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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春狩虽说是一件万众瞩目的大事,但在场的诸位青年才俊和马车中的大家闺秀早已经参加过数次,所以尽管离皇帝到来的时刻越来越近但是在场诸人脸上并没有什么紧张感,无非就是说话声音小了点,态度收敛了点而已。
“你这枪不错。”
在顾仙佛邓新岐二人说话间,一个身着黑袍的年轻男子站到顾仙佛马头面前,灼灼眼神望着顾仙佛背后的青龙胆,开口说道。
此男子约莫刚刚及冠,脸上稚气还未消去,一身黑袍面冠如玉,相映衬之下显得飘逸非凡,他背后也有一杆被黑布裹住的棍状兵器。
顾仙佛皱眉,但是没有说话。
邓新岐不屑冷笑,道:“你是哪里来的玩意儿?摸了几天兵器就敢拿庄稼把式出来闯荡江湖了?选好坟地了没有?”
黑袍男子并未理睬邓新岐的冷言冷语,还是仰着头看着顾仙佛,或者说看着顾仙佛背后的青龙胆,瞳孔里的火焰更旺盛三分,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语:“你这枪不错。”
被忽视的邓新岐心中怒火增生,脸上已挂上邪笑,朝四方大喊道:“这是哪个不开眼的玩意儿把这个东西带进的京郊马场?滚出来!”
邓新岐声音不大,却足以传遍半个安静的京郊马场,一时间大部分目光都聚焦到此处,一个臃肿如罗敷的胖子摸着脸颊上的汗水慌忙挤过来,奔走的速度太快差点被自己长袍前襟绊倒,来到邓新岐马前先是深深一揖,然后赔笑道:“顾大哥邓大哥莫生气莫生气,这人是小弟一远房表亲,过年刚来长安,小弟便想带他来这开开眼界,这小子初出茅庐不知死活,得罪了两位哥哥还请莫生气,我这就把他带走把他带走去。”
说着,这胖子慌张就拉黑袍青年想要离去,却被顾仙佛制止。
“你叫什么?”顾仙佛打量着这黑袍青年,饶有兴致地问道。
黑袍青年一板一眼地回答道:“采桑子。”
顾仙佛皱了皱眉,以词牌名做名号闯荡江湖的似乎现在只有一家,便不确定地问道:“你来自山河诗斋?”
采桑子点点头。
“水龙吟是你什么人?”顾仙佛问道。
采桑子脸上浮现出孩子般骄傲自豪的表情,道:“是我师兄!”
顾仙佛点点头,轻轻挥了挥马鞭,对那胖子说道:“行了,滚吧。”
胖子大喜,如蒙大赦般的拉着采桑子就往外走去,采桑子的目光在走之时却一直放在顾仙佛背后的青龙胆上,用口型慢慢说道:“这把枪是我的。”
顾仙佛哑然失笑,却没有开口说什么,这时,人群中的吴钩挤到顾仙佛身边使劲招手,顾仙佛好奇,便弯腰下马,吴钩贴在顾仙佛耳边,小声却郑重地说道:“你小心刚才那个人,他很厉害。”
顾仙佛笑了笑,问道:“多么厉害?比他师兄水龙吟还要厉害?”
吴钩摇了摇头,道:“我不认识什么吟,但是我能从刚才那个人身上闻道一股很恶心的味道,一般有这种味道的人都很厉害。”
吴钩这番话确实引起了顾仙佛对那采桑子的重视,之前他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菜鸟,实力最强也不过在地字徘徊,不过看吴钩这信誓旦旦的表情,总不能是无的放矢,或许这采桑子真有能威胁到自己的后手也说不定。
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顾仙佛揉了揉吴钩的头发,微笑道:“好,我肯定会小心的,你去玩吧,今天所有的开销都记在顾府账上。”
吴钩毕竟是少年,欢呼一声后便一溜烟消失在人群之中,直奔马场外的小吃摊子奔去。
邓新岐也下马,来到顾仙佛身边,小声提醒道:“药师,要不要我调些护卫过来?”
