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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负已定,大当家罗仁彪满意地堆起了笑容,只不过这笑容却格外残酷得很,在他心中怕不是已闪过数十种令人在极度痛楚中慢慢死去的法子。
是抽肠、刷洗,还是插针,断椎?
罗仁彪寻思着,狞笑着,一步步靠近着。
而就在这时候但听一男一女异口同声道,“慢着。”
女声自然是白素衣,他大可不理,而另一声男音,他却不能不听。
祁彦之并未趁乱逃走,众山贼也知这是寨主的新郎并不好阻拦,任由他分开人群径直走近白素衣身近站定,众人以为他有话要说却不料这祁彦之只是望了望二人转而竟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地朗声道:“即醉,你要看到何时,还不快些出来救人?”
话音甫落,堂屋屋顶忽然栋折榱崩,瓦片残木轰然齐落,一人擒着半大酒缸犹如天神般从天而降。众山贼纷纷面露惊容匆匆避让,自是顾不得起身的莫仲卿,可大当家罗仁彪双目圆睁自恃武艺了得,竟不闪不避奋力上跃提刀相迎。
来人见着半空中将酒缸单手一掷,举止看似随随意意,然两两相触间酒缸去势不减竟自上而下将罗仁彪反扣于内,随着‘咚’的一声闷响,坛口一圈业已没入青砖一寸三分,不显裂痕,满屋散灰余尘下,缸内却再无生息可闻。
待得尘埃落定,众山贼为来人气势所慑,一时竟无人敢上前讨战。而此人竟也侧身倒卧在酒缸顶上,晃着单脚,语气吊儿郎当道:“彦之老弟莫要生气,喝酒总得配好戏,不然哪能尽欢呐!顺便也帮你瞧瞧徒弟的资质如何。现在看嘛,嗝!武功差强人意,人品嘛马马虎虎,不过呢能为心上人拼命姑且可圈可点!我看可以,那位姑娘,不如趁着这次喜宴就此嫁了吧,嗝…”
白素衣闻言垂头作声不得,那莫仲卿见着即醉,当即还礼道:“多谢兄台救我二人于水火之中,此恩铭于五内!”
即醉一听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道:“停停停,嘴上谁都会说,真要谢呢,不如背着你这位心上人与老道我去吃顿花酒最好!”
“这……”
祁彦之见他说得越发不着边际,摇了摇头方待出言相阻却瞥见一山贼正悄悄摸近酒缸从后突施冷刀,刺向即醉的后腰。
这刚想要言示警就见一白色物体自屋顶洞口俯冲扑下,在那山贼身处一掠,转瞬夺刀而回,落于即醉肩上站定,众人一怔这才看清原来竟是只白隼!
这白隼环视一周,跟着抬头望天,似是对着众贼不屑一顾。即醉乐呵呵地从白隼喙中接过腰刀,施施然道:“暗算呢,本道爷一百个赞成,不过自不量力却极为不智。所以、你们猜猜,这酒缸里的罗仁彪是死是活?”
这莫名其妙,前后不搭的问话唬得众山贼一愣一愣的,尚不曾弄明白意思却听到门外一女子缓缓应声道:
“当然还是活着的。”
即醉眸中一亮,道:“妙极妙极,彦之老弟,这正主可算来了,你这新郎还要当下去不,听声音倒是不赖!”仿佛是为了迎合即醉的话语,只见来人着一身翠丝纱绢,体态凹凸玲珑,一路烟视媚行,徐徐步入堂中。
众山贼纷纷自动让出一条道来,口中不住恭声道:“寨主好!”莫、白二人这才明白,原来此山寨中大当家罗仁彪并不是寨主,真正的寨主是这女子。
待她离得近了,莫仲卿才看得分外真切只见其人生得秋瞳似水,粉面朱唇,双鬓坠着翠霞金钿,款款顾盼间我见犹怜。
“小女子名叫芷涟,忝为花谷寨主。今日诸位侠士能前来同庆,真是叫芷涟好生欢喜。”
芷涟说完对着四人微微弯腰敛衽一礼,动作柔美不说,巧笑嫣然间,极尽女儿家的媚态。即醉见来人如此知趣达理,不禁大笑道:“彦之,你看看人家姑娘诚心诚意,不如就委屈下?我也能讨口喜酒喝,架也不用打了,岂不是两全其美。哈哈哈哈!”
