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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殿中众仙肃穆而立,方才一意通报自己功德的仙者抱着笏板跪在地上,瞧着凤九远去的背影发呆。亏得东华座下还有一个有定力的仙伯,未被半路杀出的凤九乱了心神,殷切地提点跪地的仙者:“先前正说到百年前你同一头恶蛟苦斗,解救了中容国的公主,后来这公主要死要活地非嫁你不可,仍被你婉拒了,”兴味盎然地倾身道,“那后来如何了?”被东华瞥了一眼,识趣地杀住话头,咳了一声,威严地沉声道,“那……后事如何了,且续着方才的吧。”
青云殿散了朝会的这一夜,依行惯例,应是由天君赐宴宝月光苑。
新晋的这一堆小神仙,除了寥寥几个留下来在天上服侍的,大多是分封至各处的灵山仙谷,不知何日再有机缘上天来参拜,得遇天君亲临的御宴,自是要紧安排。
宝月光苑里神仙扎堆,头回上天,瞧着什么都觉得惊奇,都觉得新鲜。
一株尚未开花的无忧树下,有活泼的小神仙偷偷和同伴咬耳朵:“贤弟今日见了这许多天上的神仙,可曾见过青丘之国的神仙?”神秘地道,“听说今夜可不得了,青丘之国的那位姑姑和她的侄女女君殿下皆会列席,传说这二位,可是四海八荒挨着位列第一第二的绝色,连天上的仙子也比不过她们。”
小神仙的这位同伴正是白日里持笏跪地的那位仙者,历数功德后被封了个真人,连着做凡人时的姓,唤做沈真人。
沈真人未语脸先红了一半,文不对题道:“……白日里闯进青云殿的那位仙子……她,她也会来吗?”
小神仙愣了一愣,半掩着嘴道:“愚兄打听过了,那位女仙多半是帝君的义妹,要敬称知鹤公主的,你看白日的形容,帝君他对这个义妹也是不一般。”又自喃喃道,“哎,长得可真是美,可真是美,连愚兄这个一向不大近女色的都看呆了。我真的都看呆了,但,”沉重地拍了拍沈真人的肩头,“你我以凡人之躯升仙,戒律里头一笔一画写得很清楚,即便帝君对这个义妹是一般的,沈兄还是莫想为好。”
沈真人怏怏地垂了头。
因三十二天宝月光苑比月亮岂止高出一大截,不大够得上拿月色照明,是以,满苑无忧树间遍织夜明珠,将整个苑林照得亮如白昼。
九重天有个不大好的风气,凡是那位高权重的仙,为了撑架子,不管大宴小宴,总是踩着时辰到,装作一副公务繁忙拨冗才得前来的大牌样。好在东华和连宋一向不讲究这个,凡遇着这等公宴,不是过早到就是过迟到,或者干脆不到,抵着时辰到还从未有过……
这一回,离开宴还有好一些时辰,两位瑞气腾腾的神仙已低调地大驾前来。
侍宴的小仙娥善解人意地在一株繁茂古木后摆了两椅一桌,请二位上神暂歇,也是为了不让前头的小仙们因见了他二人而惶恐拘束。
沈真人同那小神仙叙话之时,倒霉摧地正立在古木的前头。一番话一字不漏尽数落入了后面两位大仙的耳中。
当是时,东华正拆了连宋带给他的昊天塔研究赏玩。这塔是连宋近日做的一个神兵,能吸星换月降伏一切妖魔。连宋将这东西带给他,原是想让他看一看,怎么来改造一下便能再添个降伏仙神的功用,好排到神兵谱里头,将墨渊上神前些日子造的炼妖的九黎壶压下去一头。
连宋君收了扇子为二人斟酒,笑道:“听说你今日在青云殿中,当着众仙的面戏弄凤九来着?你座下那个忠心又耿介的小仙官重霖可急得很,一心想着如何维护你的刚正端直之名,还跑来同我讨教。”
东华端视着手中宝塔:“同你讨教刚正端直?他没睡醒吗?”
连宋噎了一噎:“算了,同你计较什么。”喝了一盏酒,突然想起来,“今日原是有个要事要同你说,这么一岔,倒忘了。”扇子搁在酒杯旁敲了敲,“南荒的魔族,近来又有些异动。”
东华仍在悉心地端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昊天塔,道:“怎么?”
连宋靠进椅子里,眼中带笑,慢条斯理地道:“还能有什么。魔族七君之一的燕池悟,当年为了魔族长公主同你联姻而找你决斗的那个,你还记得吧?”不紧不慢地道,“趁你不备用那个什么锁魂玉将你锁入十恶莲花境,搞得你狼狈不堪,这么丢脸的一段,你也还记得吧?”幸灾乐祸道,“要不是那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狐狸为救你搭了把手,说不准你的修为就要生生被莲花境里的妖魔们糟蹋一半去,你姑且还记得吧?”末了,不无遗憾地总结,“虽然最后你冲破了那牢笼,且将燕池悟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修理得连他爹妈都认不出来,不过身为魔族七君之一,他又怎堪如此羞辱,近日养好了神,一直想着同你再战一场,一雪先时之耻。”
东华眼中动了一动,面无表情道:“我等着他的战书。”
连宋讶了一讶:“我以为你近年已修身养性,杀气渐退,十分淡泊了。”
他又皱了皱眉:“莫非,你仍觉得小狐狸是被他捉去了?不过,三百年前,你不是亲自去魔族确认了一趟,并未看到那只小狐狸吗?”
