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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转眼到了统和四年(986年)的新年。这一次的新年朝廷行营驻扎在土河之滨,这里也是钠钵常驻的一个营地。土河和它北面的另一条河潢河是契丹人的母亲河,两条河在木叶山下汇合,流向东南,这条汇合后的大河便是契丹腹地最主要的河流-辽河。除夕元旦的热闹刚过,初五这天朝廷又要举行另外一场盛大的开春仪式:春钓。
契丹皇廷一年四季不停地游走在大自然的山水之间,这既是因为他们酷爱大自然,以游猎为第一乐事;又是为了巡视辽阔的国土,会见四方的藩王。游走中的皇廷称为行在,四季游猎又称四季捺钵。四季捺钵有着不同的内容和名目,叫做春水、秋山、坐夏、议冬。
所谓春水是因为它必须在水边进行,它的内容主要有两项:冰钓和猎鹅。冰钓就是在河面封冻时节凿冰捕鱼,可以在十一月到二月之间进行,越是天寒地冻越好。而猎鹅却要待到天鹅回迁,在河边芦苇中筑巢产卵时才能进行,一般都要等到二月。
为了这一日的冰钓,官员们早就提前做了充足准备。他们在土河边搭起一座两层高的望楼。一楼是有司官员们待命的休息厅,厅外伸出一座可容上千人的平台,供教坊司擂鼓奏乐和表演歌舞。二楼三面临水,站在回廊上宽阔的河面一览无余,可以凭栏眺望河面的钓鱼场面也可以欣赏楼下的教坊司乐舞。回廊内靠里设有一溜茶几座椅,茶几上摆着黄铜手炉椅子前面放置着脚炉。但真正供看客们观览的地方是连廊中间围着的一间圆形暖厅。厅中炭火熊熊暖如三春,四周安装着可以推开凭临眺望的绿纱窗还有好几面镶着透明琉璃的窗扇。这间打通的大厅分为三个部分,中间是客堂,摆了一圈十几张矮几和坐位,还有摆着吃食和饮品的台案,是供人们喝茶休息的地方;厅的一头倚窗安置着一张宽大软榻,另一头则是一张摆了文房四宝的大书桌。
太阳冉冉升起,天边一片耀眼的玫瑰紫色,劲烈的寒风夹着细细的冰渣在空中打转。寒冷一点也没有给人们的兴奋降温,河面上和岸边站着上万士兵和凑热闹的公子王孙官员子弟。一阵鼓乐响起,有人嗓音清亮地高声喊道:
“太后、皇上驾到!”
霎时整个湖面和岸边安静下来,只见一长串华丽的暖轿在望楼前停下,皇帝耶律隆绪在太监内侍的簇拥下从第一顶轿子上走下来。他八天前刚刚过完千龄节生日,已经十六岁了,成了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他身穿一件黑色貂皮大氅,头戴灰貂翻毛圆帽,白里透红的脸上长着浅浅的卷曲软须,细长的眼睛闪闪放光。他快步走到第二顶轿子旁,躬身伸手扶出太后萧燕燕。
萧燕燕今年三十四岁了,身材比从前略为丰满,显得更加雍容娴雅。今天她精心化了淡妆,两道柳眉似烟似笼,一双凤目顾盼生辉,粉腮如花,樱唇点绛,显得仪态万方。她穿了一件藕荷色的长裙外罩粉色缎面出锋小袄,披一身缎子衬里的雪白皮毛斗篷,斗篷的帽兜垂在后背,头上戴着九龙戏珠金步摇。
后面的轿子上陆陆续续下来的人有皇帝的姐姐和弟妹,他们全都是有封号的亲王和公主,九岁的越国公主延寿和八岁的郑王隆祐身边跟着他们的嬷嬷奶妈。除此之外还有一位驸马、一位老亲王等等。
皇帝亲手搀扶太后缓缓上楼,所有先到的人都退到边上躬身行礼。太后一眼看见站在最前面的韩德让,朝他微微一笑,然后点头对众人说:
“大家都不必多礼,今天尽情乐一乐。”
萧燕燕先来到回廊上,河面在她的眼中一览无余。总领此次活动的官员过来躬身哈腰地问道:
“太后、皇上可以开始了吗?”
