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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州府白家庭院内,花树下,一个少年在院子里练剑。
“嗨——嗨嗨——哈——”少年身形粗壮,脚步稳重,臂膀有力,一把剑在他手中舞得虎虎生风。
庭院不算开阔,但四面绿树成荫,青砖漫地,显得无比静雅。
须发半白的白峰坐在花树下喝茶,一面慢悠悠品着茶味,一面眯着眼睛看少年舞剑。
“怎么样白爷爷——是不是进步了?”少年一趟白家剑法练完,喘着粗气走向白峰,眼神里满是期待被夸赞的神色。
“有进步。”白峰慈爱地笑着,“灵儿不笨,再加上这么勤奋,我真是从你身上能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这股不服输的拼命劲儿,白爷爷喜欢。”
“那是。”深山里出来的少年小灵子被夸得心里甜滋滋,盘膝坐在白峰跟前,仰头看高天,“爷爷为什么还不回来?白哥哥也不回来,我想他们了。”
白峰也跟着看天,口气舒缓:“时机未到,到了自然就回来了。”
大门口脚步杂沓,几个人朝这边走来。
这么快就来了?
白峰扭头看。
一共五个人,前面走着老云和黑鹤,后面跟着三个灵儿从来没有见过的汉子。
“爷爷——”灵儿跳起来就去迎接,“您可算回来了,我刚跟白爷爷念叨来着。”
黑鹤顾不得招呼孙子,只在他头上摸了一把。
后面那三个人目光火辣辣看着白峰。渐渐地,他们的眼神里有了惊诧,疑惑,还有感叹。
他们眼前的白峰,依稀还是当年那个白帅,但又似乎不是,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但见他不再是帅袍加身,盔甲鲜亮,腰间也空荡荡没有长剑,高大单瘦的身子裹着一身灰色粗布衣衫,显得朴素安逸,完全就是个含饴弄孙的田家老翁,半点也看不出最初那个叱咤风云的将军风采。
白峰目光扫过所有来人,却不急着相认,起身,口气淡淡的:“去室内吧。这里不太方便。”
几个人穿过走廊的花树疏影,直接进了白峰住的小院。
一进这道门,老云完全就是那个往日沉默寡言的老仆人了,他最后一个进门,左右看看,把门口洒扫的几个仆人支走,又把门关上,这才进屋,进屋却不坐,轻轻烧水备茶。
直到茶泡好了,他才端着一盘子茶碗走到众人面前。
这边屋内竟然一直没有声息,也没有落座,都站在地上互相看着彼此。气氛十分怪异,就连灵儿也感觉到了异常,不敢捣乱,乖乖拉着爷爷的手站在一边。
老云把茶盘放在桌子上,转过身来,笑:“这都干什么呢?都不认识了?我说老帅,请人坐呀——在这里他们可都是客人!”
白峰忽然仰头,哈哈哈大笑。
笑声爽朗,干脆,昂扬,有力。
外面屋脊上停留的几只鸽子感受到了瓦片之下直冲云霄的笑声震荡,顿时受到惊吓,唰啦啦乱飞,四散而去。
笑声中白峰头发和胡须齐刷刷抖动,尤其那花白的胡须,冲天颤抖,显得既激动又感慨。
他忽然问道:“多少年了?当年军营一别,我们多少年没有见面了有谁记得?”
黑鹤凄然一笑,“老伙计,你就不要再绕弯子了。人,能带来的,我们都带来了,不能来的,书信也带来了。”伸手指后面三个身影,“都是你日夜想念的人呐,当年的老人儿。”
“老帅——”随着一声喝,三个身影齐刷刷倒地,跪在青砖地上,砰砰砰磕头。
灵儿倒吸一口冷气,我的个乖乖呀,这头磕得太实在了,真叫人担心他们的脑门还没破呢,白爷爷家的青砖倒是要破了。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活着再见到老帅您呐——”他们说,扬起三张脸,脸上都有眼泪在扑簌簌滚。
大男人也哭鼻子?灵儿好奇,但是他自从进了这白府懂事多了,学了不少规矩,知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能随便乱插嘴,所以压制着心里的好奇,目光咕溜溜看着这些奇怪的大人看。
“老朽我也是没想到哇——还能活着见到你们!”白峰说,附身一个一个起搀扶跪在地上的人,“当年都是我对不起大家,我对不起弟兄们!”他情感真挚,情绪激动,胡须颤颤地抖着,眼眶涨红,嘴唇哆嗦。
“白帅!”
“也不全怪白帅!”
“都是朝廷忘恩负义,卸磨杀驴,坑苦了我们这些舍命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人!”
