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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戚发现自己对墨鲤还不够了解, 他愈发地想要去竹山县看看了。
歧懋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地方?那里的百姓又是什么模样?山灵的形成会受到这些因素影响吗?还是说,其实都是玄葫神医秦逯的功劳?
孟戚想了许多, 这让他看起来像是在神游天外。
一个气质超脱的人, 神情淡漠,目光仿佛凝注于九天之上。足不沾地, 袍角下摆没有半点尘污, 好像下一秒就要羽化成仙了。
“啪。”
孟戚漫不经心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瞥了一眼。
只见一个上了年纪, 做宫人打扮的女子震惊地望向这边, 她手里的箩筐已经落了地。
“余姑姑, 你这是怎么了?”坡下有人高声问, 他们与那女子只有六七步的距离, 等到这些人爬上来的时候, 却只看到孟戚的背影。
众人都吃了一惊,差点以为是妖物出没,又以为是做梦, 不然这荒郊野岭怎么会忽然冒出这样的神仙人物?
皇陵里历来不止有驻军, 还有发配过来的囚犯。
他们有的是失势获罪的权贵族人,有的是犯了大错的宗室,甚至有前朝与本朝的宫人。
齐朝宗室现在单薄得很, 除了皇帝就是皇子, 陆家完全没有宗室的待遇,但是被圈禁在皇陵这点倒是很符合了。
至于宫人,情况就要复杂很多。
楚朝覆亡之后,太京百姓死伤许多, 加上各处动荡,许多到了年纪可以出宫的宫人有家不能回。如果没有品级,还想留在宫里,需要有能耐会钻营,否则就得往最苦最累的地方塞。
皇陵就不是个好去处,有的宫人来的时候是戴罪之身,据说惹怒了某位妃嫔,还有的纯粹就是被排挤过来的,领的是有名号的差事,然而过得跟囚犯差不多。
俸禄见不着,人也出不去。
他们的生活很苦,平日里要干活打扫,还得耕种织布,供皇陵这边的人开销。
朝廷拨下来的钱,是修陵以及修缮宗庙用的,剩下的那些钱能吞的也早被皇陵这边的管事人扣了,其余人不能活活饿死,于是就得自个养活自个。
宫人们还好,倒是那些蒙获恩赐,不用发配到苦寒或湿热之地的囚犯完全受不了,养尊处优的人,现在连热水都喝不上一口,往往在这里熬个两三年就一命呜呼了。
皇陵里逐渐就剩下了这些逐渐老去的宫人。
有齐朝的宫人,也有楚朝的宫人。这个姓余的宫女,恰好就是后者。
余姑姑愣了半天,脸色白得吓人。
“……听说太京那边来了人在祭祀,刚才还有驻军在找京城来的贵人,会不会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众人纷纷点头,余姑姑却矢口否认:“不可能。”
眼见众人都望着自己,余姑姑慌忙道:“那人穿的衣服很是普通,贵人哪个不是锦衣华服,绫罗绸缎?”
这说得也有道理,可惜那人走得极快,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余姑姑蹲在地上收拾箩筐,她心神不定,几次差点绊倒。
因为众人都在议论那个非同寻常的人,倒也没有什么人注意余姑姑的反常。
他们抱着箩筐继续往前走。
皇陵里的宫殿屋宇显然不是他们能住的,就算进去打扫都要专门换衣,作为奴仆他们居住的地方有些偏,位置恰好跟陆家庄相对。一个在皇陵的西面,一个在东面。
结果路走了没几步,前方就传来一声巨响。
只见烟尘飞舞,隐约有怒喝之声。
宫人们惊惶失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皇陵附近的驻军,没一会就有许多兵丁向这边赶过来。
这动静不是墨鲤闹出来,也不是孟戚。
孟戚赶上墨鲤之后,顺势带着人躲到一棵树后,看着前方声势骇人的打斗,疑惑地问先到一步的墨鲤怎么回事。
“好像是两个江湖人,不知怎么打到皇陵这边来了。”
墨鲤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半吊子武功。”
这时眼前沙石乱飞,打得几乎看不到人影了,场面令人咋舌。
听起来跟孟戚出手差不多,实则不然,同样是外放内力,孟戚大部分内劲都集中在对手的方向,就像他追着春山派松崖长老那次,谁都看到他的手掐向松崖的脖颈,松崖自己也知道,然而极力后退却怎么都避不开。
地面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途径处土石崩落。
眼前这两人呢,简直分不清是在打斗还是在破坏地貌,摧毁皇陵附近的建筑。
怒喝是一声接着一声,战得旗鼓相当,外泄的内劲呈扇形排开,往往两人的招数还没有互相挨上,就先把周围打得七零八落了。
想当初孟戚与墨鲤豁出力拼斗的时候,院落被毁去是因为他们内力对撞的余波,还有石头扛不住孟戚的剑气余势,断得整整齐齐,或者直接碎成了细小的颗粒。
墨鲤说这两人是半吊子,正是因为他们十分力气,有八分都浪费了。
石头保持着完整被掀得到处滚,同时漫天飞沙,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其实这样的武林‘高手’,还是不要招惹得好。”孟戚抱着手臂,由衷地说,“跟他们打起来,单单赔钱就要赔到囊空如洗。”
真正的高手,内力能收能放,都是可控的。
可以不破坏周围物件也不伤及他人,比如他们在秋陵县外遇到宁长渊,即使交手过招也什么都没发生,还及时阻了落石,救下不少山道上的百姓呢。
说到赔钱,墨鲤看了看那边的房舍,里面没有人。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有一片空屋子?”
