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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
一袭素服的郗浮薇,跟在管事身后,谨慎的走进月洞门。
门后是一个不大的小花园,这季节虽有衰败,但收拾的非常干净整齐,青砖地上连一片落叶也无,都拿笤帚细细的扫过,纤尘不染。
郗浮薇心说这儿的主人想必也是个精细的,也不知道沈窃蓝教自己的说辞,能不能过关?
思索间已经到了廊下,引路的管事站住脚,回身对她客气的点了点头:“姑娘,奴婢进去给夫人通报,烦请您稍待!”
“有劳姑姑。”郗浮薇忙道。
管事笑了一下进去,没多久就出来,说是邹家夫人请她入内说话。
郗浮薇深吸了口气,平静了下心绪,才从管事打起的帘子下走进去,一进门先是一张八折的黄花梨镂刻山水楼台人物嵌云母大理石的屏风。
转过去就见是一间陈设极华丽的屋子,地上铺了猩红地缠枝番莲纹芝兰鹤鹿图案的氍毹,清一色的紫檀木家具,作为隔断与装饰的百宝阁上珍玩玉器琳琅满目。
不敢细看,郗浮薇匆匆一瞥之后,就抬头望向上首。
却见紫檀木刻祥云灵芝四季花卉鼓足矮榻上端坐着个满头珠翠的华服妇人,望之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肌肤白嫩,眉宇之间虽然是一派平和大气,然而微挑的丹凤眼,多少透露出些不好惹的意味。
郗浮薇想着这应该就是邹家夫人尚氏了。
尚氏据说出身不俗,娘家是应天府那边的权贵,嫁给邹家家主邹知寒绝对是下嫁了,所以在府里很有话语权。
此番邹家要给几位年幼的小姐聘请女先生教诲,就是她一力主张的。
是以郗浮薇不敢怠慢,忙上前福了福,说道:“夫人万安!”
“先生不必多礼!”尚氏从郗浮薇进来起,就不错眼的打量着她,见她对于满眼富贵只一眼带过,并不受影响,嘴角笑意微露,和颜悦色道,“先生请坐下来说话!”
又叫人看茶。
之后稍作寒暄,主要是跟郗浮薇核对下身世:郗浮薇这会儿用的身世是沈窃蓝提供的,乃是济南府那边一个败落的富家小姐,是家中独女,深得父母钟爱,自幼由身为举人的父亲教授功课还有六艺,耳濡目染之下,很有些才女的名声。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父母忽忽染病去世,族人谋夺家产,她存身不住,就此失踪。
沈窃蓝说这女孩子已经意外身故,锦衣卫查明来龙去脉之后,却将事情隐瞒了下来,如今正好给郗浮薇用。
这女孩子的名字叫做沈轻雷。
此刻尚氏就说着:“沈姑娘一介女流,从济南府辗转而来,却是辛苦?”
郗浮薇知道这话不是关心自己,而是委婉询问她是怎么知道邹家这边在招聘女先生,还从济南府赶了过来?
“说来也是托了一位族兄的福。”这些沈窃蓝都有准备,郗浮薇这会儿就按照背好的说辞,流露出一抹悲伤来,说道,“自父母去后,偌大族中,只一位族兄怜惜我年幼,收养了我。只是族兄乃是独子,父母都已去世,又尚未娶妻,留我久住多有不便。听路过商贾说到贵府要为几位小姐延请西席,便不自量力的前来一试。”
她说的这个族兄就是沈窃蓝,因为沈轻雷恰好跟沈窃蓝同姓,为了方便两人日后接触,以及传递消息,沈窃蓝就索性给自己也临时弄了个济南沈氏子弟的身份。
如此日后两人见面,被邹家人看到了,也会以为是亲戚之间的正常来往,不会生出什么疑虑来。
尚氏微微颔首,稍微说了两句安慰的话,就切入正题,考察起郗浮薇的才学来。
这位邹家主母确实出身不俗,各种典故信手拈来,提的问题也很有深度,不是寻常那种识几个字、会作几首不好不坏的诗作的所谓才女能比的。郗浮薇要不是有个读书种子的兄长,父亲早年也考取过秀才,也算是在书香里浸润大的,还真未必接的下。
饶是如此,半晌后,她也有点额头见汗了。
索性尚氏终于停住了询问,微笑道:“沈姑娘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造诣,实在是蕙质兰心。”
“不及夫人才思敏捷。”郗浮薇连忙谦逊。
尚氏笑了下,转头吩咐:“去叫琼若她们过来!”
郗浮薇暗自揣测琼若等人应该是邹家的小姐们,这会儿既然喊出来跟自己照面,看来尚氏对她还是比较满意的。
只要接下来的照面不出岔子,想来这份差事差不多就可以到手了。
想到此处,她不禁暗暗祈祷,邹家这几位小姐,可千万别有什么娇纵任性蛮横跋扈还偏生就是看自己不顺眼的!
万幸片刻之后,几个高矮不一的女孩子鱼贯而入,看着都是乖巧懂事的样子。
这些女孩子看起来最大的不会超过七岁,小的顶多四五岁,尚氏介绍道:“这是我家即将入学的孩子们。”
最大的叫做邹琼若,是邹家元配嫡长女,尚氏所出,底下的二小姐邹沃若、三小姐邹海若、四小姐邹丹若,却都是庶出了。
不过看她们穿戴以及在尚氏跟前的神情,显然跟嫡母关系不坏。
年纪最小的邹丹若,在行礼之后,还主动蹭到尚氏跟前,张手要抱。
尚氏含笑抱了抱她,随即放下,温言道:“有事儿呢,你先下去跟着姐姐们坐,为娘等下再陪你玩耍。”
邹丹若软糯的应了一声,回头好奇的看了眼郗浮薇,才跑去邹海若底下的位子,叫乳母抱着坐上去了。
尚氏看着她坐好,方说道:“这位沈先生,乃是女孩子里少见的饱读之士,今日难得前来咱们家,你们可有什么要请教的?”
