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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凌波水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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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哪里有那么多话好说呢。”

    萧菩萨哥得了前报,站在暖帐的门口迎接皇帝。她袅袅娜娜地施了一礼,一双翦水秋瞳漾满光彩,头上的金丝缠枝步摇冠珍珠流泻,衬着精心妆饰的粉面如一朵凌波水莲。隆绪由着内侍宫女们为他脱去紫貂大氅、银狐皮帽、牛皮靴子和外衣,光着头,换上一身宽松的常服和绵软的拖鞋,笑吟吟地牵起贵妃的手,道:

    “贵妃等急了?朕一散会就来了。今天的酒宴不单是吃喝歌舞,是有事要议的,所以才会这么久。”

    皇帝坐到的红木榻的绣金软垫上,菩萨哥隔着张螺钿金丝楠木矮几坐在对面。隆绪惫懒地舒展了腰身,舒舒服服地半躺在几个摞起来的大引枕上。

    “臣妾准备了银耳莲子羹,用夏天的枣花蜜细细调了,消食解腻醒酒安神,一直煨在小厨房的灶上。锦瑟,快去端了来。”

    “今天宴会上丞相的一番话令人耳目一新,除了他,朝中没有第二个人说得出来,难怪母后看重他。”

    隆绪喃喃道,像是咀嚼回味又像是说给菩萨哥听。菩萨哥顿时笑逐颜开,一对梨窝盛满了欢喜。她靠了舅舅才有今天的千娇百宠,心里最渴盼的就是舅舅的才能得到承认。

    “舅舅说了什么让陛下如此赞赏呢?”

    “丞相说南北战争不但要斗勇还要斗智,比起单单的战场厮杀,谋略和外交能更好地达到目标。”

    隆绪有时喜欢和菩萨哥谈谈朝政。既是因为这个小女子聪慧过人,也是因为自己的一点小心思:贵妃是他和母后、丞相沟通的另一条渠道,他所说的话大多会原原本本传到二人耳边。隆绪在皇后和其她嫔妃那里用不着这种心机,面对贵妃却时时不自觉地就用上了。

    锦瑟用托盘盛着一只白玉瓷盅走进来,将垫盘放在案几上,伸出莲花柔指拈起盖子,一阵清爽甜柔的香气丝丝溢出。菩萨哥努了努嘴,锦瑟带着宫女内侍们退了出去。

    隆绪用小瓷勺盛了一口放进嘴里,品咂道:

    “好味道,清香爽滑,甜而不腻,比宴会上御厨房做的好多了。”

    菩萨哥翘起线条柔美的嘴角道:

    “皇上的舌头也变得精致,品得出味道了。御厨房也就做熊掌烤羊野猪头还罢了,弄这种细巧点心比汉人的大户人家都不如。这是去年新晒的深山银耳嫩尖,秋天新下的上好莲仁,臣妾精心检选,亲手剔了心子,让锦瑟守着炖了一整天才做好的。”

    隆绪盛了一勺隔着桌子送到贵妃嘴边,笑道:

    “有你在身边伺候,舌头还能不变得精致。来,你也吃一口。”

    菩萨哥微启朱唇抿了,用帕子掩口道:

    “在陛下手里吃着格外好味道。您自个儿用吧,我已经吃过了。陛下刚才说的南北战争,如何使用谋略呢?”

    隆绪一边慢慢啜着浓郁甜美的羹汤,一边说道:

    “从赵光义侵犯南京算起,南北开战足足二十年了。大仗小仗打了无数,契丹士兵战死的总有十几万,宋军更要加倍。双方都国库耗尽百姓遭殃。结果呢,宋人要收回幽云十六州是痴心妄想,契丹要收复三州三关也不容易。除了契丹收回易州半州,两国边界还是原样。也许真是到了谈判解决问题的时候。”

    菩萨哥用手抚着桌面五彩晶莹的螺钿花纹,扬起下巴骄傲道:

