,而萧越更喜欢和顾念微服去戏园子里看,因为人多,可以听各种闲话,还可以蹭人家戏园子里的点心吃。
府里的长史依然是张长史,顾念也同他发过话,有人想看戏,他们也可以去请,只要费用不超支,都是可以允准的。
府里过年如何布置,该准备什么,全都由他来打点,外面管着王府的产业的,是从前萧越身边的白影。
这个白影,顾念在最初碰到萧越的时候,曾经看过,到了后来,就是暗一跟在他身边。
这次平王叛乱,白影忽然又冒了出来,原来,他就是那个影卫暗七……说到暗七,顾念其实还有个疑问,纪氏身后的那个人分明是靖国公,可为什么那次暗七被抓后,却是平王去审问。
里面具体的原因随着靖国公和平王的死,已经不得而知。
按照靖国公摆布平王的那架势,说不定那天平王根本就是代替靖国公去的。
从开始说将来天下会交给太子后,永平帝就一心一意的闲了下来,将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太子,所有的奏折都是送到东宫去。
如今永平帝顶着皇帝的名,享受着皇帝的待遇,活都是太子在做。
如此,承平二十三年过了,二十四年,二十五年,转眼,就到了二十六年春天。
这一年的春天,依然只是一个寻常的新年伊始,不过,从去年起,永平帝的身体渐渐没头几年好了,夜间眠浅,时有头疼。
今日下了早朝回来,又疼了片刻。
永平帝坐在床榻上,于公公见他白色中衣的后襟上有层汗迹,贴于后背,额头也隐隐浮出一层水光。
他连忙取了巾帕为他拭汗,“陛下,头可还疼?您可定要保重龙体,太医也说了,陛下乃是肝火郁燥,气结于心,您还是要精心修养,身子才会好。”
永平帝并未应声,自己擦了擦汗,丢下汗巾,问道,“还要怎么静心?如今朕是什么都放下了。”
一说到这个,永平帝的声音就变的深沉狠厉,于公公屏住呼吸,过了会赔笑道,“从前你不是时常说累吗?如今太子上手了,不是挺好。”
永平帝一语不发,慢慢下榻,拖着鞋子到了窗口,推开窗户,半响才问道,“晋王府里,最近可来了那个孩子的消息?”
“禀陛下,就是前段时间传来的那些消息,这段时间并未有新消息传来……陛下若挂念,奴婢这就传信,让他们送信进来。”
“陛下,您要真的想看,何不让晋王殿下抱进宫来?”于公公小心翼翼的说道。
但他转眼想到这三年来,晋王殿下除非必要,都未曾来见过陛下一次,有什么事情都是禀报给太子。
至于小世子萧曦,是一次也没进过宫,没让皇上看过一眼。
所有关于小世子的消息,都是皇上派去的人报回来的。
永平帝沉默片刻,“那孩子生在承平二十三年春天,如今二十六年春天,三岁了,朕确实很想见他。”
他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转身欲要去偏殿换身衣服,谁知刚一抬脚,只觉得头晕目眩,幸好他手快的抓住窗棂,否则一下就跌倒在地了。
“皇上!”
于公公惊骇地叫了一声,忙过去扶住脸色苍白的永平帝,却见他脸色又是一变,然后竟让生生喷出口血。
“陛下。”
“……莫着急……莫着急……叫徐太医……不准张扬出去……”
话音落,人也晕厥过去了。
养心殿里的宫人一阵慌乱,而于公公在惊乱之后,马上克制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发号施令,将养心殿当值的宫人都叫人看关起来,然后让宫人将昏迷的皇帝一起扶到里头的榻上,让人悄悄去请徐太医。
徐太医是太医院院判,是永平帝上位后提上来的,只忠心于永平帝,不用担心将他的病传出去。
自古以来皇帝打个喷嚏都能让人联想到很多,若再生个小病,那就是大事了。
于公公是永平帝最信任的人,自然知道皇上吐血昏迷的事情透露出去的结果,心头虽然担忧,但仍然将事情办妥,能瞒几时,就几时吧。
这一天,在众人还不清楚的时候,养心殿已经让属于皇帝的禁卫军不动神色地严守起来。
第二天,当听说皇帝身子有恙,罢朝时,众人心里虽有惊疑,但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承平二十二年,不就有好几天罢朝吗?