“可能是皇陵里的仆役住的。”孟戚想都不想地说。
他说完之后微微一愣,他做国师的时候从来很少去楚朝的皇陵,他怎么对皇陵的布局这么了解?难道是——
孟戚的神情沉了下来,从本心说,他不喜欢在山里挖来挖去的人。
可是太京上云山的历朝皇陵,一点儿都不少。
如果不是像样的风水宝地都被占用了,后世的帝王没准还要继续在太京修陵。
“你的气息乱了。”墨鲤提醒道,如果孟戚不对他就立刻动手。
孟戚深深吐了口气,摇头说:“我无事。”
那边打架的人似乎也累了,动静小了不少,逐渐可以看清里面的人。
都是满脸皱纹的老者,精神气十足,看到皇陵的驻军来了,非但不退,反而长笑一声。
“金剑牛鼻子,你敢不敢与我在此地一决高下。”
“笑话,区区春山派,难道我还怕了不成?”
这两个老头的容貌并不分明,因为他们满身是土,胡子头发都变成了黄色。
可是当着朝廷官军,这么肆无忌惮地把名号扔了出来,不怕门派日后遇到麻烦?或许本来想坑对方,只不过自己也被拽下了水。
那个持剑的老者挥剑又战,嘴里骂道:“岁寒三友在江湖上好大的名头,我当是如何了得,结果这番下山,却听说贵派实力最高的松崖长老莫名其妙死在了外面?”
另外一人大怒,讽刺道:“金剑牛鼻子,说话之前先看看自己家里什么模样!我怎么听说你的俗家后辈,同时也是你的得意弟子骆彬,在平州遇到了圣莲坛,还被人废了武功?”
他们互相揭短,拼得咬牙切齿,墨鲤却在旁边恍然道:“难怪我觉得骆彬这名字有点熟悉,原来是青湖镇遇到的那个青城派‘侠客’。”
嚷嚷着要为枉死的青湖镇商户报仇,带着人冲进镇子,结果被圣莲坛香主拿个正着。
“青城派、春山派……真是巧了。”墨鲤自言自语。
孟戚挑眉,漫不经心地笑道:“不是巧,而是厉帝陵的流言越传越广,惊动的江湖人越来越多,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遇上。”
墨鲤点了点头,他抬眼一看,发现远处有隐隐绰绰的身影,像是江湖人在看热闹。
有些江湖人避让官兵,有些自恃武功高强根本不理。
皇陵周边的营地乱成一团,孟戚心中一动,轻飘飘地抬掌虚空抓向一处围栏。
只见深深钉入土中的木条连着土石一起横飞出去,围栏齐刷刷倒了一排,还牵连了皇陵驻军的营地,房舍摇晃,瓦片接二连三地掉落下来。
“孟兄?”
“给想要离开的人一条生路。”孟戚看着尘土遍布的四周,很是满意。
控制得恰到好处,烟尘也能遮盖住人的踪迹。
墨鲤目力过人,依稀看到有几个人飞快地跑向了那处,趁乱走得不见踪影。
“这是?”
“皇陵里的仆役,基本没有直接犯罪的,不是连坐罪,就是年老的宫人。”孟戚解释道。
墨鲤顺着他们来的方向望去,发现还有更多人缩在那里不敢动。
“他们不肯走?”
“有人想走,有人不想。如果没有亲属,或者家乡遥远,没有户籍、没有路引,就算成功逃走也很难生活下去。”
孟戚取出斗笠戴在头上,然后对墨鲤说,“大夫,我们到这边来。”
以他二人的轻功,轻而易举就混进了看热闹的江湖人之中。
“春山派的应掌门内功又深厚了,隔着这么远还能把围栏破坏成这样?”围观的江湖人兴致勃勃地交谈着,完全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应掌门震惊地看着那块区域。
不是他动的手,也不是金剑老道。
应掌门与金剑老道对视一眼,心想有高手潜伏在侧,不可再战。
于是双方虚晃一招,丢了两句狠话,悻悻地离去。
围观的江湖人都发出惋惜的叹息,这样的拼斗可遇不可求,至于打进了皇陵?笑话,皇陵怎么了?齐朝的皇陵现在还是空的,开国皇帝都没死,再说了,天下人谁不知道这皇帝是篡位的,有什么要紧?
墨鲤与孟戚跟在陆续离开的人群中,忽然有人凑到墨鲤身边。
“老兄,春山派松崖长老死的事你怎么看?”
“……刚刚得知这个消息。”孟戚抢先一步接过话茬。
那人眼睛一亮,心想这人看起来气度不凡,必定不是寻常之辈。
奇怪,他刚才怎么没有注意到?