他又感叹:“说来也是,天大地大,竟再寻不到那样一只狐狸。”
一愣,他又道:“青丘的凤九也是一只红狐,虽是只九尾的红狐,同你的那只狐长得很不同罢……不过,你该不会因为这个才觉得凤九她……”
东华托着腮,目光穿过古木的繁枝,道:“两码事。”
视线的终点,正停在跟在白浅后头蹙眉跨进宝月光苑的凤九身上。白衣白裙白簪花,神色有些冰冷。她不说话的时候,看着还是很端庄、很有派头的。
白浅的眼睛从前不大好,凤九跟着她时就如她的另一双眼睛,于是练就了一副极好的眼力,此时约略一瞟,透过青叶重叠的繁枝,见一株巨大的无忧树后,东华正靠着椅背望着她这一方。
凤九倒退一步,握着白浅的手,诚恳道:“我觉得,身为一个寡妇,我还是应该守一些妇道,不要这么抛头露面的好……”
白浅轻飘飘打断她的话:“哦,原来你是觉得,陪我来赴这宴会,不若陪着昨儿上天的折颜去驯服赤焰兽给四哥当新坐骑更好,那……”
凤九抖了抖,更紧地握住白浅的手:“但,好在我们寡妇界规矩也不是那么的严明,抛头露面之事偶为之一二,也是有益、有益……”益了半天,违心道,“有益身心健康。”
白浅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很对。”
青丘之国的两位帝姬一前一后法相庄严地踏进宝月光苑,新晋的小神仙们未见过什么世面,陡见这远胜世间诸色相的两副容颜,全顾着发呆了。好在侍宴的仙者都是些机灵且见惯这二位的,颇有定力地引着姑侄二人坐上上座。无忧树后头,连宋握着那把破扇子又敲了敲石桌,对东华道:“你对她是个什么意图,觉得她不错,还是……”
东华收回目光,眼中笑意转瞬即逝:“她挺有趣的。”
连宋用自己绝世情圣的思维解读半天,半明不白地道:“有趣是……”便听到紫金座上小仙官的高声唱喏:“天君驾到。”连宋叹了一叹,起身道,“那昊天塔你可收好了。”
宝月光苑赐宴,原是个便宴。
虽是便宴,却并不轻松。
洪荒变换的年月里,九重天亦有一些更迭,一代代的天君归来又羽化,羽化又归来,唯有东华帝君坚守在三清幻境的顶上始终如一。
多年来,连天君过往的一些旧事都被诸神挑出来反复当了好多回的佐酒段子,却一直未曾觅得东华的。此番破天荒地竟能得他的一些传闻,轰轰烈烈直如星火燎原,从第一天一路烧到第三十六天,直烧到天君的耳朵里头。
事主的其中一位自是东华,另一位,大家因实在缺乏想象力,安的是何其无辜的知鹤公主。但,也不知知鹤如何做想,一些胆大的神仙言谈里隐约将此事提到她的跟前,她只是含笑沉默,并不否认。
这一代天君一直对自己的误会很大。
他觉得自己是个善解人意的仁君。
据传言,东华对知鹤是十分有意,既有天界的尊神中意,他判断,知鹤就不必再留在凡间受罚了,需得早早提上来才是,也是卖给东华一个人情。
这决定出来多时,他自以为在这个半严整不严整的便宴上头提出来最好,遂特地打发了一句,让设宴的司部亦递给尚未离开九重天的知鹤一张帖。
但这道赦令,须下得水到渠成,才不致让满朝文武觉得自己过于偏袒东华,却又不能太不露痕迹,要让东华知恩。
他如许考量一番,听说知鹤擅舞,想出一个办法来,让十七八个仙娥陪衬着这个擅舞的知鹤,在宴上跳了支她最擅长的《鹤舞九天》。
知鹤是个聪明的仙,未辜负天君的一番心意,筵席之上,将一支《鹤舞九天》跳得直如凤舞九天,还不是一只凤,而是一窝凤,翩翩地飞舞在九天之上。
在座在站的神仙们个个瞧得目不转睛。
一曲舞罢,天君第一个合手拍了几拍,带得一阵掌声雷动。雷动的掌声里头,天君垂眼看向台下,明知故问道:“方才献舞的,可是三百年前被贬下齐麟山的知鹤仙子?”众仙自然称是。他便装作一番思忖,再做出一副惜才的模样,道:“想不到一个负罪的仙子竟有这样的才情,既在凡界思过有三百年,想来也够了,着日便重回九重天吧。”又想起似的瞧一眼东华,“东华君以为如何?”