芷涟斜晖脉脉,望着祁彦之轻启贝齿道:“那是自然,我有一坛陈年女儿红,保准是这俗世上最陈最美的好酒,几位大侠若是能不计前嫌把酒言欢看着芷涟与郎君完婚自是皆大欢喜。”
一旁莫仲卿闻见芷涟几句话说来语调已是有些耳熟,再瞧其面目似是哪里见过,苦思之下但听祁彦之淡淡道:“祁某何德何能蒙姑娘垂青,不惜苦肉计引我三人上钩,此等厚爱实在不敢消受!”
莫仲卿一听,恍然大悟道:“你!原来你是昨夜的……”不待说完,芷涟已俏然作态道:“公子宅心仁厚…想必自会不计前嫌的。”
原来那夜落难女子正是芷涟假扮,是她命令金彪五以及手下行苦肉计吸引三人入局,而自己趁乱脱出,可男女私爱实属人之常情,这芷涟又为何这般大费周章,苦苦相逼?
一旁手绕青丝的芷涟见众人不接话茬儿,遂轻移莲步走至祁彦之近前,幽幽道:“芷涟这样请相公来显然不合礼数,然每每相见只是匆匆一瞥,多少春去秋来总是不肯停下脚步多瞧我一眼,难道芷涟生得不好看吗?只要相公娶了妾身,这人这谷甚至这天下妾身都愿意为相公取来。”
芷涟说得楚楚可怜,换来的是祁彦之漠然以对,当下面上哀色更浓道:“相公、你如今就连正眼瞧我都不肯了么?”
祁彦之没有回答,走至莫仲卿身旁边俯身查看其伤势,边依旧木无表情道:“莫说你不是人,就算是也断无可能。我也早有了妻室,你若识趣就放我们离开吧。”
此话一出,众人一愣,不待细细琢磨就见芷涟面上陡然一沉道:“那又怎样?相公还记得那年草堂初遇,妾身……”
“住口!”
祁彦之一声断喝将芷涟的话语悉数阻断,复又冷冷道:“陈年旧事,不必重提。”
一旁即醉跳下坛来,径自将一旁的白素衣拉到莫仲卿身边道:“看来这喜酒是喝不成了,既无酒可喝,不如趁早离开,或许天黑之前还能赶到下个酒镇,哈哈、告辞告辞。”
即醉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之下只见芷涟双眸含恨已是忍无可忍,指着即醉娇吒道:“你!都是你,都是你们!!为什么要来拆散天定的姻缘,你们不是有句话叫做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么!”
突然,怨愤中的芷情拔下头簪,顺势于左臂上一划而过,望着鲜血顺着玉肌顷刻划落,眸中竟益发坚定道:“相公,芷涟不会让你走,今日芷涟就拿这花谷所有人的性命为我们的婚礼添喜!”
只瞧她玉手缓缓伸出丝绢袖口轻轻一挥,鲜血却并未随之滴落于地,而是凝成数个血球浮于四周。
众人见着表情一惊,就听她嘴中念念有词,血球顷刻一并破裂,似是蒸发般烟灭不见。俄顷,竟有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祁彦之心下一沉快速掏出三粒药丸分与三人吞下。即醉摇了摇头,拍了拍其人肩膀道:“彦之,你若是能假装哄哄她,些许就不会如此,女人总是听不得真话的。”
说话间,屋内众山贼的面容早已从最初的惊讶变得面露痛苦之色,转而面色青紫,血筋虬结迸现,情形一如那雨夜中的金彪五般,只不过这次异变的并非金彪五一人而已。
即醉见着眉头一皱,已然抛去方才那副吊儿郎当的态度,好似换了个人般面色肃然道:“如此大规模的妖变果然有些手段。”
说着,只见他单手拾起地上的斩马刀手上垫了垫,似乎还算满意,对着莫仲卿沉声道:“小子,你和心上人守我半柱香时间,我会从旁相助,记住莫要离我三尺之距!”
说完也不待莫仲卿答应,兀自双腿盘膝而坐,双手结了个道家法印,对着斩马刀凌空一指,斩马刀便似活转了过来般上下微微起伏,竖悬于即醉身后。
莫仲卿自忖以自身和白素衣斗一个金彪五已是相当棘手,若面对二三十号这样的对手那真是毫无胜算。可听着即醉信誓旦旦的说辞,望了望一动不动的祁先生,再回头看了看那把神奇的斩马刀,说不得也只能去信了!
