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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世安想到上次英国公与他说的那个看起来有点可笑的秘密,他抿了抿唇,吩咐身边的侍从速速去禀报永平帝。
一刻钟后,侍从从宫中回转,道陛下让顾世安带着英国公进宫。
永平帝在养心殿里见了英国公。
英国公衣衫整齐坐在太监搬来的座椅上,背脊挺直得并不像个年近古稀的老人。
永平帝从配殿出来时,看了这背影半刻,引去眼里那丝深沉,走到御案后坐下,道,
“肃王说你有关于朕的秘密想要告诉朕,不知朕有何秘密是朕自己都不知道的?还需劳烦‘舅舅’来告诉朕。”
这位舅舅,有从龙之功,他身为尊敬,但心里终归是郁闷的。
没有人会喜欢被缚手缚脚,他作为皇帝,更加是。
幸好,后来他很少关心朝堂的事情。
只是,如今想来,这样更糟,他是不关心朝堂的事情了,他想的是推翻这个朝堂!
“你想让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吗?”英国公张口就道。
永平帝自认在位这么多年,怎么也算沉稳了,陡然之间,听到这样不客气的话,还是忍不住抖了抖手。
永平帝让于公公挥退殿内服侍之人,于公公会意,让人退了出去,并关上殿门,自己守在殿门口。
“说吧。”永平帝道。
“罪臣自知罪不容恕,原该自行了断,但每感皇上的恩宠爱护,又深恐草草死去辜负皇恩,所以,罪臣今日请见皇上,是为了带着这些佐证,能够让皇上退位还朝。”
“英国公!”
永平帝抚案而起,“国公于朕,于东离朝功劳不可磨灭,但还请国公谨记自己的身份!”
退位还朝?还给谁?还给顾世安?
他心头涌上深深的愤怒,连带神情也凌厉起来,如果开始见他是为了念着太后那里的情谊,此刻,他又庆幸自己见了他。
当初顾世安说他将肃王等人的尸骨挖出来挫骨扬灰,他只是感觉英国公心思深沉不可辩,现在,他觉得英国公有点可怕。
“皇上心中该明白老臣说的是什么意思。”英国公道,“老臣对权力是有着无比的欲望,可老臣对坐那张龙椅没什么兴趣。”
“老臣可以玩弄权术,但玩不转帝王之术。老臣的使命从一开始就是帮皇上稳固皇权,这一点至死都不会改变。”
“就比如现在,老臣依然是在稳固皇权。”英国公顿了下,站起来,缓缓道。
永平帝凝眉,“是吗?”
“皇上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英国公走到他面前,“老臣说什么,皇上心知肚明!”
“老臣筹谋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要让这皇朝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如果皇上禅位,大家都好看。”
永平帝神色慢慢绷紧,“那你说朕该禅位于何人?”
“原本这天下该是谁的,就还给谁!”英国公站在御案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坐在龙椅上的永平帝。
英国公这声音中气十足又果决利落,竟全然不似他平日舒缓亲厚的模样。
“舅舅,你筹谋了这么多年,不就是梦想着能够坐上这至高无上的尊位,洗去你不受人重视的庶子名头吗?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注定将会白忙乎一场。”
永平帝慢慢起身,掸掸身上的绣着龙纹的常服。
英国公撩眼看他,“如果我的目的是跟皇上夺皇位,那我还巴巴的跑到皇宫里来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那是因为你太擅于筹谋,你养的兵马多少?朝廷又有多少兵马。用你那些兵马,别说伤不了朕,那些你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兵马一点效力没发挥出来,就要阵亡。”
“更何况,你英国公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消灭朝廷的兵力,而是消灭朕这个皇帝本身。“
“等朕驾崩了,你以两朝老臣的身份,以及太后的这层关系在,你想要如何都可以,架空皇权,在本身朝堂上你的门生遍布的情况下,你不花一兵一卒,也能得到你想要的皇位。”
“因为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和你抵抗,当年的护国长公主已经老矣,杨阁老是你的同谋,太后是你的嫡姐,到那个时候,朕的皇子,太子身子并不强壮,四皇子虽说有点谋略,可在你这里不够看,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
“不管是谁上位,都只能是将皇位禅让给你,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这比当年,你拥护朕上位时的情况要好一百倍,那时,你只能做臣子,而这次,你可以做皇帝。拥有这万里江山。“
英国公面带微笑,走到丹墀之下,沉沉道,“编得不错。”
“如果你不提前对我发难,也许我还会继续蛰伏,你在皇位上还能多坐一会。”
“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想要将英国公满门抄斩,既然你要斩,为何不连太后也斩杀了呢?”