一套戏做得很够水准。
一身轻纱飘舞装扮得如梦似幻的知鹤公主亦定定地望着她这位义兄。
东华正第二遍拆解昊天塔,闻言扫了知鹤一眼,点头道:“也好。”
语声落地,斜对面咔嚓一声响,打眼望过去,凤九的瓷杯碎成四瓣,正晾在案几上。东华愣了愣,连宋掩着扇子稍稍挨过来,抬了抬下巴道:“你看清没有,那瓷杯可是被她一只手捏碎的,啧,好身手。”
凤九确信,东华说“也好”两个字的时候,知鹤弯起嘴角对着自己挑衅地笑了一笑。
她记得父君白奕曾语重心长地嘱咐自己:你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记得少同低位的神仙们斗气,别让人看了笑话,辱没了你自己倒没什么,万不可辱没了这个身份。
三百年来,这些话她一字一句地记在心底,遇事已极少动怒,着实练就了一副广博胸襟和高华气度。但面对知鹤,这套虚礼她觉得可以暂时收了。这位太晨宫的公主,从前着实大大得罪了她,是她心头的一块疤。
这个从前,直可追溯到两千多年前。
那时她年纪轻不懂事,独自一人去南荒的琴尧山玩耍,不小心招惹了一头虎精,要吃了她,幸亏被过路的东华帝君搭救一命。打那时候,她就对东华一心相许。为了酬谢东华的恩情,她欠了司命一个大恩,特意混进一十三天太晨宫里头做婢女。她十分努力,但是运气不好,遇到东华的义妹知鹤公主处处刁难阻挠。东华不理宫务,身边也未得什么帝后,太晨宫大半是知鹤掌管,她的日子不大好过。
后来东华不意被仇敌诓进十恶莲花境,她总算是盼着了一个机缘。她从小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为了东华,不惜将容貌、声音、变化之能和最为宝贝的九条尾巴都出卖给魔族,化做一只小狐狸拼了命救他出险境。她其实也有私心,以为施给东华这样的大恩,他便能如同她喜欢上他一般喜欢上自己,她努力了两千多年,终归会有一些回报。
只是世事十分难料。
伤好后,她被默许跟在东华身旁日夜相陪,着实过了段自以为开心的日子,虽然失却变化之能,只是一只红色的小灵狐,她也很满足,睡梦里都觉得开心。
那一夜睡得尤其稀里糊涂,清晨雀鸟寻食啄了大开的窗棂才将她吵醒,见着枕旁东华的笔迹,写的是若醒了便去中庭候着好喂给她吃食。她欢欢喜喜地跳下床铺,雀跃地一路摇着仅剩的一条尾巴兴冲冲跑去中庭,却见着花坛跟前知鹤不知何故正哭着同东华争论什么。她觉得这时候过去不大合宜,悄悄隐在一棵歪脖子枣树后头,因家中教养得好,不好意思偷听他们说什么,垂着头用爪子捂住一向灵敏的耳朵。他们争论了许久,大半是知鹤在说,一字半语地钻进她两只小肉爪子没法捂严实的小短耳中,嚷得她直犯晕。看着二人总算告一段落不再说话了,她撤下爪子来,却听到东华蓦然低沉:“我既应允义父照看你,便不会不管你,你同一只宠物计较什么?”
东华走了许久,她才从枣树后头钻出来。知鹤笑眯眯地看着她:“你看,你不过是只宠物,却总是妄想着要得到义兄,不觉太可笑了吗?”
她有些伤心,但心态还是很坚强,觉得固然这个话亲耳听东华说出来有几分伤人,但其实他也只是说出了实情。追求东华的这条路,果然不是那么好走,自己还须更上进一些。岂料,这件事不过一条引线,此后的境况用“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句诗正可形容。一连串不太想回忆的打击重重敲醒她的美梦,桩桩件件都是伤心,虽然一向比同龄的其他小狐狸勇敢许多,终归还是年幼,觉得难过委屈,渐渐就感到心灰意冷了。
这一场较量里头,知鹤大获全胜。她其实也没觉得输给知鹤能怎么样,只是想到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东华喜欢上自己,有些可叹可悲。可知鹤不知为何那样看不惯她,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九重天。知鹤还不愿让她好过,挑着她要走的那一夜,特地穿了大红的嫁衣来刺激她,装作一派温柔地抚着它的头:“我同义兄在一起九万年,我出生便是他一手带大,今日终于要嫁给他,我很开心,你是只善良的小狐狸,你也替我感到开心吧?”却扯着它的耳朵将它提起来,似笑非笑地讥讽,“怎么,你不开心吗?原来,你不开心啊。”
她记得那一夜的月亮又大又圆,踩在脚底下,就像踩着命运的河流,那条河很深,是圆的,要将她淹没。
陈年旧事如烟云一闪即过,凤九凝望着云台上献舞方毕的知鹤,觉得短短三百年,故人未曾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