    “舅舅站得高看得远,不像那班武将就知道打打杀杀,用士兵的命换取功名富贵。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朝廷其实是为了自己。舅舅一心为了契丹好,母后慧眼识英雄,让他做了大丞相,舅舅和母后都是最了不起的。”

    隆绪感到有些累,转了个轻松话题道: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宫里有什么有意思的事,说给朕听听。”

    菩萨哥一扭身走下榻来,到隆绪身边紧贴着坐下,把头靠在夫君胸前,噘着嘴道:

    “哪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每天都是一样,无聊透了。对镜梳妆独自吃饭,只有和宫女闲话几句,才知道自己不是个哑巴。”

    “你没有去给皇后请安,和其她姐妹们说说话儿吗?”

    菩萨哥嘴角一撇:

    “我说身子不舒服,今天没有去。一个个假惺惺的,当面嘴巴抹了蜜似的,背后恨不能捅刀子,什么姐妹,一群乌眼鸡罢了。”

    “你不去给皇后请安,太后那里也不去吗?”

    “我才不和她们一起去,我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我和姑姑是真心的,不像那些乌眼鸡,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你别胡说,你怎么知道她们背后说什么。家和万事兴。朕是皇帝,本应该尊宠中宫,雨露分沾,现在独宠你一个,旁人难免侧目,你要恃宠而骄,那朕的后宫就没有宁日了。”

    菩萨哥的眼睛里溢出莹光,搂着隆绪的腰说道:

    “我没有胡说,她们背后嘀嘀咕咕,好几次都被我听见。她们说我娘是汉人,出身低贱。连那些汉妃、渤海妃都看不起我,说舅舅是宠佞,我是仗舅舅的势。她们分沾雨露,皇上为什么不去,我又没有拴着皇上。”

    隆绪暗自苦笑,菩萨哥的性子越来越泼辣,劝她没用,要用冷淡疏远来压压她的气势也做不到。一是碍着太后的面子:菩萨哥入宫已经五年,但始终没有怀上孩子。这让太后心焦,菩萨哥也着急。隆绪自然希望早些圆太后和菩萨哥的梦。二是也真心有些不舍:这个小表妹今年二十岁,刚刚摆脱青涩,出落得越来越水灵丰润,相貌身材温柔可人宫中无人能及。

    隆绪搂着菩萨哥轻吻她的额头,温言哄道:

    “好了,是朕舍不得你。你是贵妃,皇后一人之下,六宫嫔妃之上,你要宽宏大量。朕宠你,别人难免嫉妒,说出话自然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

    菩萨哥忽然想起一件事,抬起头说道:

    “皇上,宫里太无聊了,我请了母后的懿旨,让教坊司的乐师来教我弹琵琶。”

    隆绪怔了一怔:

    “让乐师进后宫?母后答应了?”

    “为什么不答应?皇上是说乐师是男人,不能进后宫吗?我想好了,垂帘授课,并不见面。陛下是不信任臣妾吗?”

    “朕当然信你。只是这个规矩破了,将来会贻患无穷。算了,母后既已答应,朕也不能反对。只是为什么巴巴儿地想起要学琵琶呢?”

    隆绪想起了皇后的一手好琵琶。

    “为什么不能是琵琶?我在娘家也是学过几天的,只是还欠些点拨。”

    隆绪觉得好笑,刮了一下菩萨哥高挺小巧的鼻子说道:

    “好好好,皇后善琵琶,再加一个你,以后来一个双壁合奏。”

    菩萨哥嗤了一声道:

    “我才不与人合奏,我要让别人在我面前羞弹琵琶。”

    隆绪摇头,叹了口气:

    “你总是这样争强好胜可不好。好了,朕累了,沐浴更衣歇息吧。”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初春,捺钵大营驻扎在鸭子河畔。先知水暖的野鸭成群浮在冰面上,猎鹅大战中幸免于难的天鹅在芦苇丛上空翩翩飞翔。头鱼宴和头鹅宴的炊烟刚刚消散,行营又迎来了一件大事:贵妃娘娘要生产了。

