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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蒸花露的法子教给几个雇工后,百合仍旧每日在家或是教杏儿和迎春算账,或是出门看看雇工们做活,叫他们别总在日头底下晒着,多喝些水。
不免又煮绿豆汤和酸梅汤去,宋二妹道:“从没见过你这样大方的,生怕自家钱不够多怎的?”
百合说:“乡里乡亲的,谁还比谁高贵不成?再说,我这么不把水供应上,一个不留神哪个中暑,才是麻烦哩。”
她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来到这个时代,用双手奋斗出自家的小日子自然好,可要是一心一意要当人上人,不把别人当人看,踩着别人的头显示自己的厉害,岂不是白白上了那么多年学?
宋二妹不过白说两句,百合肯这样大方,她也受益,回头就跟别的几个人说:“只要好好做活,别偷奸耍滑,大年家的再不亏待人。”
宋好年这两日在家的时候不多,乃是去柳家给迎春讨公道。迎春一上吊,事情闹得很大,连乡老们都惊动了。
柳山村李家不算大族,宋好年和柳义都是李家的女婿,因此由他们出头,同柳忠商议咋个处置法。 迎春自上吊过一场,胆子便不如原先大,机敏灵活更是大大不如从前,倒有些像早先的李大妞和腊梅。若是家里只有百合跟杏儿,她还肯活泼些,偶然说笑两句,若是宋好年在家,她再不会露一个笑
脸。
见外人对她来说成了一件非常恐惧的事情,百合清晰地看见过,她要在房里站半日,才敢迈出一步,去厨房和宋二妹一道吃饭,说话时也总躲着宋二妹的眼睛。
宋二妹还是熟人,又满心同情她,若是换了别人,迎春便抵死不肯见人,百合拗不过,只得把饭端到她房里,叫她独个吃。
百合心里清楚这样下去不是个事情,越是不肯见人,就越是孤僻古怪,长期下去,迎春只怕要养出一副乖戾脾性哩。
不过妹子才遭逢大难,急也急不得,她只得慢慢宽解她。反正迎春也还没养好,先趁着养伤的日子学两样手艺要紧。 这里百合打算得很好,却漏算一条:她没往娘家带过信,架不住她爹娘要跟人打听闺女的事情,镇上和村里日日人来人往,没有真正瞒得住的事情。一来二去,李家二老还不晓得大闺女咋样,倒先晓
得二妞叫人骗去身子寻死的事情,如今正住在她大姐家里。
朱氏这人年轻时候有两样事情叫人嘲笑过:一样是她没经过三媒六证就嫁给李篾匠,其实是从家里跑出来,两个人私奔的;第二样就是多年生不出儿子。
人心都差不多,越是缺啥就越是看重啥,朱氏叫人说嘴过,就把女人的贞洁和生儿子这两样事情看得很重。 当初家里穷成那样,她把宋好年的钱财搜刮得一干二净,也没忘了叫宋好年三媒六证,正经娶百合去做媳妇。百合成亲后她隔些日子便要催闺女生儿子,没别的原因,就是为着在她心里,女人生下儿
子才能叫别人高看一眼。
如今一听二妞做下这样事情,哪里了得?朱氏又气又痛,痛心她好好的二妞叫人骗去身子,往后嫁不得人家收不到彩礼,若是非要嫁人,怕是只有她老家深山里那些个老光棍才肯娶。
她先前可是想把迎春嫁到镇上,这下打算破灭,她心口直发疼,既心疼闺女,也心疼钱财。
也气二妞不晓得自爱,女人家最要紧的就是名声,若是名声坏了,将来还能有啥前程?
几下里情绪夹攻,朱氏不由跺脚痛骂:“她咋不吊死?吊死就好哩!”
若是迎春吊死,她的一张老脸自然保住,还可同柳忠家讨要钱财,就是柳府的老爷晓得,说不得也得出几两银子的烧埋费。
乡下地方未嫁的姑娘算夭折,入不得祖坟,只消寻一个僻静处点下穴去,一口薄棺下葬便是父母有心,连半贯钱都花不到,剩下的岂不是都可攒下来给青松?
李篾匠不晓得老婆子心里转着这心思,他心软,先前虽为迎春不肯照看自己有几分别扭,这会子一想迎春往日的能干,活泼泼一个闺女送到镇上竟叫人白白糟蹋,他就心疼得不行。
听见朱氏满嘴胡话,李篾匠忍不住道:“你胡说些啥子!我闺女人在就好,我不嫌她,往后我养她!”
朱氏一愣,随即破口大骂:“那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肉,我不比你晓得疼她?你拿啥子养她,吃谁的喝谁的,往后青松娶不到媳妇咋办?”