想通此节后便及凝神待敌,而身侧白素衣则是有意无意的较莫仲卿再前一步。她知道先前莫仲卿挨了那罗仁彪一脚已受了内伤,待会儿打起来自己也该多分担些才是。
片刻、大战一触即发,芷涟身在一群举止怪诞的妖贼中却是闲庭信步,安然无恙。须臾,周遭状似发疯的山贼从芷涟擦身而过,直向即醉四人冲去,声势之大震得青砖碎裂,满壁动荡整个堂屋似是摇摇欲坠。
当先一妖贼双目赤红,率先奔去扬刀就劈。莫仲卿架刀来抗,却不料思绪刚起,只见眼前一花,来敌已被一刀洞穿,紧接着又从其后旋转而回,这一来一去,方才看清是那把悬浮的斩马刀,而那山贼已鲜血四溅顷刻毙命。
“这,这果然昆仑派的御剑术。”
白素衣惊讶地看了看身后盘膝而坐的即醉顿时心中信心大增,而众妖贼依然熟视无睹一拥而上。
众妖贼虽动作迟缓,可不过一会儿也将四人团团围住,然刚进即醉周身三尺之内便被斩马刀生生分劈成了数段,堂屋内刀光衔影,快如闪电;鲜血四下飚洒,残肢乱舞!
看着前仆后继源源不断的妖贼,众人不用想便知此刻就连屋外众贼也异变成了妖贼。不仅如此,面对八方围攻,即便斩马刀在御剑术的操控下变得再快,场上也逐渐出现了漏网之鱼,莫、白二人不得不从旁补缺,架刀硬挡。
几番迎击下,震得二人体内气血翻腾,几欲撒刀撤手。可这还不算最糟,芷涟瞧得刀阵一会儿似是瞧出了破绽,取出腰间一柄短剑窜至刀阵一旁专挑空挡刺向即醉,见斩马刀旋来立即闪身退让复又伺机再上,如此接二连三之下令莫、白二人倍感力不从心。
就在二人左支右绌下,一个念头自白素衣心中一闪而过,自忖再引天雷,就算拼着遭雷重击也好过束手待毙,想通此节不再犹豫,张口便念祷文。
祁彦之听她念及已知其意,却快速阻止道:“慢着,非雨天,姑娘功力不够施展反而会影响即醉的部署。”
白素衣只得架刀咬牙硬撑。
芷涟见久攻不下,妖化的山贼虽仍将四人团团围住,可屋外已无妖贼再进,如此下去鹿死谁手却益发的不明朗,遂痛下决心,刚要起咒,哪只即醉双目陡然一睁,双手虚托朝上,斩马刀顷刻悬凝于头顶。转而屋内散落的刀具似是有所感应般颤颤而起,转瞬间,片片刀尖竟齐刷刷地对准斩马刀方向蠢蠢欲动。
随着即醉一声断喝传出,离得较近的腰刀‘嗖’的一声当先飞去,其后数百把腰刀犹如百鸟朝凤般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临到斩马刀处旋了个弯儿复又冲杀而去,来来回回,循环往复,所过之处,木屑横飞,鲜血飚溅,凌然锐不可挡,众妖贼纷纷暴毙于间!手上掉落的腰刀复又加入这漫天杀阵之中。
芷涟虽未曾受伤,可连番腾挪下已然拼尽了全力,方待喘息,却见那该死的斩马刀领着周遭的飞刀对准自己率先袭杀过来,眼看就要被穿身而过!说时迟那时快,但听‘轰’然一声尘土四起,便听‘哚哚’之声不绝于耳。
待得尘土散尽,方才瞧见芷涟所站之处被巨大根茎包裹,而其上密密麻麻插着的竟先前那数百腰刀!
面对此情此景,不论是先前即醉使得刀阵还是现在巨大的花茎,对于莫、白二人来讲已是足以颠覆这廿年来的认知。
就在二人惊叹不已时,即醉忽觉不妙,刚想出声示警,脚下已是一阵抖动,电光石火间便遭一股从下而上的力道生生撞飞了开来。
待得狼狈爬起,这才瞧见另一只巨大的花茎由地而出包裹住原先四人站立之处,飞散的碎砖砸在临边酒缸上‘咚、咚’直响。即醉站起身来,望了望不远处的莫、白二人相扶而起,心下安心之余却惊觉祁彦之不见了!
