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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十里闻太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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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话说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知夏深。

    这江南四月经过梅雨滋润,景趣更甚旧知。“十里烟柳漫长堤,万千飞絮乱人心,百里泛舟轻波上,一城花海拢翠纱”说的就是这江南金陵府。而金陵府中最为远近闻名的当数那秦淮河岸。

    河道上,一艘乌篷船缓缓行于其中,在这众多红妆绿抹金粉楼台的画舫间显得尤为打眼。时近午时,画舫中的小姐姑娘们多半闭门休憩,养足精神夜揽佳客,所以这乌蓬船飘于河上一路鲜人问津,无阻无碍直向那秦淮河中一艘大型画舫划去。

    这大型画舫名叫“天心舫”,是秦淮河中拔尖儿的大船,周身由白玉镶楠木构成凤头鸟身般的船骨架,甲板上竖立着三层金碧高阁,其上雕栏画栋漆光可鉴,远远瞧去犹如河中一只白玉凤凰般映日显姿色。

    以往、天心舫并不接待一般的游客,即便是王公贵胄也要事先知会提前相邀才行。可今日这乌篷船却是旁若无人般横靠于天心舫旁,不等船身停靠稳当,一人身穿湖色袍衫,身形晃晃悠悠地踏出船头以一招“澄萍望月”纵上甲板,仰头干尽壶中酒水后随手一甩,酒壶“扑通”一声摔进了河里,打了个酒嗝方才扯着嗓门嚷道:“夙瑶,本道爷看你来了,好酒还有么!快快拿来解馋,哈哈哈!”

    有这等大嗓门的人多得去了,但是能在秦淮河上如此煞风景的就要数即醉这厮了。天心舫上的身穿翠绿褶裳的丫鬟们闻声回首惊见来人,便如同撞鬼般一窝蜂躲进舱阁里通风报信去了。

    即醉对此早也司空见惯,不慌不忙踱至一旁,单手绰起木梯将它搭向乌蓬船,方才听到舱内一声慵懒的回应:“我当是谁呢。道长这次来是来看我这个人呢,还是来寻我酿的酒呢?不过不管怎样,你得将上三回的酒钱一并付了,否则但凭道长这身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小女子端是不敢再行赊欠的。”语罢,那舱内阴影中缓缓行出一位佳丽,人未现不知姿色如何,可听其语调却似那黄莺出谷般婉转清脆。

    即醉听着那熟悉的腔调不以为然道:“哈哈,不忙要账!不忙要账!这回我在半路救了贵坊弟子一命,这一条人命总抵得过赊欠的酒资外加五十坛陈年花雕吧。”

    “哦?”

    小声惊讶过后,一位身穿白色素裳,头绾飞仙髻的女子从阴影中款款而出,瞧其面目,虽是笑靥如花,可那柳叶眉梢分明带着三分不信与隐隐戒备。这女子便是即醉口中的夙瑶,担任太素坊中掌针、舞綉、纳云,采机四秀中的舞綉一职,位高权重执掌坊内一切外务,可以说是坊主卓虞晴之下的第一把能手。

    而就在夙瑶将信将疑时,就瞅见船头一位手持本坊佩剑以及一身素衣白裳的女子正缓缓登梯上得船来,看清来人面貌后美眸不由一亮忙不迭地迎上前去,脆声唤道:“原来是素衣妹妹!旬月不见人都清瘦了些,可是在外受苦了?来、跟姐姐进阁舱好好叙叙话儿。”

    夙瑶有意将即醉晾在一旁,白素衣虚推双手,腼腆道:“姐姐不忙,我还带了两位朋友前来。”

    “朋友?”

    夙瑶眸光一转,只见木梯上先后登上两位男子,这两人不论是神态还是举止与即醉大相径庭,甫上船来便即行礼。一位身穿墨色襦衫,面容俊朗的男子更是上前作揖道:“云踪派弟子莫仲卿,向夙瑶姐姐问好。”

    夙瑶并未立即回话而是定眼看了看这小子,见他被自己瞧得眼神游离不敢直视,复又瞧了瞧身旁的白素衣,心下顿时一乐,素手掩口,启唇试探道:“哟、这声姐姐叫的我心都化了,嘴巴一来就这么甜,素衣妹子我看你得小心些哦。”

    “啊?”

