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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过年,费行长下网点巡查,到朝阳分理处时天已近黑,专车刚停门口就被颜小二看见,赶忙跑出去迎。买断时,颜小二因没把握考试也想走人,后来抱着好死不如赖活的心态没签意向书,得以留下来。网点主任这个岗位没有实权,还得为各项任务出去求人,也没有费用可捞了,改革后竟没人肯干,颜小二以前的身份是主任,到柜面上班既不甘心也干不了,只得主动要求,又当了朝阳分理处主任。
“你看这个门口,脏、乱、差!哪像个银行的样!”费行长刚跨出专车便对颜小二发火:“你看这玻璃门,沾这么多灰,怎看得下去?”
“我来扫!我来擦!”颜小二被训得一溜烟回头拿扫把。
费行长器宇轩昂进营业室,后面跟着周行长与刘向红做随从。按多年的惯例,行长到网点视察,大家得起立恭迎,班上人都如此,韩红星只得跟着站,不过韩红星经历过买断,在与行长们曾经的交锋中,发现他们根本就没有值得敬畏的地方,也知道自己这个饭碗只值几万块,被逼无奈才回头上班,因此,已不将行领导的威风与霸气放在眼里。
“你看你们黄海人!一个个站没站相,低头哈腰不算,还手插口袋,包括周行长、刘主任,你们看我多精神!”费行长跨进营业室便如是评价,叫大家看他时,将双手背到后面,做昂头挺胸的样儿。
周行长与刘向红闻言,赶忙跟他学同样动作将手往后背,班上的其他人站那也觉得不自然。韩红星本就不想站,听他如此说话,忍不住接过话茬:
“费行长,请你一定要体谅我们这些小人物的处境,我们这样站跟是不是黄海人无关,实在是由我们所处的角色决定的!你没看过电视上镜头么?一号人物出现时总是这样的:”说到这里,韩红星高举右手挥动,然后接着说:
“一号人物周围的人都是这样的:”韩红星换动作,将双手举右上方做拍手状,然后学费行长动作:
“你贵为行长,当然就可以这样!而我们连跑龙套的资格都没有,当然只能这样!”说到此处,韩红星故意将低头哈腰的动作和手插口袋的动作做得更夸张。
见韩红星如此回应,班上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连周行长和刘向红也跟着偷笑,让尚摆着造型站那的费行长换动作不是,不换动作也不是,足足愣了一分钟,才吐出一个字:“走!”
“怎么刚进来就要走?”韩红星跟着往外追:“我们小职工好不容易有机会见到行长,正想问,我们辛辛苦苦上班、营销各项产品,可考核工资怎没有已经内退、什么产品都不营销的人多?”
问话间已追到专车旁,费行长坐到副驾驶位想关车门,被韩红星一把阻住:
“眼看要过年了,D行的职工就不该拿点钱回家送节礼、办年货么?”
“今天快下班了,明天再谈这事。”刘向红拉开韩红星,才让专车得以关门,然后她从后座上车,冯书记一溜烟将车开走。
要过年了,韩红星仍拿不到收入回家,好在王书玲开饭店挣了钱,节前几天正是收账的黄金时间,韩红星拿着账单各处收账。收完账盘点一年的收成:饭店不欠一分钱外债,存货和未结的账单值一万元,袁鸿华在这里吃饭的账单六千多元,现金两万余元,包括平时的开销少不过五千元,一年下来按账算赚了四万元。见此收益,王书玲成就满满:
“从今以后,这个家里我是家长,什么事都由我说了算。”
“以前就是你说了算,谁敢不听你话!”韩红星诚心讨好老婆。
“那我跪下来求你不买断怎不听?”王书玲旧话重提:“买断买个八万多能管什么用?再让我开一年饭店就能替你赚到这笔钱,偏不听话跟我犟!自己说,怎样补偿我当你妈面那一跪?”
“晚上好好地服侍你!”韩红星耍嘴皮。
“去!先问我肯不肯,这叫什么补偿?”王书玲不认这个账。
“说正经的,拿赚的钱买个金手镯。”替王书玲买手镯几成韩红星的夙愿。
“哪来的钱买手镯?两万块钱早有出处,一万给袁鸿华清债,一万年后付房租还不够,周围都涨了,明年再交要一万二。”
提起袁鸿华,韩红星当即打电话找他,准备清掉去年欠下的装潢款,没想到袁鸿华坚决不同意,说剩余的那点钱算预支款,明年还要到饭店吃饭。
“人家袁鸿华不要我们还钱,这下可以买手镯了吧?”放下电话,韩红星再提这个话题。
“那也不买,可儿明年上初中,还不定要花多少钱,没这个条件就别臭美!”王书玲换话题:“过个年银行里什么都不发?就是厨师和服务员在这儿干,我还各送两箱酒和二百元红包,不是大方,而是指望人家明年继续出劲。”
“银行里发了啊,现在的干部都成了克扣职工的高手,想方设法将水搞混,就谈上个月发的两千元,既是四季度的考核工资,又是过节费,还是预发一季度的考核工资,职工问哪笔钱行长都用这两千块钱搪塞。”
“这么乱法胡行就没有职工告状?”王书玲想不通。
“敢说话的人都走了,剩下说得出话来的都和费行长穿一条裤子,看来要告这个状只能靠我了。”韩红星想逞能。
“不准你出这个头!人家能受我们家就能受!”王书玲见韩红星又要惹事,赶忙阻止:“你刚才还说凡事由我说了算,现在我不准你与行长生出话来,就当是对我的补偿,听到没?”