“好。”燕燕点头应准。
最先开始的是祭湖仪式,萨满师将供品摆放在冰面的供桌上,燃起香炉围着供桌诵经舞蹈,然后渔把头祭酒祷告。喝完壮行酒,鱼把头号令一声“上冰”,参加冬捕的士兵们便跳上拉车和爬犁,浩浩荡荡开赴冰上作业。
这时鞭炮齐燃,号子四起,爆竹声、诵经声、马铃声响彻空中。教坊司也开始演奏,悠扬的乐曲缓缓升起。歌伎们展啭莺喉,舞姬们挥洒长袖,给野性粗豪的冰钓增添了一缕柔媚的色彩。
包括冰钓在内的大猎,往往一出动就是上万人,扈拥军、随扈的部族兵和权贵的私兵们除了执勤的之外倾巢而出。他们都换上簇新的军装,手持各种专用工具,将整个河面站得密密匝匝。
冰钓像狩猎一样是一项需要高超技巧的工作。成群结队的士兵和凑热闹的人都是干粗活的帮手,要想有赏心悦目又激动人心的丰富收获,必须有专职的指挥和经验老道的把式。契丹官制中专门设有监鸟兽的部门,下设监鸟兽官,专门管理狩猎诸事。还有奴隶组成的著帐户司,内设各种专业小底,比如猎鹿有鹿人,猎熊有熊人,捕鹰驯鹰有鹰鹘人等等,便是分门别类的各中高手。其中就有最顶尖的渔把头。他们负责寻找网窝鱼穴,指挥插旗下网,最后才由千军万马拉网收获、搬运上岸。每一张网都要动用数百人,一次就能捕捞起上百万斤的肥鱼。这样的网今天的河面上准备了五个。
在离望楼不远的一片冰面上还有一组人马要表演鱼跃冰面的节目。他们将一间屋子大,一人多厚的一片冰面刨得只剩下薄如琉璃的一层,在楼上可以清楚看到鱼在冰下游泳。太后等人欣赏一阵之后,一个渔把头“啪”地砸开那薄薄的一层,追寻光亮的肥鱼见到阳光本来就争相聚集,这时便争相跃出水面。这些鱼就是今天的头鱼。那边拉网的鱼把头在开始下网之前也要从第一个冰眼中用小网兜捞出几条头鱼。
冰钓结束,收拾好堆积如山的战利品,辛苦劳作的士兵和把式们包括钠钵大营所有的家属仆役便要准备参加傍晚举行的上下同庆见者有份的盛大的头鱼宴。
望楼里的人都进到暖厅,暖厅中间的一部分已经变成宴会形式,每张矮几都换成了食案,上面摆了杯盘碗筷,最高规格的头鱼宴就在这里进行。楼下也成了厨房,刚刚捕到的冬鱼由那里的御厨们进行各种妙手烹调。经过一冬在冰下颐养的鱼最为肥美,鲜香的美味飘散在整个楼中。
太后和皇帝在上面的两张食案就坐,下面依次坐着宁王耶律只没、恒王耶律隆庆、郑王耶律隆祐、齐国、魏国和越国三位公主,还有驸马萧继远和辅政韩德让。这里只有韩德让不是皇帝至亲,但他身为辅政有着特殊地位,在这种场合他坐在最末一位。另一位辅政耶律斜轸本来也应该在座,可是他目前正在东征前线。
食案上已经摆了几样下酒前菜,宫女们给每个人的杯子里都倒了酒,只有越国和郑王面前是果露。皇帝拿起酒杯道:
“今天的头鱼家宴,朕先敬母后,祝母后福寿安康。”
大家都喝了一口酒,便开始吃菜,因为是家宴,除了皇帝还有些拘谨,大家都很随意,郑王的嬷嬷站在他的背后不时帮他夹菜送到嘴里。越国公主见了也回头朝自己的嬷嬷叫道:
“李嬷嬷,你过来嘛,我也要你帮我夹菜。”
这时第一道头鱼做的菜端上来了,是薄如纸片的鱼脍。每个人面前的头盘食案都撤了下去,换上了摆放得十分美观,装饰着萝卜雕花的鱼脍。还有几碟青葱青蒜碎末和芥酱。只有越国和郑王面前是蒸熟泼了豉汁的鱼片。郑王用小手指指旁边恒王的食案道:
“我要那个。”
越国听见了也指着姐姐魏国的盘子让嬷嬷夹给她。隆庆捂着自己的盘子吓唬郑王道:
“小孩子吃生东西肚子里会长虫子。”
唬得两个小孩都不闹着要了。
燕燕看着默默吃菜的家人,笑道:
“这么着吃饭多没意思。咱们也学汉人玩个击鼓传花的游戏好不好。”
大家正觉得有些气闷,听了都拍手道:“好。”
“春喜做监酒令,你给大家说说怎么个玩法。”
春喜笑吟吟凑趣道:“鼓声停的时候花落到谁的手里谁就要做一首诗。做不出的罚酒三杯。”