    白素衣稍愣,回过味来便觉有些耳热,转移话题道:“我给姐姐介绍一个人,这位便是多年不见的客卿……。”

    说着、白素衣将一路上如何遇到祁彦之,如何从官府中脱困又如何遇到花谷飞鸽唤来即醉,期间对他是赞不绝口,听得夙瑶面上惊疑不定,频频望向这个一直未曾说话,又不知真假的客卿。

    只见他长发披于白色锦缎之上随意绾了发髻束于身后,额前一缕青丝从鬓边垂到衣襟,脸上一抹有意无意的笑容显得从容不迫,给人一种高山流水深不可测的神秘。夙瑶将他的样貌从头到尾反反复复打量了三遍,凭着这十几年来的阅历依然无法瞧出丝毫端倪。

    正踌躇间,却听到此人微动袖袍,作揖道:“云踪山祁彦之,特来拜会,闻说太素四秀剑舞卓越深得坊主的真传,今日得见舞绣姑娘双眼湛然,神光内敛,方才步伐轻盈又暗合太素玄经中的九九之术,想必那剑舞已然有了六、七分火候,只是……。”

    这祁彦之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却将夙瑶的武功路数说得分毫不差,就连那自身水准也是说得八九不离十,说到最后见他欲言又止,不禁急急追问道:“只是怎样?还望先生指点。”

    祁彦之稍作沉吟,复道:“在下有幸目睹老坊主亲自剑舞。老坊主的剑舞可以说是动若雷霆静若处子,将凌厉的剑法融于曼妙的舞姿中起到刚柔并济行云流水的妙用,而反观姑娘的步伐,却是柔和有余少了些凌厉的味道。”

    众人闻言表情不一,其中当数夙瑶最为惊讶,当听到此人说亲眼见过卓坊主剑舞,心下狐疑更是尽去,端庄敛衽一礼,:“太素坊舞綉夙瑶恭迎客卿回坊。”

    祁彦之笑道:“姑娘不怀疑在下客卿身份了?其实我这里还有一块阳玉可作凭证。”

    夙瑶双颊微红,盈盈又是一拜道:“能亲眼见到坊主身姿的男子屈指可数,而令坊主甘愿为其舞上一曲的更是凤毛麟角。就算区区夙瑶也只是在授业时得闻见其姿。坊主说剑舞与个人的心性有关,夙瑶不才沾染世俗已久,修为上早已不能臻至“剑心通明”的境界。倒是我这素衣妹妹心性坚定、淳朴无垢倒是块学武的料子,而这次江陵之行多亏有客卿相助,夙瑶拜谢!”

    祁彦之微微一笑,一旁即醉听二人话语,早已耐不住这船上隐隐飘来的酒香,狠狠地吸了吸鼻子道:“停、停、停,你俩酸够了没有,互相吹捧也就罢了,居然只字不提我这个救你等逃出魔窟的大英雄,大侠客。不吹捧也就算了,有好酒作为补偿也行啊。”

    这即醉满腹牢骚甫一脱口立刻被夙瑶翻眼瞪回肚中,不禁摸了摸头,示好道:“好夙瑶,快告诉我‘陈年花雕’都藏哪了,这样您好赶快带着这几位去太素坊,我呢就自个儿去取用,不劳费心,不劳费心。”

    这话刚说完一旁莫仲卿忽觉脸烧的厉害,初次见这即醉宛若天神降临,往后虽是有些神神叨叨可也勉强算作高人的古怪脾气,可是现下见他如此低声下气百般相求,就差摇尾乞怜了,前后对比落差之大可想而知,心目中原本的大侠形象轰然崩塌,正兀自叹息,只瞧那夙瑶妙目流转,道:“哼、好吧,夙瑶就看在救下小坊主的面儿上将前账一笔勾销,至于酒呢就在原处放着,道长这明知故问的计量可耍得不太高明。”

    “是是是,不高明,不高明,你们聊!慢慢儿地聊!。”

    这言未既,即醉一顿敷衍后三步并作两步,迅速猫进了船舱内,瞧那迫不及待的架势若不是夙瑶答允,说不得就要为了解馋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来了。这即醉前脚刚走,祁彦之眉头轻皱,问道:“即醉常常来这天心舫喝酒么?”