情急之下几欲动作却道那花茎似是如人剥笋般团团自行散开,散落一地后,这才瞧见其中芷涟正手握紫金短剑顶着祁彦之的咽喉,俏脸愁绝,满眼怨愤道:“我再问一次,你到底娶不娶我!”
祁彦之拒绝回答。
芷涟见他如此绝决,不禁面容扭曲道:“好!那你去死吧!”话未毕,芷涟用力一挥,却只将祁彦之垂下的发丝削去了半截,旋儿竟潸然泪下,语意哀婉道:“你恁般绝情,宁死也不愿和我这等妖物为伍,是也不是!?”
祁彦之扭过头来欲待出言,不虞身后酒缸乍然一声碎响,一柄腰刀从中洞出直刺后背。毫厘之间,莫仲卿三人大惊失色却见身前芷涟一把将他推开,近在咫尺的腰刀便径直刺开薄薄的纱绢,齐柄没入了胸口,鲜血顿时将翠衣染做了红妆!
“不—!”
一声惊呼划破了堂屋内短暂的寂静,从酒缸内走出的罗仁彪颤着手看了看濒死的芷情,表情痛苦,他显然不曾料到自己精心谋划等来的机会竟是这般结局。
罗仁彪,满脸自责道:“寨主!你这又是何苦!这人是冰做的,他根本不会领情!寨主快吸了我的阳气,我不会让寨主您死的!”
说完正欲有所动作,却见地上芷涟望了他一眼,轻轻吐道:“滚……!”罗仁彪闻言犹遭雷击,身子一颤,道:“寨,寨主……?”
“我让你滚,你没听到?”
罗仁彪顿了顿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转而竟是身心俱疲,道:“好,好!”继而放声狂笑一路疯癫急奔而去。
芷涟嘴角开始溢血,望也不望罗仁彪,而是拖着身子缓缓爬向祁彦之的身侧,一路不仅染遍了丝绢同样漫红了青砖。在场三人见着莫名感到心酸,白素衣更是掩面不忍再看。待爬至祁彦之近前,抬头强颜欢笑道:“你说,芷涟这身红妆还好看嘛?”
祁彦之终于蹲下身来正眼看着芷涟道:“那人说的对,你不该如此。”芷涟见他蹲下忙紧紧抓住其袖口,欣慰道:“你、终于肯正眼瞧我了,我没赌错,你,你……再抱抱我好么?”
芷涟呼吸开始急促自知妖力已然支撑不了多久,脸上却还是露着笑容殷殷期切。祁彦之凝思片刻,忽而轻叹一声,将芷涟连身抱入怀中,单手托其脖颈,让芷涟躺得舒服些。
这一串动作温柔细腻,令芷涟欣喜异常,苍白的脸上忽生满红晕道:“呵……我这也算如愿以偿了,只是未免太过短了些。”
祁彦之木无表情道:“你内丹未碎,我可助你依托莲身重修为人。”
见祁彦之肯出手相救,芷涟却是抬手并指虚堵其口,嫣然笑道:“重修时日太长,我就再也记不得今天,记不住你了,这样就好。我早知你这几年再做什么,不如……。”
当芷涟说到‘不如’二字时却是努力抬头在祁彦之耳畔轻语,言罢趁机在其脸颊上轻轻一啄而过,祁彦之眼瞳骤然一缩旋即复常,定眼望了望怀中芷涟,见她面色由红转白,眼神开始涣散,望着屋顶喃喃自语。
她显然还想说什么,但嗓音已然细如蚊蝇,渐断渐息,手指猛然攥握忽又一松,就此香消玉损,空留余情未了。面对这满屋血痕,墙壁倾颓,较之来时可算朝时荣光暮悲景,徒令四人空生惆怅。
祁彦之定了定神将怀中的芷涟缓缓抱起,步至屋门,转而对着余下三人沉声道:“我去葬了她,各位且将此地烧了吧。”
莫、白二人自始至终不知这芷涟与祁彦之怎样的过往,祁彦之又为何如此绝决,芷涟念叨的最后那句似诗非诗的遗言就令二人更加费解,不知她到底是此间的寨主,还是某人的债主……
妾本空山青莲生,窃闻君意心沉沉;
花烛帐暖梦不成,甘为一抹相思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