“还未请教两位兄台的万儿,在下祖籍太京,有个诨号叫震山虎。”
万儿就是江湖绰号,算是切口,俗话说的扬名立万指的就是这个。
墨鲤哪来的绰号?
即使是孟戚,也没有这玩意,墨鲤以为孟戚要编造,谁想他干脆地四两拨千斤,把问题推到了旁边。
“哪里哪里,我二人籍籍无名,都是恰逢此会。”
那震山虎见他们打扮,心想估计是隐瞒身份的宗派弟子,愈发想要从孟戚这里打探点消息,在此之前少不得抛砖引玉一番。
“青城派近些年没落了,金剑老道的徒弟一个比一个倒霉。”震山虎索性转到孟戚身边,滔滔不绝地说,“原本一个泱泱大派,结果时运不佳,他大徒弟走火入魔猝死,二徒弟行走江湖时候撞见了春山派松崖长老,被废了一条手臂,这几年就靠家里有钱的三徒弟撑门面。哦,还有个天赋不错的小徒弟,据说还是金剑老道的俗家侄孙。”
“侄孙也能收为徒弟?”墨鲤忍不住问,世人不是很看重辈分吗?
震山虎摆手道:“怎么不能,天山派掌门跟他的大徒弟还是亲兄弟呢!”
“……”
墨鲤对江湖人不拘小节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话说天山派,两百年前在青江丢了衷情剑的那个人好像也是天山派掌门。
“原本金剑老道的日子吧,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结果他那三徒弟在年节时回家,你猜怎么着,他是平州秋陵县人,那边地龙翻身了听说了没有?”
墨鲤与孟戚两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
“知道就好!”震山虎一拍大腿,感慨道,“金剑老道的三徒弟就这么死啦,他那小徒弟骆彬呢,原本跟着三师兄来平州游玩,听说圣莲坛为恶一方就去行侠仗义,结果栽了大跟头,武功废了!你说倒不倒霉?金剑老道的掌门之位,怕是传不了徒弟,只能让给同门师弟了,气都要气死了。”
孟戚若有所思地说:“青城派远在益州,金剑道人来得这么快,想必不是为厉帝陵宝藏,而是为弟子?”
“可不是!”
震山虎左顾右盼,然后压低声音道,“松崖长老的死,据说还牵扯到了前朝的国师,有人说三十年前的天下第一高手,根本就不是玄葫神医秦逯,而是隐于朝廷之中那位孟国师!”
墨鲤:“……”
孟戚看到墨鲤复杂的表情,他果断地说:“纯属无稽之谈!秦神医武功之高,吾辈江湖人有目共睹,楚朝国师是哪处山洞里钻出来?从未听说过!”
“没错!”震山虎面露喜色,“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
说实话,就凭这个江湖绰号,山灵/龙脉就不想跟你所见略同。
孟戚干咳一声,试图扭转话题,顺带放出一些传言,他郑重其事地说:“厉帝陵宝藏之事,也有蹊跷。藏风观知道了这件事,为何不悄悄发掘,要传至天下。”
“着呀!”震山虎更高兴了,他小声道,“青乌老祖也是天下第一高手,现在江湖传闻胡诌出一个楚朝国师做天下第一高手,说不定是有人跟藏风观过不去呢!这里面大有文章啊!”
“宝藏是假,阴谋是真。”孟戚索性往青乌老祖头上扣了个黑锅。
“听兄台一句话,真是获益匪浅。”震山虎嘴里说着客套话,眼神却总往墨鲤身上溜。
孟戚心里微有不悦,于是推脱道,“事情未有定论,还需再看,我二人这便告辞了。”
震山虎也没纠缠,居然拱拱手,拿出一张名帖。
“实不相瞒,吾乃风行阁中人,两位想要打听消息或者找人,可前往太京牡丹坊。持这张名帖,可以减免费用。实是与兄台一见如故,看法相同,故赠名帖,还望不弃。”
说着哈哈一笑,转身走了。
“……我觉得他已经看出了我的身份,那个与金凤公子冲突,后来又治好许多江湖人痼疾的神秘医者。”墨鲤纠结地说。
因为靠近闻,两人身上都有些许药味。
“大夫无需担心,有药味也许是有伤在身。”孟戚随手把帖子收了,宽慰道,“他只是怀疑,正在人群中寻找知道厉帝陵宝藏、松崖长老之死、以及神秘医者身份的人。论起打探消息,他们都是小辈。”
“那他为何给名帖?”墨鲤问,总不能真的觉得刚才那番交谈投机吧!
“觉得我非凡俗之辈,然后……顺带做生意?”
孟戚理所当然地吹完了自己,把帖子丢给了墨鲤,一本正经地说,“再者,他可是在人群中一眼看出了大夫的不凡之处,眼力不错,值得赞许。”
墨鲤:“……”
虽然被病患夸过无数次,但唯有眼前这个,吹嘘的方式令他浑身都不自在,以前是想握刀,现在想拿竹筒杯扣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