三个汉子忽然开口,纷纷叫嚷。
白峰目光深情地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多年不见,弟兄们明显老了,沧桑了,成熟了,但是,这忽然之间冒上来的冲动,让他也看到了他们没有被岁月和生活磨平的棱角,他们还保持着血性。
这就够了。
他的大手重重地依次拍着三个旧部下的肩膀,“好——张逸云,刘岸,马庆白,只要你们能来,就很好——”
灵儿赶紧提醒:“白爷爷,你右胳膊可是有伤的,当心震开——”
“那有什么?”白峰豪爽地笑,甩甩胳膊,“这点小伤,奈何不了本帅。想当年我们可是在刀剑下提着头过日子,谁的身上没有层层叠叠压着刀伤箭伤呢!”
“是啊,那真是热血沸腾的日子!”黑鹤应和,忽然掀开衣衫,露出后背上好几个伤疤。
灵儿看傻了,也受了感染,不答应心里羡慕,伸手摸爷爷的伤痕:“这都是战场上落下的?那以后灵儿也要跟爷爷你们一样去上战场,也给自己留一个伤疤,这样白玉麟伯伯的那些女孩儿也就不会笑话我只是吹牛皮了——”
把大人们都给惹笑了。
“这孩子有前途,”白峰指着灵儿,“所以我叫他跟随我们左右,及早学习学习,以后有机会上战场带上他去锻炼锻炼。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我东凉一名悍将。”
几个人这才算是相认完毕,各个落座,老云给大家上茶。
黑鹤迫不及待就开口说话:“这次出行,收获颇丰。我和老云联络了所有当年旧部。罗简,还有这几年和罗简有瓜葛的,自然全部绕开。其余人,都有回应。尤其那李度念,终于明确做了表态。”
白峰一听这话顿时宽心,笑呵呵捏着茶盏,“李度念这孩子从小稳重,这几年经过官场历练,越发谨慎,这是好事。不然他也不能平安活到现在,并且还能深得正禧的信赖。”
黑鹤从衣衫深处摸出一封信双手交给白峰。
白峰当着大家的面拆开,一字一句念:“遥叩父安,儿潜居京中多年,不敢随便联络,一为自保,二为静等时机。今闻父有东山再起之意,欣慰至极,儿愿做好一切准备,在京应和。”
言语简短,但是每个人眼前似乎看到了当年的情景:刚入军营的李度念,是个单瘦腼腆的小青年,操练的时候受不了苦偷着哭,被白帅无意中发现,把他带到大帐,亲手为他涂抹膏药并包扎磨破的脚心伤口,还把自己的一碗肉让给这个青涩的小兵吃。
李度念吃得泪水涟涟,后来白帅经常关顾这个小弱兵,接触中发现这李度念有勇有谋,实在是个人才,就一路提拔了起来。
李度念感念白帅之恩,常在人后称说白帅是他再造父母,恩同亲父。
所以这封信以儿子口气写来,也是情理之中,同时用词口气模糊,是他担心信件万一外露,免得给双方造成大祸。
这正是李度念的谨慎之处。
白峰把信件撕碎,搓成纸屑,这才舒一口气,“度念这里有了进展,剩下的不成问题。我们先制定详细的计划,再按步骤一步一步走就是。我这个老家伙在清州府地面上忍辱负重这些年,是该出去舒活舒活筋骨了——”
老云补充:“当年白帅手下旧部,如今死的死,散的散,能找到的我们都联络了。除去身体不好的,意志消沉实在不愿再参与起事的,愿意跟随白帅再次奔赴战场重新建功立业的都在这里了——”递上一份名单。
白峰接过细看。
老云神色凝重:“罗简如今跟我们阵营分明,恩仇明显,这倒好办,以后战场相见,自然是不用留情。只是还有一人,我觉得左右为难——”
白峰目光快速看过名单,只要看到名字,名字指代的那人就会从记忆里复苏,一张张脸孔在眼前闪现,他忽然停止:“杨凌?是不是他那里有问题?”
张逸云点头:“我们好几个人结伴去游说,他态度倒是还不错,也挺怀念当年的日子,只是,真要他表态参与我们的队伍,他不太干脆,有顾虑。”
“哪里只是有顾虑。我看他就是贪恋正禧皇帝给他的那点好处,人家现在可是兵部领事。官儿大着呢,要他丢了官职,再跟我们一起重新开始吃苦受累,他肯定舍不得。”
黑鹤冷冷插嘴,神色愤愤,又补充一句:“我当年就看他不顺眼,一个口蜜腹剑三面两刀的小人嘴脸。亏得白帅还把他当儿子般器重!”
白峰愣怔,随即叹息,“世界很大,人各不同,在这世上最难看透的便是人心,人心隔着肚皮,谁知道那个百伶百俐的小孩子会成为今天的样子。唉,这也是当年实在难以预料的事。罢了罢了,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我们就不要再去麻烦杨凌了,任由他去吧。”
灵儿一直看着这些大人,他自然看得出他们是在商议很重要的大事。他从来没有看到白爷爷和爷爷这么开心高兴过,他们一个个变得乐呵呵的,那三个新来的伯伯说了好多好多话,云爷爷在纸上不断地记着,这一场长谈在白爷爷的屋子里整整的持续了两个时辰才算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