    夙瑶恭敬应道:“回客卿,这厮隔三差五来这讨酒喝,一喝便醉,一醉之下连日不归,不付银子倒也罢了可这人不吃不喝睡在酒坛上怎么叫都不醒。姐妹们担心他就这么睡死过去,所以想着方儿叫醒他。有一次,将他绑在酒坛里置于这河中逼他醒来,却不料绑得不大结实,刚一入水、人便脱了酒坛沉了下去,众姐妹还没来得急呼救,只瞧这人不一会儿却是自个浮在水面上继续呼呼大睡,将他捞起来后发现呼吸顺畅,滴水未进鼻腔,想必道行深厚根本不用进食,从此以后啊,也就随他去了。”

    夙瑶将这事缓缓道来,听得莫、白二人目瞪口呆,而祁彦之却是若有所思,追问道:“那他除了这天心舫之外就没去那江中太素坊吗?”

    “这…应该没有,内坊门禁森严,掌针、纳云、采机,三秀个个都比我武功好,就算这厮道行再高逃过三位姐妹的眼睛,难道能避过坊主不成?”

    这夙瑶这般说着,见祁彦之点了点头,方才续道:“祁客卿远道而来,请去舱内稍作休整,弟子夙瑶这就命姐妹们将船行往江中太素坊。”

    说完,只见夙瑶对着祁彦之复又敛衽一礼,拉着白素衣高高兴兴地走在前头说着悄悄话,祁彦之与莫仲卿二人在后头远远吊着。一路走来,由旋梯而上,发现舱内干净素雅,不染纤尘,显然有人每天打扫。

    夙瑶将祁、莫二人安排进三层一座明玉雕镂的舱内后便拉着白素衣退了下去。不多时,只见这天心舫缓缓调转凤头,拉起主帆向着秦淮河的源头行去,行至源头入了江心,天心舫上的翼帆相继展开,犹如凤凰展翅般向着太素坊极速行去。

    江南太素坊平日在各地收留孤女幼婴,耐得住清修者便将收入内坊习武,而资质一般又耐不住寂寞者则教以歌舞、女红等聊以谋生,故此坊中分以内外两坊,外坊传于俗世,多能歌善舞,灵织妙纺之辈,其内坊则是以修身为己任,教习弟子琴棋书画女工歌舞之所,自然、保护各地外坊不受世俗欺辱也是其职责所在。

    素坊初代掌门人据说是位男子,因年代久远姓名早已不知,只是将一脉剑舞以及太素玄经流传了下来。而后到了公孙氏这一代,太素坊为了收留更多的孤女,便渐渐在外拓展出了外坊,以期这些女子有一技之长得已在世俗有安身立命之所。

    可自从有了内外坊之别,太素坊也逐渐与世俗接轨,又经历代掌门的苦心经营后,近十几年来,坊内从起初主动去收养孤女逐渐演变成一些穷苦父母主动送女儿送入坊内,以期习得一技傍身,从而安身立命。

    自然,这其中亦有权贵遣媵妾来坊受业,故其规模虽日渐昌盛,可资质难免良莠不齐,加之太素坊树大招风,鹊名在外,许多权势能贵动了些歪劣心思,打着慕名而来出资赞助的旗号,实则暗中物色妻妾,目的相当不纯。历代坊主不堪其扰,终是谢绝了这些达官权贵,而这群人见内防如此不近人情,也就流向了外坊之中。

    所以,本以卖艺不卖身为宗旨的外坊,因为流俗的倾轧及诱惑,大有向民间青楼发展的趋势。

    因此近年来,内坊姐妹们多有瞧不起外坊姐妹、认为不能洁身自好反而自甘堕落,而其外坊弟子更是不待见这些不知生活疾苦的清高之士。

    故此,内外两坊之间的隔阂渐深,大有愈演愈烈之势。为了缓解这一危境,历代坊主曾有过内坊不限资质去留任意的方法来遏制颓势,可即便如此,内坊还是人丁寥落。究其原因,不外乎内坊规矩甚多,大半女子艺成之后也过不惯清苦潜修,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不过到最后能留下来的多半是耐得住寂寞的女子,故此内坊中人不受外欲所惑,甚至多半终生不嫁。

    太素内坊不比外坊那样九州各处遍地开花,而是独守在江中岛屿群落,岛与岛之间为了方便来往皆是飞虹廊桥,环环相连。待得数缕阳光破开岛屿周遭缭绕的水雾,方能瞧见大片绿荫遮掩下,那隐隐绰绰的青砖黛瓦,流檐翘角,桂殿兰阁,亭台水榭。

