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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大夫原本不是灵药村的人。
他不太记得自己本名了, 因为少年时就随着一位游医离开了家乡,再者他的名字本来也只是乡下人叫的小名, 不是阿牛就是狗子或者满仓, 后来游医去世,他继承了衣钵继续行医。
彭大夫是跟着药方医书识字的, 诗经里许多字他至今不认识, 写出来的字也就勉强能看。
直到他来了彭泽。
百姓面黄肌瘦, 腹胀如鼓, 外来者避之如瘟疫。
神婆、僧人、方士都说这里有饿鬼作祟。
深究细问之下, 这种恶疾竟不知何时起就有, 老人说祖辈就死于此病, 他的孙儿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只知道起初是几家几户, 一旦发病就请神婆喝香灰,将病患关在村里偏僻的地方,不让他们出来。瓜分了这些人家田地的村民, 没过几年也开始发病, 神婆便说这是前一家恶念招鬼诅咒所致,愤怒的村人不再送吃食过去,那些病患生生饿死。
然而怪病并未随之消失, 发病的人越来越多, 自己村子,隔壁村子……甚至是知道的所有村子,都有恶疾蔓延。
病患就再没被关起来了,他们拖着疲惫虚弱的身体继续劳作, 直至死去。
因为这不是马上发作立刻要命的病,除了触水后高热不治的,病程可长达十年甚至二十年。民间田有人种,鱼也有人打,只不过数量减少罢了。官府见无法可想,就懒得再管,一茬一茬的死没事,不死绝就行。
彭大夫忙着救人,却找不出病因,绝望之际,他遇到了秦逯。
秦逯是听了传闻找过来的,当时彭泽附近仿佛鬼域,还活着的百姓纷纷逃离,他们没有路引又失去田地,只能沦为流民。地方官惊惶之下,瞒而不报,紧闭城门不许流民进入。
秦逯自然不信恶鬼作祟的说法,他起初以为是一种瘟疫。
等他到了渔村,跟彭大夫碰面之后,发现这不是他知道的任何一种疫病。
毫无疑问,这么大范围的怪病绝对是会散播的,只是不晓病源何在。
彭大夫束手无策,秦逯却在诊脉之时,发现病患脏腑经脉有极其细微的异动,细微到了连他都差点听不清,经过无数次诊脉秦逯终于确定“异邪”是一种虫,寄生在血肉脏腑之内。
因为太像南疆所说的“蛊”,连玄葫神医秦逯也想岔了,以为有心性阴毒的邪教江湖人在水源里下蛊。
不过错有错着,虽然“罪魁祸首”没找到,但是按照治蛊的古老医术扒拉出的方子,增添改进药材之后竟然有效。
这份喜悦来得太早了。
能治标,不治本。
几次“灭蛊”失败后,秦逯的方子最终败在了病患身体太差没法下猛药上。骨断能生,脏腑被蛊破坏,又不能给换一个新的,把身体里的“蛊”除了,人还是要死。
万般无奈,秦逯只能转而救治症状较轻,以及尚未发病的人。
期间在给一个落水发高热咳喘吐血的孩童诊治时,秦逯才发现“蛊”还会急性发作,有些人就死在了这一关,在此之前始终没把两种情况当做同样的病。
秦逯决心找到病源,他找遍了一切能找的渠道,发现恶疾古来有之,大规模爆发却是第一次。
“……以前的朝代盘剥重,人口少,村里只有货郎出入,根本看不到商队,村与村之间连走动都少。很多百姓根本活不到腹胀如鼓病发而死的年纪,就因为各种缘故没了性命,尤其陈朝末年天下大乱,死去的人不知几多,盛世太平二十多年后,恶疾忽然集中爆发。”彭大夫在摇曳的烛火下缓缓开口。
“是,老师说过,仍有许多病症未曾被发现,只有当人活得久,才能慢慢显现出来。”
墨鲤听秦逯提过,令人感慨。
——盛世爆发恶疾,乱世却没有。
鬼神之说不可信,君王不贤天降灾祸的说法更不可取。
孟戚的脸色极为难看,当年他来彭泽的时候,恶疾尚未盛行,而爆发之际恰逢楚元帝垂垂老矣,滥杀功臣,朝野动荡根本没人关心“彭泽疫病横行”的奏报,南方多瘴疠,每年都有类似的奏报,照例减税赈灾就成了。朝廷不问不查,地方官也没胆子去看,一拖二拖,竟然出现了这般后果。
到了楚灵帝继位,文武百官都卷入了朝野倾轧,哪有人去问民间疾苦。
“我不该离开太京,李元泽死后,我就该回去……在朝中培养人手,他们谁都活不过我,无非是浪费几十年的时间……”
孟戚的自言自语声音细不可闻,唯有墨鲤,他猛地转头出声惊醒孟戚的沉思。
“孟兄,独力不可回天。”
即使“孟国师”隐于朝野,养无数门生,掌握他们的身家性命,在暗中掌控朝野。楚朝也不会如孟戚所愿那般兴盛,人心各异,更不能始终如一,连齐心协力划的船都要翻,更何况用手段控制他人。
至于苦心培养门生这条,古往今来跟老师政见不合老师一辞官就跳反阵营的臣子多了去了,其中不乏受座师大恩,甚至少年时就受老师教诲的人,毕竟连父子都能反目。
这还没算利益相关所致的背叛,单单是“政见不合”。
孟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色还是不好,却总算没继续钻牛角尖了。
彭大夫只听到墨鲤说的那句话,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不过说来说去,应该都是恶疾的事。彭大夫多年不谈过往,也无人可说,现在扒拉开伤口,血淋淋地痛,根本无心在意其他。
倒是那位称彭大夫为伯父的武者不住地打量孟戚,这里四个人,他跟彭大夫没得说,墨鲤是秦老先生的弟子,那么这人呢?