过完年,隔壁的饭店关张,取而代之的是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妇,租了其中两间门面,收拾后开起了发廊。
说是发廊,其实并不做理发生意,而是按摩房。两间门市只有一个门进出,另一间门市被隔成几个包厢。进到门市,里面可见两张理发椅,作用有二,一是摆个样儿说明做的是正当生意,二是让小姐替客户干洗头;再往里是进出包厢的通道,以及厨房、卫生间等。
挨在一起做生意,年龄也相仿,两家人很快混得熟。发廊里白天少有生意,老板娘便和小姐们在里面打麻将,有时下午得空,王书玲也去打几圈过瘾。发廊里什么事都由老板娘做主,老板貌似凶恶可怕,见了老板娘却诺诺唯唯,有男人在发廊影响生意,所以老板总在附近转悠,遇有情况他才出现。
可儿还有最后一学期就要考初中,语文老师打电话来动员,想上黄海初中就得再加把劲,所以每天放学后还得到她家去补习;数学老师说一道数学题就能拉十几分的分差,所以要利用最后一学期时间学奥数。韩红星权衡再三,认为上学期补的是语文,这学期不能再让数学老师失望,便情愿多花钱,封伍佰元红包给语文老师,花两千元送可儿到数学老师家学奥数。
以前自己读书时没听说过有奥数,现在却成了热门,据说能极大地开发学生的潜能,韩红星虽是十几年前的高考落榜生,自诩数学成绩好,可就怕闺女问奥数题怎么解,总是十有八九不会。
买断的同事们各找门路再就业,尤丽芬的老公在税务局,她带了俩家小企业的账,每个月只需上几个班就能拿双份工资;朱书记买断后重操老本行,将买断的钱买了两辆二手车,一辆租借给客户,每天租金三百元,另一辆自己开,有人包车随叫随到;汤缺德老婆下岗、儿子读高中,将来上大学还得花钱,拿到点买断钱不敢投资,情愿去家单位当保安;桂主任最务实,以前是从农村来,现在还回农村去,三百元每亩租了一百亩农田,老两口去种棉花;李洋海他们三个成了难兄难弟,春节前有个建筑商因为所建的房子卖不出手,年三十了还兑付不了工资,被包工头带着几十个工人用瓦刀、斧头和凿子围堵,情急之下将值一百万的半栋楼低价出售,正巧三个人路过,将价格砍成六十万,建筑商没钱过不成年,只得出血甩卖给他们,凑钱买下这半栋楼后,租给别人做生意。
最赋传奇色彩的是以前在城东储蓄所因男女关系被开除的李主任,他丢了饭碗后没事干,常到三产公司去跟着顾总混,因为实力不够,顾总打麻将他只有资格在旁边相后瘾、端茶倒水拿利市,偶尔实在凑不齐四条腿,才勉强跟他赌,就这样,他由一个混场子的角色,常赌常赢,后来变成这个赌圈里的核心成员,再后来将常在一起赌、号称刘百万的刘老板输得欠下巨债,连顾总也输得拿不出赌本,买断的钱正好够还债。李主任赢光顾总这帮人的钱以后,转到更大的场子上去赌了。
等可儿面临升学,韩红星才知道这几年正在进行的教育改革:小升初已不是通过考试的方式择优录取,而是按施教区划分,让所有学生就近入学。这本是个造福于民的好事,可关键问题是县里同时对黄海县中学进行改革,将该校分成公立的黄海县高级中学和私立的黄海县初级中学,将原黄海县中学的初中部从学校中分开来,改制为私人所有的私立学校。
为扶持私立学校的发展,县里还出台政策,允许该校用高薪将全县最优秀的教师在保留教籍的前提下挖过去,也就是说,如果哪个教师有幸被黄海县初级中学选中,就可以到私立学校去拿高薪,但将来如果不想继续在该学校教书或者遭该学校淘汰,还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回公办学校继续当公办教师,有此政策,黄海县初级中学迅速成了全县师资力量最雄厚的学校,成绩好的学生也都被吸引过来,形成的结果是能考上黄海县高级中学的学生有90%以上来自黄海县初级中学,而黄海县每年能考上本科的学生有90%以上出自黄海县高级中学。最终,每个学生和家长都认为只有能到黄海县初级中学读书,将来才可能有出路。
当年韩红星考初中时,黄海中学收四个班240名学生,能进来读书的是全县统一考试的前240名,第241名未被录取也心服口服,那个年代从没听说过集资这个话题。到了现在改革年代,黄海县初级中学初一年级有二十个班级,总计收1400名学生,改成的招生方法是,到各个小学调查了解,根据历年的考试成绩,对县城重点小学应届毕业生的前五十名、一般小学的前十名、各乡镇小学的前三名采取主动录取,这些人总计四百名,属计划内招生,只每学期收八百元学费;另外招收的一千名学生属于计划外集资生,入学资格得自己争取,除了每学期交八百元学费,还得一次**纳两万元集资款。