“她也姓张,她也是你继续稳坐皇位的绊脚石。”
“你除不掉我,所以只好撺掇顾世安和萧越来对付我。”
永平帝看了眼英国公,道,“如果你没有养兵,朕如何会对你动手,朕自问这么多年,对你礼遇有加,对英国公府上下多有恩宠,你还待如何?”
“你今日如果是来请罪的,那已经晚了,你将功折罪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等待你们的就是一条死路。”
永平帝立在丹墀上,盯着英国公,许久都没有动弹。
英国公很平静,表情一点也不慌张,而是十分之坚忍。
“我为什么会有今日,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吗?”英国公朗声道。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封血书,扔到永平帝面前,道,“这上面说的,你应该比我还要清楚吧?”
永平帝仿若未闻,他握着朱砂笔,慢慢挑开那卷曲着的布帛,一字一句细细看起来。
“世人都说晋王萧易是如何的英勇,为了保护皇上不惜以身挡刀。可谁能想到,那位英勇的晋王却一直高高坐在龙椅上,俯视众生。”
“而真正死去的却是原本的皇上。还有什么比这更骇人听闻之事呢?”
“成大事者最忌优柔寡断,你该知道,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秘密可言,就连死人,都不一定能保守秘密。”
“而你,却让当年皇上的随行太监活下来,这就是那位太监临死时用自己的血写就。
“还有,当初帮你改头换面的张春子,你怜他一身好医术,不忍心杀他,这也是你的败笔。”
“你终究是半路出家的皇帝,没有帝王心术,太过妇人之仁。”
殿内里陷入一片静默,只余长窗下的帘拢在随风清扬,初夏的阳光斜着地砖,使得黑的地方更黑,白的地方更白,而混沌不明的地方,是帘拢下那片模糊的光影。
永平帝默了许久,缓缓启唇,“不论如何,你与杨阁老合谋行不轨之事,设下阴谋陷害顾世安,而后养了那许多的私兵,这桩桩件件放到哪朝哪代都是不可饶恕之罪,你太高估自己了,张长戈,朕不可能饶恕你。”
“你以为凭着这些东西,就能赶朕下去吗?朕告诉你,不可能,因为朕手中握着的是一份你无法想象的东西。”
“你等到今日,不就是因为你一直未曾准备好一起吗?而你,是真的想要灭了朕,但不是为了自己坐上这皇位,你是为了顾世安!”永平帝直视着英国公的眼睛。
“你当年背叛肃王,这背叛,这么多年,就如同毒瘤一样,横在你的心中,你不敢死,你怕死后无法面对视你如亲兄的肃王。”
“所以,你想将朕赶下去,就是为了让顾世安归位。”
“你的那些兵将,大多都是肃王曾经的部下,你本想将顾世安握在手中,可老齐国公不同意,他爱慕肃王妃,他知道你如果抚养顾世安,那么顾世安一生都得不到安宁,会被你所利用。”
“而他,会按照肃王妃的意愿,让顾世安做一个普通的,顶天立地的男子。”
“老齐国公去世前,和你起了争执,他是不喜欢静宁郡主做顾世安的妻子,但顾世安喜欢,他也就爱屋及乌,是你逼迫老齐国公对静宁郡主下手,在他拒绝后,你就吩咐他身边的老仆,也就是当年肃王身边的随从,对静宁郡主下的毒……”
英国公两眼如刀,望着丹墀上傲然而立的永平帝。
“你什么时候查到这些的?你怎么会知道?”英国公气息已不稳。
仿佛跟别的比起来,这件事更令他感到匪夷所思。
“这件事,只有我身边几个人清楚,你是从那里查到的?”
永平帝从丹墀上走下,到了英国公的面前,“从你让人将顾世安的身世告诉杨阁老,然后闹的天下皆知的时候,朕就开始查了。”
“也许有些事情过去几十年,线索已经断了,但上天睁着双眼看着这天下苍生,有些事情,想查,不是那么难的,当朕把目标锁定你,你的一切行动就都值得朕去研究了。”
英国公喘着气,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如果说朕这样的事情,是天下奇闻,那你这个是什么?民间有一句俗语,叫做了表子又立牌坊,无疑就是你这样的!”