更何况就算永平帝倒了,但是有太子在,朝政也不会乱起来,所以,此事并无多少人放在心上。
可是,过了两天,三天一次的大朝会皇帝仍是身子有恙不能出现,就让人开始怀疑发生什么了,接着太子也去了养心殿求见皇上,都被于公公礼貌性地请回去了。
整个宫内宫外议论纷纷。
外面议论纷纷,可是此时晋王府里却是静悄悄,很安静。
东边一个小校场里,一个男童,大清早就来到这里,开始日常练功。
男童不过三四岁大,穿着件白色松江棉布小衫,容貌俊秀,头发梳成两结,顶在头顶两边,宛如两只小角。模样十分可爱。
到了校场后,在上面的一个案台上,插上一支香,就开始扎马步。
随着太阳渐渐升高,香短了下去,虽然刚练习不久,但男童额头很快就沁出汗来,不过他依然是纹丝不动。
倒是跟着他一起来的一个随从,见他照顾的小公子才不过三岁多,就开始如此刻苦的练习。
他鼓起腮帮子,用力的吹着那燃着的香,吹的上气不接下气,到最后到冒出一层热汗,总算是将那香给吹灭了。
见香灭了,那随从长长地舒了口气,兴高采烈地道,“小世子,快看,香已经灭了,今日马步扎好了。”
那男童,就是顾念和萧越的儿子,萧曦,小名旭儿。
他听了那随从的话,却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蹲着扎马步,小身子如同小山一样,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看向前方的一颗小树投下的树影,等到影子和墙角贴在一起了,这才站起身体,动了动发酸的小腿。
“小顺子,等下我父王要是来了,问我有没有练满一炷香,我就说你帮我吹了,我只好看着树影,也不知道有没有满。”
他年岁还小,声音里带着点稚气,听起来软软的,却是让那个叫‘小顺子’的吓得不轻。
他吓的跪在地上,抽了自己一巴掌,哭丧着脸对旭儿道,“小世子,您绕了我这回吧,下次再不敢了。”
旭儿上前,抓住他的手,不让他继续打自己,道,“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为我好,可是,我不喜欢这样,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刚才,我只是吓唬你的,我不会告诉父王和母妃,只是下次,你还这样,我可就真的生气了。”
小顺子站了起来,用力点头,旭儿这才露出笑意,从边上的兵器架上拿下一张小弓,搭箭,拉弓,瞄准,朝着前方的靶子,松手,射箭,动作一气呵成。
虽然箭矢没有射中靶心,但他如此年纪,那眼神,架势,十分沉稳,已经有了大家的风范。
旭儿一箭又一箭,虽然并未中靶心,但他并没有停下来,一直动作沉稳的练习着。
小顺子在一边看着,心里一阵心疼,简直恨不能亲自上去代劳,不过,经过刚刚吹香的事情,他不敢在发声,一直到旭儿停了下来,他才递上帕子,帮着搽汗,又倒了温水,让旭儿吃。
这时,校场门口传来脚步声,旭儿在喝水,小顺子转身望去,见是王妃来了,面露喜色,连忙上去,迎接王妃。
旭儿刚满三岁,就被萧越给拎到校场上去了,顾念虽然心疼,但是看旭儿也很欢喜的样子,也就没有阻止。
倒是护国长公主心疼的不得了,从前看萧越怎么看,怎么顺眼,如今却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大概,这就是隔代亲吧。
护国长公主总觉得旭儿还小,怎么就已经排满功课了。
旭儿可是她跟着一起带大,从小小的一团,到学说话,走路,一步步见证着,和顾念从前一样,都是她的心头肉。
后来还是顾世安劝慰住护国长公主,旭儿是嫡长子,不管是肃王府和晋王府,他总要继承一个,而且,还要给下面的弟妹做榜样呢。
旭儿喝完水,见到顾念来了,急忙放下茶碗,跑了过去。
顾念一把将他抱起,见他一脸是汗,摸了摸后背,同样是汗,心疼的很,一边帮他擦汗,一边问他累不累。
从上个月满三岁起,萧越就开始让他进学。
单日,每天早上,读书,写字。双日,则是在小校场扎马步,练箭。
本来,都是萧越陪他来的,今日天还未亮,萧越就被皇上给宣进宫去了,小家伙就自己来了,按照父亲教他的,扎马步,射箭,一板一眼,有模有样。
旭儿在萧越面前是小大人的模样,可是到了顾念这里,却又是个软软的孩子,他抱着顾念的脖子,身子依偎在她的怀里,小脸也靠过来,点点头。
顾念翻开他的小手,看到上面都是被弓弦勒出来的痕迹,心又抽了抽,忍不住埋怨起萧越来。
……
宫里,萧越被永平帝召进来,进去的时候,永平帝躺在榻上,脸色灰败,蜡黄,眼睛紧紧闭着。
萧越抿着唇,他有多久没有仔细看过皇伯父了?
他心头涌现一股发杂的情绪,更多的是酸涩。
于公公将宫人都挥退下去,然后独自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榻上的皇帝慢慢睁开眼睛。
他微微转动眼珠,将视线落在被独召进来,立在榻前的这个儿子身上。
永平帝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微微动了动唇,低声说道,“从当年决定改头换面起,朕就知道有今日。”
“这就是改头换面的后遗症,寿命折半!”
“朕最近,经常会想到从前的事情,你小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你多依赖朕啊……”
他停下来,神情有些恍惚,仿佛陷入对往事的回忆。
“朕知道,这几年,你一直在心里怨恨朕行事不公,不止你,就是朕,也常常扪心自问,当年在北疆,朕的决定,到底该还是不该?”
他用寿命做代价,用亲情做代价,换来这半生的帝王路。
他失去了那么多,到底该,还是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