她满心全是为青松考虑,当初迎春还能给家里赚钱时,她最疼迎春,如今疼的却是百合跟腊梅,迎春在她眼里就是个不能赚钱,反而要赔钱的破烂货色。
李篾匠一辈子没同谁红过脸,忍气道:“我去镇上看二妞去,你去不去?”
“我咋不去?”朱氏也不是全然不关心迎春,“你还瘸着哩,不留神滚进沟里咋办?二妞个死丫头,我得好好教训教训她去,半辈子老脸都给她丢尽哩!”
老两口毕竟上了年纪,李篾匠头年摔伤,至今走路离不开拐棍,朱氏身子骨也不算很强健,收拾好屋子锁好门,两个人在山路上拐了半日,才满头大汗地到镇上,直奔百合家中。
朱氏还在门外就大声嚎起来:“我可怜的二妞啊!”
百合吓一跳,迎出去一看,连李篾匠都来了,连忙把人弄进屋里,“爹娘,你们咋来哩?也不先叫人带个话,我叫大年赶上骡子接你们去。”
朱氏抢先说:“等你接我们,你妹子都叫人欺负死了哩!” 百合一顿,没说话,她却是觉得迎春叫人欺负有她的一部分责任,可说到底,迎春一个小姑娘在柳府里打拼,一没人照看她,二没人教导她,她心气又高,走歪路很寻常,她当大姐的心里愧疚,又有
啥弥补的法子?
迎春才一听见朱氏声音,整个人就苍白僵硬起来,杏儿见她这副模样,连忙把人拉到床边坐下:“姨姨,你怕啥子?”
迎春没说话,她原以为她是姊妹几个里头最不怕娘的,如今落到不能再惨的境地,才晓得心里对娘的害怕并不比大姐和妹子少。
老两口坐在厅房里缓过气,就问百合:“你妹子哩?”
百合冲西边一努嘴,两人就忙去西屋看迎春。迎春低头不说话,李篾匠只说:“叫我闺女受委屈哩,跟爹回家去,往后再不叫你受欺负。”
迎春眼圈一红,一串泪珠落下来,才要说话,就听朱氏道:“成日家看你是个精明人,遇到大事情咋傻成这样?可愁死我哩!依我说,你竟死死扒住他们家,叫他们家娶你才对。”
迎春小声说:“他们家那样不讲人情,我要嫁过去,岂不是死路一条?”
朱氏跌足长叹:“那你如今名声也坏了,实惠也落不到,你觉得就好了?”她一指头戳在迎春头上,“我咋生出你这么个傻子!”
迎春才叫李篾匠说得心中一热,看亲娘是这个样子,复又凉下去,木木呆呆地盯着地面,不说话,也不动弹。
百合在一旁额头青筋直跳:她好容易把妹子从死路上拉回来,娘这样子是把人又往死里逼!
她再不能忍,对朱氏道:“你老人家少说两句罢,去厅房里坐,我给你冲蜂蜜水喝。”
朱氏走了半日山路,口干舌燥,闻言就往厅房走,嘴里还道:“命不好,生下三个赔钱货……”
“既是赔钱货,你也别喝我家水,别站我家地方,自个儿回去吧!”百合沉下脸,深知朱氏又开始犯糊涂,这时候不把她的歪心思压下去,她能做出多少蝎蝎螫螫的事情来。
朱氏这才闭嘴,气哼哼地拿眼睛剜百合,李篾匠觉得十分丢脸,对百合说:“别管你娘,她就这么一说,心里还是疼二妞哩。叫二妞跟我们回去,总会好起来。”
他说得轻巧,百合却不敢信——没别的原因,就因为朱氏是个十足的糊涂虫,百合要信她能好好待迎春,不如信婆婆突然疼起自个儿来。
但李篾匠毕竟一片慈爱之心,百合能把朱氏怼回去,对他还得软和些,只说:“如今二妞身子还没好哩,你听她才说那几句话,喉咙哑得像啥样,不如在我这里养好在回去。”
至于一来二去,她养妹子养上瘾,不叫回去,留妹子在家里给自己帮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朱氏犹自嘀嘀咕咕,百合道:“娘,二妞心里苦,你说话软和些。你再跟二妞说浑话,我就去告诉青松,你看青松咋说?”
青松就是朱氏的三寸,叫百合捏住三寸,朱氏登时就软了。她晓得青松待姐姐们都肯尽心,要是晓得她这般打算,定要怪她。 闺女怪罪一万句都没啥,她老人家一辈子为儿子打算,可万万不能叫儿子怪罪,朱氏立时转过弯来,讪笑道:“我不过白说两句,我是二妞亲娘,不向着她还能向着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