郑王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大声道:“我还不会作诗哩。”
春喜捂着嘴笑道:“如果落到郑王手里,就算是下一个人的,恒王就要做诗了。越国也一样,你要是拿了就是驸马爷受罚。好不好。”
燕燕道:“你是酒令,就听你的。”
转眼宫女就从教坊司找了一个敲花鼓的女孩子带了面小鼓上来,又从花瓶里取了一枝腊梅花。那个女孩子背转身子敲了一段很好听的鼓点,敲着敲着猛然停下,花正好落在宁王手里。燕燕拍手道:
“这才是天意,宁王是咱们皇室的才子,就该作这头一首。”
春喜又补充道:“要在一刻香的功夫做出来。诗做得好,每个人都要饮一杯酒;做得不好,或没有按时做出来宁王要饮三杯。”
王爷和公主们都拍起巴掌来。
这个宁王是景宗皇帝的异母哥哥,他的生母就是大名鼎鼎的甄皇后。大概是受了母亲的影响,他热爱中原文化,喜欢吟诗做赋。这次从流放地被赦回朝就是因为写了一首《放鹤诗》,景宗皇帝看了心生怜悯,临死时留下遗嘱要放他回来。他看了一上午壮观的冰钓,这会儿喝了两口酒,吃了几筷子鲜美的鱼脍,正在诗兴勃发,也不推辞,就道:
“那老朽就抛砖引玉,诌上一首,给太后皇上和众位助助雅兴。”
他站起来走到旁边的书案旁,那里早已准备好了文房四宝。他想了想便一挥而就,双手捧着写好的纸回到宴席中间。春喜点了一根香,上面画了刻度,还有很长一段没到。宁王摇头晃脑念了起来:
“春风十里贯长空,
万马千军战寒冬。
白玉捧出如凝脂,
案前回眸百媚生。
鹰击苍穹海东回,
鱼跃龙岸依稀梦。
风逐黄沙马萧萧,
冰消柳绿陌上行。”
“好。”燕燕第一个称赞。
“不愧是风流才子。”韩德让一直含笑而坐没有说话,这时打趣道:“宁王将那胖头鱼比喻成美人,真是妙,只是宁王这样想着怎么能下得去嘴呢?”
听他这样一说,萧继远才咂末出意思来,摇着手嚷道:
“不好,不好,宁王忒滥情了,怎么能把凌迟碎剐的鱼当作美人呢?罚酒!”
春喜做出严肃的样子决断道:“是好诗就行,至于个人想法嘛,不在评判之内。大家喝酒。”
众人只好服从,都饮了一杯。宫女们上来添酒,嬷嬷们给郑王和越国各倒了果露。
鼓声再次响起,当停下的时候,梅花却堪堪地落到了韩德让的手里。他面带尴尬地红了脸,想着这个席中只有自己是汉人,还是皇帝的老师,做不好实在不好意思,可是又不能认输,只好站起身说道:
“那我就献丑了。”
他站在书案前凝神思索,生怕香烧过了头,不暇细思就写了起来。回到众人面前念道:
“几度春风下,
年年桃李花。
将军雕鞍湿,
王孙不下马。
风卷冰霜去,
柳斜燕归家。
翠微倚栏杆
满眼尽芳华。”
“好诗。”皇帝带头拍手。
“的确好诗。”宁王由衷赞道。“‘将军雕鞍湿,王孙不下马,’写得好,既有才情又写出了咱们钠钵游猎的特色。还有这最后两句,不就是咱们刚才凭栏观看的景象吗。好,实在是好。”
萧燕燕心里高兴,满座的家人都知道她和韩德让的关系,但有的是不敢说什么,有的是根本不在乎。今天她就是要光明正大地把他当作家人,又担心他会在这种场合感到不自在。尤其今天耶律斜轸不在,只有他一个人不是皇族近亲。刚才她还有点担心怕他一时紧张露怯,没想到他表现得不卑不亢自然大方,诗还写得这么好。燕燕脸上泛起红晕,眼中清波流转,朝那边投去一瞥。
众人都心悦诚服地饮了一杯酒。鼓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落到了皇帝的手上。因为是家宴,所以皇帝也没有特殊。隆绪倒不踌躇扭捏,稳稳站起身,说道:
“朕新学作诗,写得不好请宁王、辅政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