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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要停船上岸走,岚琪还以为所有人都会去,不想翌日大船靠在江边,皇帝却是脱下龙袍,带着她微服私访。还记得当年那个吝啬抠门的小丫头,还记得酒馆里店小二喊他们少爷少奶奶,时光荏苒,两人发间都已添了银丝,彼此的感情却在岁月里越积越深,执手走在田埂间,一言一笑更胜当年的情怀。
田间农作的人们,看到锦衣华服的老爷夫人过来,却不顾田里肮脏,大大方方与他们坐在草垛上说话,借他们的粗瓷碗喝茶末子冲的茶汤。岚琪早已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喝茶都是用山泉露水,每年举国最好的茶叶往宫里送,旧年陈茶都用来充枕头芯子,这浑浊苦涩的茶汤含在嘴里,着实咽得艰难,可是看玄烨豪饮,与农家言笑甚欢,她也努力让自己把茶汤咽下去。
离开时,岚琪把出门时环春给的碎银子,抓了几块给那家的小孙子,与玄烨走远时,但听皇帝问她:“刚才那茶水,你咽不下去?”
岚琪尴尬地点了点头:“皇上不要怪我,在宫里三十年,吃穿都是天下最好的,臣妾也想像您一样亲民,可实在做不来。”
玄烨笑道:“那茶水朕也咽不下去,可一想到老百姓们就是喝着这样的茶汤,一锄头一锄头犁下大清的疆土,就觉得没什么喝不下去的了。我们去五台山那次,温宪随朕在河边遇见做饭的农家,一碗糙米饭就着酱菜,吃得可香了。你啊,不如女儿。”
岚琪欣慰地笑:“孩子比我强,是做娘的骄傲。现在想来,温宪的确扛得起,到底是皇上的闺女。”
玄烨笑悠悠看她一眼,温和地要她小心脚下,携手走到田头上,放眼一望无际的田地。正是春耕时节,满目肥沃的土壤,条件好些的农家还有黄牛犁地,不大好的就只能靠双手翻土,一排一排播下种子,辛勤耕作风雨灌溉后,才能有粮食收成,玄烨感慨地说:“朕从未犁过一亩地,从未种过一棵稻,大清是靠这些人辛辛苦苦养活的,朕偶尔会困惑,皇权帝位,到底是什么?”
岚琪笑道:“那果然是皇上才会困惑的事,对农家来说,老天爷雨水丰沛少灾少难,就心满意足了。对臣妾来说,皇上龙体康健,儿孙平安有出息,也心满意足了。每个人所想的都不同,一朝一代只能有一个君王,皇上就别指望有人能为您解惑君王之道,还得靠前人经验,靠您自己悟。”
玄烨啧啧道:“随随便便就是一番大道理,朕倒是及不上你了,那些年给你看的书,没白费功夫。”
岚琪连连摇头:“那些书可一辈子都不想再看,那时候一心想,自己多读些书,能和您说上话,有气质有内涵,做个尊贵体面的后宫妃嫔。真是年少热血,如今一把年纪,归于平淡,就只惦记着,皇上每天的饭能不能吃得香,只惦记着小孙儿们有没有长个儿。”
言语间,玄烨已是情到深处,掏出心窝子的话,不由自主地说出口:“那时候朕想着,如何做个好皇帝叫天下臣服叫老臣们闭嘴,如今一把年纪,却担心这龙椅怎么传下去,怕儿子们打破头,怕我百年之后,就朝廷动摇江山不保。怕我辛苦一辈子的心血,被他们生生糟践。”
岚琪听得眉头紧蹙,忧心忡忡地看着玄烨,玄烨也惊讶自己又说出这种话,长长舒一口气,且笑:“所以朕不能贪图享乐,哪怕辛苦到生命最后一刻,这巍巍江山多繁荣一天也是好的。”
“反正,我陪着你。”
“不然找哪个陪?”