“还未请教阁下尊名。”武者阻止了彭仙人说灵药村的事,警惕地问。
“此乃我挚友,一同出门……”
“我是阿鲤的契兄。”
墨鲤都没能把“游历”两个字说出来,被逼得卡了壳。
孟戚眼都不眨,扬州东面靠海的地方,契兄契弟多得是,有什么稀奇。
屋内一阵死寂。
“咳,恕老朽眼拙。”
有这么神来一笔的搅合,彭大夫心中的悲恸平复了许多,至少不用再吃护心丹了。
他看了看身边的晚辈,再看墨鲤,无论如何他跟秦神医勉强都算是后继有人,后辈的祸福他是管不了,只希望他们能安安稳稳地活着罢。
“这是韩大夫的幼子,名灿。韩大夫的遭遇,你们方才也听了……阿灿在衡山派学过十年武功,还是当年韩大夫救治了一位衡山派内门弟子的双亲,才得了这份机缘。”
武者这才回过神,愧然道:“可惜我不是那块料,没能学到什么东西。”
“乡野人家,没什么大抱负,也不指望你行走江湖行侠仗义。能身怀内功恶疾难侵,遇事能逃得一命,就再好不过了。”彭大夫叹息道,“我若不在了,灵药村还得托付给你。”
韩灿闻言神情复杂,隐隐有抗拒之色。
彭大夫长叹道:“阿灿,当年害了你父、以及其他大夫的村子都已面目全非,活着的村民亦非当年之人。那些不信医术而磕拜鬼神的,鬼神不能给他们续命,病情不重逃得一命的村人又因惧怕恶鬼缠身纷纷出逃。这些年你也从商队那里打听过流民是什么模样。”
如果还在楚朝,流民或许还能得到安置。
楚亡之后,三王恨不得打到头破血流,流民里的男丁直接就拉去填充兵营,老弱妇孺无人搭理,颠沛流离。
没有路引跟田地,去工坊做活的百姓,饿死累死的不计其数,只有少数人成功在他乡落了根。
就算不打仗了,流民依旧很多。
彭泽这里死绝了人的村子,不也没几年就有了别地来的流民,形成了新的村落。
恶疾又怎么了?道听途说没见过恶疾发作是什么样的百姓根本不怕,这里有田地,能打鱼,破屋子修修就能住,病死总比饿死强。
“他们是死了,可是后来的人又好到哪里去?”韩灿悻悻地说。
墨鲤与孟戚对视一眼,彭大夫虽然没细说灵药村的情形,但是以他们的心智,猜都猜得出来。
——既然民多愚昧,那就跟着他们的想法来,完善了坠入饿鬼道的说法,还扯上前世罪孽今生因果,半是威吓半治病,治不好的那些是罪跟债太重。孩童跟年轻人被救回来的就说用阳寿抵了一部分罪,只要今生不造因果,来世还能投个好胎等等。
自称彭仙人,大约借了活八百岁的彭祖之名,还沾了下彭泽湖的首字。
那边韩灿愤愤道:“不说其他,单单这灵药村的人,口上心里敬着神佛,敬着伯父,可是能捞钱的时候他们巴不得将一份药膏卖出十倍的价。伯父让家家户户做药膏,说是能驱邪洗罪的灵药,结果商队贩卖到县城价高到百姓买不起,多少人根本不下田也往身上涂。村人听说城里的价格后,最近邻村上门求药时他们也胡乱开口涨价。长此以往,真正要用药膏的渔夫农夫买不起,不用的人信以为真,恶疾岂不是又要蔓延?”
彭大夫笑道:“你不是不关心外面村的人吗?怎么还为他们担心上了?”
“伯父!”韩灿差点恼羞成怒,强辩道,“我是不喜灵药村的这些人,您要是……他们绝对做得出来拖家带口去城镇兜售药膏,甚至去别的地方装神弄鬼,他们可不懂医术,给人乱治一气,骗钱害命怎么办?”