“你想要有脸面去见肃王,就想将朕赶下去,可怜的是杨阁老,做了你的枪手,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却连你真正想要做的都不知道。”
英国公冷哼,“那是他野心太大,怨不得别人。”
“朕这个皇位坐的坦坦荡荡,不会受你的要挟,你的那些私兵,朕,不怕!”
“你的那些私兵,你告诉朕也好,不告诉朕也好,朕都不会怕,而且,朕还告诉你,将来这天下,会改姓萧!”
英国公狠狠瞪着永平帝,暴起,向永平帝袭去,那身姿之敏捷,很难让人想象到他已近古稀。
只是永平帝当年也是武将,论武功,他曾经是东离的悍将之一,论年纪,他比英国公要年轻许多。
所以,英国公这一招出去,并未伤到永平帝,反而被暗中守卫永平帝的影卫给伤,影卫手中持剑,眼看英国公就要被一剑穿喉。
“住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永平帝突然喝住影卫,影卫听到着声音蓦地将势头放偏,而这时,英国公则已经敏捷地跃到一旁。
永平帝目光停在英国公面上很久,道,“虽然你作恶多端,但朕曾答应过他,不伤及他的亲人,朕给你一次机会,你自我了断,朕保全你全家,男丁三代之内不许出仕,只要他们不做坏事,朕让他们安享荣华富贵。”
“如果,你执意要将事情大闹天下,朕并不怕,因为朕手中持有当初他给朕的禅位手书。”
永平帝稳稳的立在那,大殿内忽然涌入十几个玄衣影卫,拱卫在永平帝身前。
英国公脸色铁青,这样一来,就等于是撕破了脸皮。方才若是能将永平帝杀死在当场反倒好说,如今人没死,再想做手脚,已经是不可能。
他不能确定皇上的手中是否真的有禅位手书,但他在位十几年,已经是将军权,政权都收拢在手里。
如果强来,后果恐有些难以收拾。
英国公沉脸不语,默立半刻,最终缓缓跪下……
张莹之死,与英国公安然出宫,之后又在家中自我了断的消息扩散到了京城各处。
英国公府剥夺一品国公的爵位,降为三等荣恩伯,皇上的旨意中明确指出,英国公虽罪大恶极,本应满门抄斩,但念及太后也为张家人,法外开恩,只诛首恶。
顾念听到这消息后默然无语,张莹会落到生死的下场她一点也不意外,还有英国公的死,真的是太便宜他了。
总觉得皇帝是高举轻放。
不过,这件事已经不是她能插手的了,就算能杀手,也找不到机会。
到了杨阁老那里,就没有这样的好处了,杨家罢官抄家,男丁挨个斩首,女眷依次罚没到教坊为奴为婢,罪不及出嫁女,但娶了杨家女儿的,不是找理由休妻,就是将杨家女送到庵堂了此残生。
随着杨阁老的倒下,连带着许多人被拔出,这样的景况还是在当初先皇定下肃王谋反的罪名时一样,又一次大规模的清除,据说粗粗估算涉案的有二三十人,如何定罪暂且不论,骑马这次朝堂又经历一次大清洗。
所有人于案犯皆押入大牢等待审判。
这段时日,萧越是忙的团团转,有时候甚至两三日不回王府。
而五皇子那里,永平帝下旨,张莹是赐婚,生死五皇子妃,死还是五皇子妃,将来同五皇子的棺椁放在一起。
并斥责五皇子太冷心冷肺,前英国公还未如何,就逼死张家女,简直是禽兽不如,本是亲王爵位,降为郡王,让他在府里修身己过。
萧越好不容易回府陪顾念,吃饭的时候,萧越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于是安慰道,“饭还得一口一口吃,张老贼已经死了,张家已经不成气候。”
顾念默然叹了口气,道,“这样死也太便宜他了,张家虽说降了爵位,可还依然享受着荣华富贵,说不定哪天又上去了。”
她一想到母亲,祖父,祖母死后所经历的,就能想出一百种方式折磨英国公。
萧越想了下,道,“要不,我们也把英国公的尸骨挖出来挫骨扬灰,让他不能入土为安?”
“还有张家的人,三代不能出仕,已经是很严厉的惩罚了,本身张家如今就没什么突出的人才,过三代,大概也就和平民无意了。”
虽说是这样,但顾念还是觉得如鲠在喉,吐不出,咽不下。
总不能真的和萧越说的那样把英国公的尸骨挖出来吧,那不成了狗咬你一口,你又咬回去?