可儿在黄海县小学读书,成绩是班上的中游,当然不能进到计划内招生的行列,倒是所在施教区的第四学校不停打电话过来动员:只要在限定时间内到学校来报名,可得一千元奖励。
哪个家长会为一千元钱毁了学生的前途!不过这种现象也说明,教育改革让公办学校得不到好生源,没办法跟私立学校竞争,已形成巨大的压力,才在争不到好生源的情况下,将中等生源作为争夺对象。
“就去四中读书?还有一千元奖励。”接到四中电话,韩红星试探着跟可儿说:“成绩好的学生到好学校读书,成绩不好的去了也受拖。”
“也没考试,谁说我成绩就不好?谁说我就受拖了?好多成绩比我差的都定下来去黄中了!”见父亲如此说,可儿噘起小嘴:“你稀罕一千元钱我储钱罐里有,要就拿去,都说四中学生会谈恋爱,不是黄中我不去!”
“爸爸不过是随口说,正在替你动脑筋呢,不过每个同学都进黄中怎可能,如果万一报不了名,就只有到四中去。”韩红星见可儿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听她小小年纪提出校风问题,想到进黄海中学的难度,心里是阵阵地急。
怎么办?偷偷和王书玲商量:天天到黄中去了解行情,学校里没有任何关于招生的消息公布,倒是校门口的公告栏里,贴满了该校中考成绩突出的喜报,让韩红星在内的所有家长看了眼红,更生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学生送过来读书的决心。可是,全县有一万多名应届生,大家都想过来读书,想报名当然难!许多有钱的家长就站校门口,手里攥着钱袋子求入学名额。
“怎不去求那个黄老师?他不是在教育局当局长吗?”王书玲动出脑筋。
“可儿上小学时请人家帮忙,后来这六年你想到过人家吗?现在又有事了,就又想起人家,好意思再去找?”韩红星知道这条路已走不通:“他早不在教育局,现在已经是城建局局长了。”
“我不管,可儿天天跟我念叨,不是黄中她不去,我不忍心看她那眼泪汪汪的样儿,你就是想天大的办法也要替她报名。”王书玲自己没办法,只能将压力转给老公。
“什么成绩就到什么学校读书,莫强求,要不去了也受拖,活受罪。”韩红星只能违心地发表观点。
“就是受拖也要想办法让她去!大家都说到黄中去读书哪怕不成才,至少能成人,换个差的学校如果学坏,看你要多费多少心!”王书玲不无担心:“你看隔壁发廊的那些小姑娘,学了坏后像什么样!挣下贱的钱还不被当人看,昨天一个小姑娘接客,身上被烟头烫了一个个伤痕。”
“住嘴!你有得比了么?再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看我怎样跟你翻脸!”
“谁怕你翻脸?真本事没有,就学会个教训人!不找出头绪来我们娘儿俩就不跟你过!”
遭到王书玲反斥,韩红星缩起了头。到哪找出头绪来?和自己相同处境的同事有三个,到了此时,大家只暗中较劲,看谁家能到黄中读书。颜小二见韩红星急,主动说他有个同学是黄中初二年级物理教研组组长,可以去求他帮忙看。
人在难处想人帮!见说能找出关系来,韩红星立即请颜小二接头,谈的路数是先出五千元费用,让这位组长找学校里招生办的领导公关,如果能有说法再谈需多少钱买名额。
赶忙回家去向王书玲报喜:终于在黄中找到关系帮忙,人家已经将可儿的姓名和学号要过去,还得要一万元公关费,你总说不见我工资,这回各出五千,凑给人家去公关。
见说有人肯帮忙,王书玲毫不犹豫地拿出钱来:“知道我有远见了么?还说替我卖手镯,如果真买了,哪这么顺手能拿出五千元钱来!”
“没远见哪要你做老婆!”韩红星才说谎,怕被识破忙讨好。之所以说得花一万元公关费,是因为自己每年的收入只有一万多一点,贷款利息就得还五千,加上平时出人情以及家中水电煤等开支,再偶尔被同事叫去打麻将,正好能将日子勉强维持,想聚点钱还贷款本金都不可能,根本省不出钱来交给王书玲,幸亏母亲去年偷偷给了一万,才将贷款还得只剩下六万,不敢告诉王书玲这笔因炒股欠下的债,每次她要工资总找借口搪塞,这次撒谎是为了报出账来,省得她总为工资的去处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