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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年的正月,京城还处在浓烈的新年气氛里,四处庙会不断,人群熙攘。也有不少来自五湖四海的商人,趁着庙会在京中交易。
同时,从蒙古高原上也传来了好消息。
朱翊深与瓦剌的可汗阿古拉达成和议,瓦剌同意暂时不干涉奴儿干都司的事务,只要李青山退兵,并且要康旺许诺约束都司各部,不再到瓦剌的边境掳掠。
为表诚意,阿古拉也愿意派使臣团,随朱翊深返回京城,商谈修好之事。
端和帝阅览朱翊深的上书,言词之间的分寸拿捏得刚刚好,只是客观地阐述沿途的所见所闻,还有与阿古拉会面和谈的情节,大事都请圣裁,绝不越俎代庖。这次十人的护卫队中,其实安插有端和帝的眼线,那人也会定期将朱翊深的行踪传回来。他所言与朱翊深所报,并无太大出入。
只是那人的禀报比朱翊深的更加详尽,提到此次阿古拉之所以松口愿意和谈,完全是被朱翊深的个人能力所折服。朱翊深一行甫入蒙古高原,就被大王子呼和鲁率兵团团围住。呼和鲁善战,想给朱翊深一个下马威,蒙古的骑兵骁勇却被朱翊深仅有十人的侍卫队所牵制。
入了王庭以后,阿古拉对朱翊深也是百般刁难,但都被朱翊深逐一化解,弄到最后两人还直接称兄道弟起来。阿古拉还邀请朱翊深留在草原,参加三月的成吉思汗纪念节。
这些,都是朱翊深在奏章上所没有说的。
端和帝忽然有些后悔派朱翊深去出使瓦剌,一旦朱翊深与瓦剌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关系,等于又给他加了一道免死金牌。
他这个弟弟少时为苏濂的爱徒,又常跟随先皇身侧学习政务。说句不好听的,朱翊深对举国政务的了解程度,还多于他这个原本只呆在山东封地的鲁王。这样的人,若为臂膀,必定能助他稳定江山,但是他怕朱翊深。
他内心对朱翊深的恐惧,甚至超过了瓦剌和东南沿海的海盗。
端和帝站起来,负手走到窗前。又是一年,紫禁城被茫茫大雪所覆盖。他站在这至高之处,却也是胆战心惊,殚精竭虑。在先皇的九个儿子之中,朱翊深虽然年纪最小,却天资最高。前面的八个儿子连同他在内,或有勇无谋,或优柔寡断,或贪婪好乐,都不是为君的人选。
这皇位,原本应该是朱翊深的。若不是宸妃出身过于低微,先皇一直有所顾虑,早就立朱翊深为皇太子了。
端和帝在为鲁王时,曾梦到朱翊深为帝,屠杀了他全家。他自己的儿子,头颅被砍下,被朱翊深提在手中,血涌如注。他怕梦境成真,于是趁幼弟羽翼未丰,铤而走险,联合徐邝夺了皇位。
端和帝想除掉朱翊深,做梦都想。但朝中有苏濂在,还有那些顽固的老臣,明里暗里地护着他,无法肆意动手。所以将朱翊深派去出使瓦剌,原以为有去无回,却被他屡屡化险为夷。难道,这就是天命?
他记得从前进京的时候,偶然听到先皇请进宫内的一个高僧给朱翊深算命,所批的命格是:飞龙在天。
先皇大喜,厚赏了那名高僧。从此对朱翊深更加喜爱。
端和帝不服!他身为长子,比朱翊深大了十几岁,母亲出身高贵,为何要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俯首称臣?他非要与天斗,与朱翊深的天命斗,他要看看,到底谁才是真龙天子,谁才配龙袍加身!
端和帝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升腾成白雾,融入漫天的风雪里。
刘德喜看到皇帝站在窗子边,窗户洞开,连忙取了件大氅披在他身上:“皇上,这么大的风雪,您可别染了风寒。奴叫人将窗关上吧?”
“刘德喜,朕这个皇帝,做得好么?”端和帝喃喃问道。
李德喜不知皇帝今日是怎么了,便笑着说道:“皇上为百姓社稷鞠躬尽瘁,当然是个好皇帝。”
端和帝失神片刻,转身回到宝座上,拿起笔批阅奏折,再不发一语。
***
雪连续下了两日,若澄趴在窗台上看雪,雪花如鹅毛般,裹挟寒风,院子里的几棵树都被压弯了。
京城已是如此,远在蒙古高原,应该更加寒冷吧?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澄儿,你的信来了。”沈如锦从门外进来,看到趴在窗前的少女,神情微愣。
不知从何时开始,那圆圆的小姑娘有些开始拔节了,个子长高了不说,一头乌发披肩,下巴也开始慢慢变尖,加上本就漂亮的五官,渐渐开始展露了惊人的美貌。
若澄回头看到堂姐发愣,以为她身上有什么不妥,低头看了看:“怎么了?”
沈如锦回神,微微笑道:“没什么,你的信。好像是王爷寄来的。”她挥了挥手中的信件,若澄连忙去拿,看到那熟悉的字体,脸上不禁露出笑容。这是她能确定他平安唯一的凭证了。
沈如锦坐在屋中,给自己倒了杯水喝起来:“我听二哥说,瓦剌的可汗很喜欢王爷,留他在草原上待到三月。等王爷回来,最快也要到秋天了。”
若澄低着头,脸上有沮丧之色。
沈如锦拉着她坐下来,笑着说道:“瞧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等心上人呢。……澄儿,你真的只把王爷当作哥哥吗?”