顾仙佛摆摆手,道:“没必要弄得大张旗鼓,我自己心中有数,更何况这些天我一直在府中跟一名清客学习枪术,正想拿他来磨磨枪,放心,不会有事的。”
顾仙佛话音刚落,一阵喧天锣鼓之声从京郊马场外传来,数以百计的皇宫带刀侍卫鱼贯涌入,老辣而熟练地把守住外围场地,紧接在带刀侍卫后的是人数只有不到一百的黑甲队伍,这百人全是黑甲黑刀,整个人就像被密封在黝黑的铁罐里,只有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不停扫视着四周,然后才是无数宫女内寺娓娓而来,顾仙佛心中一凛,正主终于要来了。
一身轻便黄金龙甲的赵衡,在众人千呼万唤中,走下马车,在众皇子嫔妃簇拥之下,缓缓而来。
在许内寺的吆喝下,场中诸人齐齐拜倒在地口中高呼万岁,顾仙佛跪在地上注视着那个手握天下权柄的男人,六年不见,他似乎苍老了不少,眼神虽然依然锐利,但是面孔上却有着不可避免的衰老迹象,鬓角微白,搭在腰间金刀上的右手皮肤也有些微微的松弛。
赵衡走到许内寺早早为其搭建的高台上,居高临下看着跪伏在地的众青年才俊,右手慢慢握紧刀柄,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话。
“天下英才,尽入吾彀矣,有诸卿在此,何愁我大乾不兴?”
赵衡声音不大,但是却底气十足,给人听了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但是顾仙佛心中却冷笑,热血沸腾一时,不能沸腾一世,再热的血沸腾一时半刻,也会慢慢冷却下来。场面话说得再好,在西凉也不如一碗白粥有作用,你现在站在高台上夸夸其谈,但是当年那些帮你搭筑高台的老兄弟你却一个也容不下,除了化为你高台下白骨的,剩下的也被你用慢刀子割肉的手法剔肉剥皮最终沦落到人不人鬼不鬼的骷髅境地,在这里当着你那些老兄弟的子孙说出这番话,你内心当真没有丝毫愧疚?
顾仙佛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意气风发的天子。
他确实没在赵衡眼中看出一丝愧疚。
然后顾仙佛又低下了头。
金口玉言的皇帝陛下在众人面前自然不能多言,说完平身之后便命一位内寺上前宣读圣旨,自己来到高台之上的虎皮龙椅上坐下歇息,他年龄已近知天命,身上有当年逐鹿中原留下的数不清的暗疾,今天出行又不顾众人反对披上了黄金轻甲,虽说这轻甲中空,但是纯金打制也有十八斤重,哪怕在台前站这一会儿,他已经感到身子骨内的疲倦慢慢从各个角落涌上来。
到底还是老了。
赵衡坐在龙椅上,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青山,自嘲一笑。
他现在还记得当年争霸天下时候的那一幕幕鲜血淋漓的场景,第一个敌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自己内心有恐惧,有颤栗,还有些劫后余生的兴奋,但随着杀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杀人就如同屠狗宰牛一般,只剩下麻木了。
寒春料峭的阳光打在身上,赵衡伸展了一下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右手,感受着手背上阳光带来的暖意和手心下金甲传递过来的阵阵冰凉感觉,赵衡继续想着,自己是什么时候感觉到衰老的?从穿不起那身盔甲只能穿这虚有其表的金甲的时候?从每个夜晚没有药汤无法入睡的时候?还是从第一次忌惮顾大哥手中权柄的时候?
顾大哥?天下能担得起朕这一声大哥的,也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吧。
朕当然记得四岁的时候你背着朕东奔西走半个月的日子,朕也记得被郑军围困于邙山之上你把水囊都留给朕的日子,朕也记得你一介书生带领骑兵突袭千里把朕从草原蛮子手里抢回来的事情。这些你忘不掉,你以为朕就会忘了?
但是朕虽然记得,但是也只限于记得而已了。
从朕手握玉玺的那一刻,朕就不再是赵衡,而是乾国天子了。
可惜啊可惜,你儿若都做江湖游侠儿朕能赐你一方天下第一的金匾,你儿若做富家翁朕能赐你江南万亩水土,你儿若贪恋美色朕的公主任你挑选,可惜啊可惜,你为什么就是不知足呢?
可惜啊可惜。
赵衡看着下面安静垂手而立的顾仙佛,又在心里默默念叨了一遍,不知是在感叹顾淮的不知趣,还是在说服自己。
宣纸的内寺拉长音调喊出最后钦此二字,语调悠长耐人寻味,一眼就能看出是传旨过数次的老人。
赵衡突然有些倦了,但是在回宫前,他还得走完最后一个步骤。
站起身,赵衡迈步走向前,环视着下面的青年才俊,沉声问道:“谁,为朕射第一箭!”
“愿誓死为陛下效力!”
台下众人弯腰齐声应诺,那股子冲天而起的气势冲淡了一些赵衡心头的阴霾。
太子赵焱握着新打造的古铜色大弓,深深吸了一口气。
皇帝微微一笑,伸出右手,一指人群中的某人:“顾将军,你来为朕射第一箭可好?”
赵焱表情平静如初,只是握着大弓的双手微不可查的一颤。
顾仙佛弯腰应诺,语气平淡:“遵上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