    贵妃生孩子无关外人,在皇家却是一件比什么都重要的大事。太后亲临现场,端端坐在产帐旁边一座铺设豪华的帷幕里,连身兼数职日理万机的大丞相也来了。两位朝廷首脑今天踏踏实实地呆在这里,什么也不做,专门等候消息。另外一座几乎同等华丽的金顶大帐前二十几个御医产婆忙进忙出,无数宫女内侍团团打转。

    皇后姗姗而来,她的脸色灰白,迈着漂浮不定的脚步进了大帐,恭恭敬敬对太后施礼,道:

    “给母后请安。贵妃妹妹生产,臣妾来迟了,还请母后恕罪。”

    又对韩德让福了一福道:

    “丞相万福,嫔妃之事本该本宫照料,劳丞相百忙之中费心了。”

    萧燕燕春风和煦般道:

    “皇后来了,快来坐到哀家身边。御医说是顺产,只是第一胎,菩萨哥有些害怕。这不,非得要皇帝进去陪她。”

    萧婉这才知道为什么皇帝没有在,她原本稍稍松快的心一下揪得更紧了。脸色白了白道:

    “这怎么行,血光不吉,皇上不应该在里面,臣妾进去替皇上出来吧。”

    燕燕拉着她的手道:

    “有什么不吉,是他自己的孩子。菩萨哥是委屈撒娇呢,也是皇上心疼她,你怎么替得了。”

    太后说得坦然,韩德让在旁边听着面带微笑神色自若,萧婉的脸却红了。她心如刀绞般淌着血。想到了死去的儿子,皇帝薄情,再要生儿子恐怕是梦想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给皇帝生孩子。又想到自己生佛宝奴的时候,皇帝倒是来了,但也只是守在帐外,何曾有过今天这般阵仗。那还是嫡生的皇长子呢。

    突然“哇”的一声嘹亮孩啼打破了沉闷。太后霍地起身,目光焦灼地盯着帐门,皇帝清癯的身形在门口一晃就站到了殿中,脸上泛着兴奋的红晕,额头上还有涔涔汗水,声音像快乐飞翔的鸟儿,一边用丝帕擦着额头一边说道:

    “母后,丞相,是个白白胖胖的小阿哥!母子平安。”

    他忽然看到萧婉,脸色有一瞬的凝滞和尴尬,涩然一笑道:

    “皇后来了。最近太忙了,好久没有去看你,等过了这一阵,朕就去你宫里。”

    萧婉强忍住泪水,皇帝太忙了,已经一年没有去正宫了。多次节日庆典上见面,也说不上两三句话。她知道这里不能流泪,拼命把苦水咽进肚子里,眼眶发红,福了一福说道:

    “皇上忙,用不着顾念臣妾。”

    “皇上,贵妃叫您呢。”

    锦瑟进来一边施礼一边急急说道。隆绪起身对萧婉投来抱歉一瞥,对太后道:

    “母后和儿子一起进去吧,她看到母后一定会高兴的。”

    燕燕花儿一般笑着挥手道:

    “她即叫你,你就去,对她说母后和丞相都在外面守着呢,她要是想见,我就进去,不想见就让她好好歇着。”

    萧婉从来不知道太后竟有这样的耐心和好脾气,说出的话如此温暖体贴。自己生佛宝奴时,太后是第二天才去看望,坐了半刻不到就走了,生女儿燕哥时,太后根本就没有来,只派了身边宫女送来一些贺礼。她觉得自己在这里好像是外人,起身告辞道:

    “太后,我先回去了,去安排厨房好好给妹妹调理饮食。”

    燕燕温颜道:“你的脸色不好,回去歇着吧。厨房那里我已经让娜仁去安排了”

    娜仁是现在太后身边最得用的大尚宫。萧婉脸上一热,又蹲了一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低着头离开了。一出了外面的门,到了没有人的地方,她的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突然,有人拉了她的袖子一把,吓得她连连倒退几步,差点跌坐在地上。一个女人拖着她的袖子把她拽上一驾华丽的马车车厢里。坐稳了,她才看清楚,这个满头珠翠环佩叮咚的女子不是大姑子齐国长公主又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