对于皇帝的表现,萧越也觉得很失望,也曾质问过永平帝,谁知永平帝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赶他出来。
杨阁老一案,牵连很广,作为永平帝面前的红人,萧越自然是很多人想要贿赂的对象。
可萧越在大家的眼里是个‘活阎王’一样的存在,自从活阎王娶妻后,竟然变了个性子,改邪归正了。
于是,那些人自然就把目光转向顾念。
顾念窝在府里,只说身体不适,什么人也没见,可外人可以抵挡,自家人却抵挡不了。
这日,顾念正在水阁里纳凉,就有婆子匆匆而来,道,“平阳侯世子夫人上门来见您,秦嬷嬷将她安置在花厅里。让奴婢过来禀报王妃。“
顾念诧异,周语纾怎么上门来?她在平阳侯世子归京后,除了在安远侯府见过面后,基本很少碰面。
她让人整理了一些衣衫,重新梳了个发髻,去了花厅见周语纾。
没想到周语纾一见到顾念,就哭道,“念念,你救救你姐夫,救救我公爹吧。”
顾念挑眉,平阳侯世子有心计,有野心,否则当初也不会放下京中荣华富贵,去偏远小县做县令了,一步一步的往上爬。
当初在安远侯府门前站了三日,才让安远侯同意将女儿嫁过去,就是想借护国长公主的势。
可后来,外祖母一直避在江南,让他无从可借,不就闹出了要纳妾的心思吗?
如今,他竟然又和杨阁老的案子牵连在一起。
顾念揽着周语纾,不知为什么,周家的女子,姻缘路都是那样的坎坷,周语嫣和方仲文的事情到如今还未解决,现在周语纾又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抽出帕子,轻柔的帮周语纾擦干眼泪,“你慢慢说,姐夫到底怎么了?”
周语纾擦干眼泪,“公公和世子都被抓走了,说是杨党,和漕运的案子有关,可世子怎么可能和那个案子有关啊?”
“他可是舍了一身荣华去往那偏僻地方做官,而且都是为百姓照想的,怎么可能去贪污,克扣?”
听了半响,顾念才听出是平阳侯和杨阁老牵连在一起,被大理寺给叫去问话了。
她轻声安慰道,“你不要慌张,如今只是找去问话,又没说一定是和杨阁老案有关,说不定这会已经回去了。”
“你先把眼泪擦擦,我让人打水给你净面。”
“你没有让人回去找外祖母吧?”
周语纾摇头,外祖母如今老了也说不上什么话,她去找也没用,晋王可是这次案件的主理。
顾念松了一口气,没去找外祖母就好,她不想外祖母还要为这些事情烦忧。
不管平阳侯府是什么情况,等到萧越回来,问清楚再说。
不过,她并未答应周语纾,而是道,“朝堂的事情,我们女子也插不上嘴,王爷如今吃住都在宫里,回来也不过一两个时辰,表姐,你先回家,等我问了再说。”
黄芪带着小丫鬟端了清水进来,和周语纾的丫鬟一起帮助她净面,又梳整好微微散乱的发髻。
周语纾这才放松下来,她眼皮红肿,不好意思道,“念念,让你看笑话了。”
顾念道,“一家姐妹,说这些做什么?”
周语纾抬眼看了顾念一眼,又垂下眼眸,拧着帕子,期期艾艾的道,“念念,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顾念道,“你说。”
周语纾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忽然道,“念念,祖母最疼的就是你,你能不能在劝劝外祖母,让她同意我娘回来?”
“我娘她一个人孤孤伶仃的在金陵,她的年纪也大了……”
“念念,再怎么样,我娘她也是你的舅母,也是你的亲人,又养了你一场……”
周语纾说着说着又眼红了起来,祖母毕竟不是亲祖母,不然这次的事情,她也不会舔着脸来顾念这里求情。
如果是亲祖母,她回去安远侯府一说,祖母肯定会把念念叫回去就把这件事情给办了。
顾念闻言,神色顿时冷了下来,她盯着周语纾半响,直把周语纾盯的面红耳赤,转过头去。
“念念,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你要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只是那样一说。”
顾念皱着眉头,她和周语纾两姐妹从小一起长大,情谊自然是非比寻常,她到如今一想到当初安远侯夫人给外祖母下药,让她原本健健康康的身子弄的如今这幅模样,她就恨得不得了。
她道,“表姐,我说过,我们是一家子姐妹,从小一起长大,所以,你要我问世子的情形,等王爷回来,我自然会帮你问。”
“只是,还请表姐不要再提及夫人半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