若澄一怔,捏着手中的信,不知如何回答。
她一直是把朱翊深当做哥哥的,可那日听了绣云的话,还有素云后来的一番解释,她心里起了微妙的变化。
她一直觉得自己能活在世上,是受了娘娘的大恩,因此娘娘的希望也是她的希望。从前她觉得朱翊深不喜欢她,杀了她贴身的太监,她心中对他也没有一丁点怨怪,还是想找机会报恩。若娘娘希望她跟朱翊深在一起,她也会努力去做,不管是为奴为婢或是为妾,只要他不嫌弃她。
但现在她还无法摆正自己的位置,一切得等他回来再说。
当然这些话不值得对沈如锦说,便笑了笑说道:“自然是视作兄长。”
沈如锦执着她的手道:“那我以后做你的嫂嫂如何?”
若澄吓了一跳,仔细看沈如锦脸上的神色不似玩笑,小心问道:“姐姐喜欢王爷?”
沈如锦与朱翊深不过见了一面,要说有多喜欢也谈不上。原本只是觉得他风姿出众,比朱正熙强了不少,加上近来沈安序给朱正熙伴读,又从朱正熙那里听回不少关于朱翊深出使瓦剌的事情,难免就留心了起来。
若澄见沈如锦不回答,迟疑说道:“昨日大伯说让姐姐与那李家公子相看……”
“相看什么?李家不过是书香门第,在朝中无权无势,家还在太原。我若嫁去,以后可就难见到父兄了,还不如就留在沈家。”沈如锦言语之中尽是对李家的不屑,又抓着若澄的手说道,“澄儿,你陪我去如何?”
若澄想人家李公子要看的是沈如锦,她跟去不妥,沈如锦又哀求道:“我也不知道他这个人如何,你就跟我去壮壮胆。到时候我将隔壁的雅间也定下来,你在里头等我便是。我与他说清楚就走,用不了多少时间的。”
若澄禁不住沈如锦再三哀求,只能点头答应了。
沈如锦走后,若澄方才仔细看朱翊深的信。她刚才捏的时候,就发现里面有什么东西,倒出来一看,是一块雕刻着凤凰的红色石头,顶端还钻了个孔,似可以穿绳挂戴。
信中朱翊深照例介绍了近况,最后写道:“偶然得到一块鸡血石,状似凤。记起你属酉鸡,近来雕成,随信寄赠,望喜欢。三月必归,勿念。”
若澄握着那块鸡血石,仔细打量。这是他亲手雕的吗?他竟然还会这个。
凤皇于飞,翙翙其羽。她脑海中不知道为何浮现这句话,迅速地摇了摇头。又跑到妆台那里,裁了一段红绳,穿过鸡血石戴起来,刚好贴在心口的位置。
那鸡血石染了她的体温,越发地温润。
过了两日,沈雍定下了沈如锦与李公子相看的日子。沈如锦来若澄这儿借头面。若澄的很多首饰都是从前在宫里的时候,宸妃娘娘专门给她打的,价值连城,镶嵌东珠或者宝石。若澄觉得自己年纪小,还衬不起这些东西,因此都交由素云和碧云保管。
沈如锦来挑首饰的时候,看到那些闪闪发光的头饰和耳环,眼睛都看直了。最后挑了一套珍珠的借走。
碧云将锦盒收起来,忍不住嘀咕道:“不是说看不上李家公子么?还要借姑娘的头面做什么。”
若澄正在看字帖,闻言笑道:“兴许只是想打扮得好看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就别那么小气了,她是会还回来的。”
碧云撇嘴道:“她要是不还,奴婢铁定去找她要。这些都是娘娘给姑娘存的嫁妆呢。”
若澄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打扰这个财迷清点首饰入库。素云将若澄不能穿的衣服搬出来,足有半人高,说道:“姑娘近来长了不少,这些旧衣裳统统都太小了,得唤绣娘重新来做两身新的,否则出不了门。”
若澄应声好,又专心看字帖,这些打扮的事情,她从来不怎么在意的。
到了日子,沈如锦来邀若澄一道出门。她着实好好打扮了一番,不同于以往素净文雅的风格,真可谓是珠光宝气。她们到府前上了马车,马车驶向位于城西的望云楼。
望云楼与老字号的鹤鸣楼不同,是最近才在京中兴起的酒楼。规模自然没有鹤鸣楼大,但重在新开,环境也雅致,菜品亦是可口实惠。因而受到了平民百姓的青睐。
李垣特意选在望云楼还有一个原因。他昔日在白鹿洞书院的同窗叶明修就住在附近。他奉父命不得不与沈家姑娘见面,顺道拜会一下这位昔日的同窗好友。
听说他在苏家的族学里头教书,而那位沈家姑娘在女学上学,也想从他这里打听一些消息。
叶明修今日无课,在家中看书。听阿柒说有访客,十分意外。
李垣提着两壶酒进来,脸上笑盈盈的:“叶兄,好久不见了!可还记得小弟?”
叶明修站起来,说道:“明嘉?你怎么会来京城。快请坐。”在白鹿洞书院的时候,李垣对叶明修十分照顾,常常将自己的吃食和用具分给叶明修。叶明修这个人爱憎分明,对有恩于自己的人,向来记得很清楚。
李垣将酒放下:“小弟记得贤兄爱喝桂花酿,特意送两壶过来。还请恕小弟唐突登门拜访,实在是家中父亲逼得紧,要小弟去相看一名女子,这才来叨扰兄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