“凡事有利有弊,至少药膏的方子是传出去了。”孟戚忽然开口道,“至于灵药村的这些人,也就骗骗彭泽附近的渔村,再远的地方可不会信他们说的这一套,就算有信的,也会盗取或者逼迫他们说出方子,骗人的活没那么容易。”
韩灿瞪着他,彭大夫一边咳嗽一边笑:“不错,老朽这些年在村里你也见过。鬼神之说虽然有效,利字当头他们就能忘记一切,可是眼皮子浅还大字不识,能做什么?只要你继续守着灵药村,那些病了的人想要活下去,自然会到这里来。老夫只是忧心你不愿继承老夫与你父亲的衣钵,继续行医。”
韩灿面露挣扎之色。
彭大夫宁可装神弄鬼也要留在这里,为了什么?
那些大夫出事之后,再也没有医者肯来这里。
彭大夫不愿众人与秦逯的心血白费,只有留在这里,他才能诊治更多的恶疾者,能不断地改进药方,传于后世。他怎么会不恨愚昧无知害死医者的村民,然而他放弃的话,后世就缺了一份治恶疾的医书方集,有志救人活命的大夫需要重头再来,或许会像他们那样遭逢不幸。
“阿灿,你只需收一个心性皆佳的徒儿,将来再把这一切交给他,就算完成老夫与你父亲的心愿了。”
“伯父……”
韩灿垂首,尽管灵药村的人在他看来无可救药,可是村中仍有懵懂孩童,亦有真心实意感激他们的老妇。
“好了,别让秦神医的徒弟看笑话,说来你们也是同辈。”彭大夫笑呵呵地说,“老夫跟阿灿所学不足,读过的医书更是有限,秦兄看中的弟子必然不凡,正好请教一番。”
“彭世伯太客气了。”墨鲤连忙站起来。
“莫谦虚,阿灿,你去后屋把老夫的手札取来。”
彭大夫殷切地看着墨鲤,“这是老夫多年搜集的病例,还有琢磨出的药方,贤侄替我转交给秦兄,来日若还有缘分,请贤侄将秦兄的手书跟对药方的想法带回交给阿灿,如果无缘,将来把它交给有志救治恶疾的医者亦可。”
墨鲤行了一礼,接过韩灿递来的手札。
纸不算好,发黄,比起文人墨客写词做赋的各种花笺差得多了。
因为经常丢行囊,所以墨鲤决定抽空将上面写的东西都默记下来。
“晚辈拼尽全力,定将它带到老师案前。”
“好,好!”
彭大夫眼眶有些湿,老都老了,没想到还能见到故人弟子。
一转头,目光又落在孟戚身上,彭大夫下意识地觉得这人出身不俗,想要提醒墨鲤留心,世家子弟都靠不住,今天一套明天换一个,翻起脸来比谁都快。
孟戚也意识到自己这回竟是变相地见了阿鲤的“长辈”。
也罢,就拿这位彭大夫练练?
孟戚精神一振,抢先开口道:“晚辈姓孟,名启行,亲长不在人世,连故友都早早逝去了。好在与阿鲤一见如故,这才一同游历天下。”
墨鲤神色复杂,他不知道孟戚怎么能毫不心虚地将“晚辈”二字说出口的。
还有亲长不在人世什么的,那压根就没存在过!
彭大夫对读书人那套半懂不懂,再说连读书人都未必想得起来楚朝国师叫什么名字,彭大夫就更不可能知道孟戚字启行了,所以信以为真,审视的目光立刻缓和了一些。
孟戚再接再厉,肃然道:“世道艰辛,到处都出乱子,有人陪着,秦老先生想必也会放心许多。”
理是这个理,可是徒弟出门一趟就多了个契兄,这——
彭大夫一言难尽,却又难以开口。
第一徒弟不是自己的,第二彭大夫自己对成家有后这事没什么兴致,第三撇开性别身份,孟启行看上去跟秦兄的徒弟又十分般配。
“哎呀,外面的药快熬好了,阿灿去看看。”彭大夫转身招呼起来。
韩灿也猛地想起来,马上就要出去端药。
“不用。”墨鲤阻止道,“家师不仅教我医术,也教了武功。”
彭大夫和韩灿的目光落到孟戚身上,
墨鲤不得不硬着头皮为孟戚解释,谁让沙鼠怕苦,为了不喝药可能说出更荒唐的话。
“孟兄武功更甚于我。”
韩灿看了看墨鲤,又看孟戚,忽然小声嘀咕:“伯父,我是请教医术,还是先请教武功?”
彭大夫:“……”
想什么呢,当然是医术,武功是三天就能提升一截的吗?学武容易吗?如果容易,还配什么药膏,让渔夫农夫都学一套内家运气法门然后劳作,不比药膏更好使?
事实上如果不是内功高手,江湖人天天触水也有可能染疾,前年就有个水匪寨子里的人集体发病,完全不惧的这武功得有多高?彭大夫亲眼见过秦逯的能为,他在心里咋舌,秦兄自己不凡,连徒弟也不凡,连徒弟找的契……咳!
彭大夫忽然想起一事,试探着问:“贤侄懂武功,应知晓江湖之事?”
墨鲤不明所以,本能地说:“彭世伯是指?”
“关于风行阁,你们能找到风行阁的主事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