两人相视而笑的温情,催暖了春风,玄烨禁不住抬起她的手背轻轻一吻,他道:“老天爷若赐朕长寿,大概不是要朕多做几年皇帝。”
岚琪不解,笑问是什么,玄烨紧紧握着她的手说:“是要与你这一辈子,再多相伴几年。”
“刚刚还江山天下的豪迈壮阔,转眼就编好听的话来哄人。”岚琪心里又甜又暖,深情地望着他说,“下辈子若相遇,你不要做皇帝,不要有三妻四妾,一辈子就守着我一个人。”
玄烨颔首,轻声道:“这一世亏欠了你,就要下一世报偿,这样下辈子,朕就一定能找到你。”
岚琪矫情地笑着:“想想下辈子还要伺候你,真是挺冤的。”
笑声随风飘散在田间,风和日丽云淡风轻,谁不愿停在这美好平静的时光,可他们身为帝王,身为帝王之妃,注定了一生的不平静。
便是此刻,太子与和嫔回到京城,和嫔回内宫协助料理十九阿哥的身后事,朝臣和众阿哥之间,却议论起了太子被送回来的事,对他们来说,十九阿哥到底是蒙满妃嫔生的,还是汉家女子生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如今这般境遇,到底几时是个尽头。
早年皇帝将太子视若珍宝,从小养在身边,后宫在得宠的妃嫔生下的孩子,也从未有这般待遇,可一年一年地过去,大臣们突然醒过味儿的时候,皇帝与太子,早不是当年那对父子,有人说是太子自作孽折腾掉了皇帝对他的信任,也有人说是后宫妃嫔使绊子吹枕头风,迷惑得皇帝对太子诸多不满,不论究竟何种缘故,太子这个位置保不住,是迟早的事。
恨就恨皇帝将这件事悬而不决,大臣们要战队,要抱团,要堵上身家性命来压筹码,这样一年一年的拖着,眼瞧着太子快被逼疯了,大臣们也都没耐心了,于是渐渐发出另一种声音,与其等皇帝重新选了什么人他们再靠过去,不如扶持某一位,将来东宫动摇时鼎力支持,皇帝终究是一个人,大臣们真的报了团,他也不能坐视不理。
那一日国舅府的男丁聚在佟国维的书房商议大事,事情过后留下几个嫡系子弟,隆科多站在一旁,见舜安颜给佟国维上茶,顺道给他这个叔叔端了一碗,隆科多就笑:“好歹你曾是四贝勒嫡亲的妹夫,如今大大方方地和八贝勒走得近,莫说人家诟病你,八贝勒能对你推心置腹吗?何必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佟国维干咳了一声,隆科多呵呵一笑,不服气地别过脸去,佟国维则问他:“你最近的差事做得还不错,有没有想找些别的事来做?”
隆科多摇头:“侄儿现在挺好的,有好差事,您留给舜安颜吧。”
佟国维道:“我们与四贝勒,终归沾亲带故,不如你往后多去贝勒府走动走动,你与阿灵阿不是说得上话吗?借他们家福晋的关系,总之随便怎么套近乎都成,我安排你几件差事向四贝勒报告,你之后好好地去做。”
隆科多不解,佟国维坦率地说:“如今外头都在折腾,皇上那儿还没动心思呢,他们倒先选起新太子了。你们都是佟家子孙,一荣共荣一损俱损,舜安颜跟了八阿哥,你去跟着四阿哥。我行将就木,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将来万一有什么事,舜安颜做侄儿的总会拉叔叔一把,你做叔叔的,也别抛下亲侄子。”
隆科多满面狐疑地看着叔父,又看了看舜安颜,年轻人面无表情,静静地站在一边,见叔叔盯着自己看,他才稍稍颔首示意,隆科多苦笑:“也是,四阿哥当初把你打成那样,之后半句表示的话也没有,你们再凑堆一起,也怪辛苦的。”他又叹气说,“叔父,可四贝勒怕是瞧不上我,未必肯亲近。”
佟国维冷笑:“瞧不瞧得上,你试过才知道。”
隆科多走后,佟国维把孙子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问:“你铁了心跟八阿哥?他虽好,可处处矮人一截,我看皇上未必选他,近来又常卷入是非之中,且与大阿哥为伍,你做什么非要跟他?”
舜安颜淡定地说:“将来的事可说不定,八阿哥若赢了呢?皇上当初是被先帝送出去的孩子,姑祖母也并不受先帝待见,皇上不是照样做了皇帝。”
佟国维摸着苍白的胡子,若有所思,半晌才对孙子说:“那你就要一门心思把八贝勒推上大位,不然就是输了。”沉重地叹息,“你姑母的遗愿,怕是不能成了,我们家和永和宫真真是八字不合。”
同是这日,胤禛从宫里办了十九阿哥的身后事回来,其实不成年的皇子丧礼都很简单,根本不需要太子特地赶回来,说什么要对蒙满妃嫔和汉家妃嫔所生的皇子一视同仁,大清的儿皇帝是满人,上万万的老百姓都是汉人,一视同仁四个字,大概也就写起来简单。
胤禛对毓溪说:“皇阿玛临时起意把太子送回来,回头还要送太子出去,他来来回回也实在够辛苦的。太子要我之后随他同行,你想不想出门走一走?”
毓溪摇头,说那样出门也不自在的,说话间下人来禀告说大夫进府了,胤禛以为毓溪身体不舒服,毓溪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这个家里还有别人呢,琳格格病了几天了,你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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