    天心舫驶进内坊船坞,众人离船靠岸,踏上一片灰白色的沙地徐徐向岛中移动。一路行来,绿树夹径,鸟语花香,行至尽头,却遇一门庭院落。

    中有一大门向外洞开,周遭被白墙飞檐阻断了去路,透过墙上花窗可见到里间层楼叠院,曲径幽深不知几许。门口左侧一处年代久远的白玉碑上则是镌刻着三个大字:太素坊。当众人拾级而上入得门中,莫仲卿落于最后却是恰巧看到石碑右下还有一排极细的娟秀小刻,上书:太上忘情,无方素心。观其字与“太素坊”那苍然浑厚的笔法截然不同,显见是后来者添刻,莫仲卿望着那八个字心中若有所思。

    甫进门来,跟上众人脚步眼见门内也无弟子职守,正纳闷间,却见为首的夙瑶停步于前,对着空无一人的院落出声道:“掌针姐姐,素衣妹子带着两位客人回来了,劳烦姐姐带去会见坊主。”

    这声音虽不大,却是于四周回声悠久绵长,不知靠什么机括才能做到如此地步。不过一会儿,一声夹杂着丝丝威严的女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知道了。”

    夙瑶听得这声回复,转首附耳对着素衣嘱咐了几句,忽又望了望莫仲卿,道:“待会儿你这小子别乱说话,掌针姐姐在我们四人中最是古板严厉,可不是我这般好相处的。”

    莫仲卿闻言未及回话便听她复又转首对着祁彦之端庄一礼:“夙瑶俗务缠身,就让掌针姐姐陪同客卿去见坊主,明日一早,我会将天心舫驶回等候客卿,届时若有雅兴游览金陵请让夙瑶再行陪同。”说罢复而敛衽一礼独自折回。

    这莫仲卿心下早已对方才那古怪的回声频频意动,夙瑶刚走便暗中四处张望了起来,若不是碍于身份说不定早就东摸西瞧四处走动了,白素衣见他如此,不由微噙笑意道:“仲卿,你别看了,其实这回声是……”

    “是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女声自然不是莫仲卿,而是出自远处白衣女子之口,只瞧她身着白衣素裳,冷眉淡目面色肃然,虽说仅仅三个字却让白素衣惊得一颤,忙道:“没、没什么,只是这位莫…少侠想问问那回声怎么传出的。”

    掌针怫然不悦:“哼!谁准你将本坊传音之法私泄于外人的?”

    “可、莫少侠不算外人。”白素衣怯生生地回道。

    掌针一听目光如电,在莫仲卿身上来回一扫又望向白素衣道:“不是外人?难道你这小妮子出外一趟就忘记内坊的规矩了。”

    一旁莫仲卿原本见白素衣喊自己仲卿心下不由有些高兴,未及回味就见素衣已受连番叱责,心下莫名不乐,一步上前不卑不亢道:“掌针姐姐误会了,素衣姑娘说在下不是外人,是因祁先生乃是贵派客卿,而先生也是我的半个师父,故此当与贵派有些渊源。”

    莫仲卿情急之下明知这话说的有些牵强,满以为掌针会将矛头指向自己,却不料她竟似没有听见般望也不望自己继续对着白素衣道:“轻易相信他人,无端沾惹尘缘,身为掌针就罚你抄写三遍‘内坊教规’,今晚就给我,你服是不服?”

    白素衣底眉敛目,咬唇作声道:“素衣不敢不服,这就去抄写经文。”

    白素衣前脚欲走,身后莫仲卿见这掌针如此咄咄逼人,方要再行出言帮衬,不料身侧祁彦之已截口道:“朱小丫头不认识在下了么?这当了掌针后脾气可越发的像老坊主了。”

    掌针一怔,冷峻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讶然,随后走进祁彦之,定眼一瞧,好一会儿方才见礼道:“弟子朱剑秋失礼了,不是不认客卿,只是不敢相信一别多年客卿还是如此年轻,可见医术越发的好了。”

    “既然如此,不如就卖在下一个薄面,就此作罢吧。”

    祁彦之这般说着,掌针犹豫片刻却真道了声“罢了”末了,又道:“既然真是客卿回来了,那请跟随剑秋,坊主现下正在落霞轩。”

    说完便即当先迈步,白素衣眼见祁彦之轻飘飘一句话竟让掌针改了主意,这可是过往不曾有过先例,越发觉得祁客卿的身份着实神秘。

    这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方要抬步跟上众人,却瞧见莫仲卿在那等候自己,不禁神色为之一黯,刻意冷淡道:“莫少侠,你走前头,不用特意等我。”莫仲卿闻言一窒,只好跟上祁彦之向院落深处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