这话说的客气,其实就是问问邹琼若她们,对郗浮薇有没有什么不满意?
郗浮薇闻言,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努力拿出端庄的仪态来,生怕谁会看不上自己。
索性邹琼若几个一来年纪小,二来家教看着很不坏,闻言面面相觑了会儿,年纪小的邹海若跟邹丹若都摇头,还是邹琼若跟邹沃若问了两个典故,郗浮薇流利的回答了,她们就也说:“母亲,这位先生才学很好。”
尚氏闻言颔首,转向郗浮薇,爽快道:“未知沈先生可愿意指点这几个孩子?”
郗浮薇暗自欣喜,正要点头,不意这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踩的回廊上一片嘈杂,跟着有人一路嚷着“母亲母亲母亲母亲”由远及近。
听到这番动静,邹琼若姐妹几个顿时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尚氏的脸色却阴沉了下来,一扫之前的和蔼,怒喝道:“邹一昂!!!”
“母亲!”她余音未绝,门口帘子已经被挑起,跟着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锦衣少年笑嘻嘻的转过屏风,脚步轻快的走进来,边走边笑,“听说又有女先生上门来了?却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事关妹妹们的课业,母亲怎么也不喊孩儿过来掌掌眼?”
尚氏沉着脸,说道:“沈先生在这里,为何不见礼?我平素就是这样教你们的吗?!”
那少年已经看到郗浮薇了,目光在她一身朴素衣裙上转了一圈,敷衍的作了个揖,笑道:“母亲您别急啊,孩儿这不是才进来么?这不就见过这位女先生了?”
郗浮薇总觉得他说“这位女先生”这几个字时,别有所指,只是初来乍到,也不知道这位主儿的言外之意是什么,只笑了笑,给他还了一礼,继续保持端庄矜持的模样儿,一声不吭。
尚氏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冷笑道:“你还有脸说喊你过来?都多大的人了,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起来了也是游手好闲……不说指望你将来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好歹学些家计,给你爹爹分担一二,也是好的!可是你呢?见天的不务正业!如此有正经事的时候,还喊你做什么!?”
训斥了一番儿子,她转头对郗浮薇解释,“这是我家不成器的长子,叫邹一昂的。他素来不学好,冒犯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郗浮薇自然连道“不敢”:“邹公子疼爱诸位小姐,正是手足情深。”
尚氏似乎对这儿子很是头疼,闻言叹口气,没说什么,只道:“沈先生远道而来,不知道如今在什么地方落脚?可能坐馆吗?”
“且慢!”郗浮薇的点头再次被打断,却是自己在底下坐了的邹一昂,眯着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说道,“母亲,您已经决定聘请这位女先生了吗?只是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连人家底细都没查呢,就这么朝家里引,是不是不合适?”
他这话说出来,郗浮薇心中就是大惊,迅速回忆自己是不是在什么地方露了马脚?
正自惶恐,就听邹一昂继续道,“母亲且慢动怒,听孩儿道来疑点:这女先生看着正是待嫁之年,容貌也是艳若桃李!就算家道中落,无以为继,但这会儿脱困的方式,岂非是嫁人?怎么跑咱们家来做女先生了?该不会是想将咱们家当做什么跳板,甚至看上了爹……”
“闭嘴!!!”这话说的委实肆无忌惮,郗浮薇固然恼怒的已经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尚氏也瞬间黑了脸,怒斥打断道,“沈先生的才学,是为娘我亲自请教的!水准如何,为娘心中有数!你才跟沈先生照了一面,竟就如此大放厥词,更是辱及沈先生的名节,是谁教你小小年纪这样歹毒的?!”
大骂了一顿邹一昂,逼着他给郗浮薇道了歉,又吩咐左右都闭嘴,不许将他方才的话外传半句,免得坏了郗浮薇名节……然而尚氏却也没再提让郗浮薇搬来邹府的话了,只客客气气的表示,因为邹一昂的不乖,她得赶紧去跟邹家老夫人庄氏商议一下关于这儿子的教养问题,所以无法继续接待郗浮薇了。
郗浮薇一听就知道,尚氏到底把儿子的话听了进去,这会儿却是开始怀疑自己了!
这也难怪,如邹一昂所言,由于家道中落被迫出来出卖技艺谋生的女孩子,不是没有。
但郗浮薇这个年纪,长的又好,绝大部分都是选择嫁人,而不是给人做先生!
如今从济南府跑来济宁州,谁能不怀疑她应聘邹家女师,教导弟子是假,趁机嫁入富贵人家才是真正目的?
尚氏张榜求的是能够认真教诲自家女孩儿的先生,可不是为了给居心不良的人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机会的!
方才跟她再相谈甚欢,如今被邹一昂点出疑点,怎么可能不踌躇?
“必须想法子让她改变主意!”郗浮薇心中焦急,看着尚氏已经站了起来,打算送客了,心念电转!
毕竟锦衣卫给她的假身份再无懈可击,邹一昂提出的这个问题不解释清楚的话,尚氏八成不会接受她进入邹府!
那样她没法子跟沈窃蓝交代,姑侄俩却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