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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扶柩东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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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亨四年(982年)的九月二十五日,皇帝驾崩的第二天,新皇登基大典在焦山捺钵大营举行了。大行皇帝龙驭上宾还不到一天,大营中的气氛萧杀肃穆,然而又祥和有序。

    在灵帐前一片空旷的草地上连夜搭建起了一座高台,顶上的平台是放置龙椅的丹墀。丹墀之上陈设着日晷、嘉量,龟鹤和铜鼎。丹墀没有采用契丹传统的尚东旧俗,而是按照华夏习惯坐北朝南。丹墀本应覆盖因此而得名的朱丹颜色红毯,此时却用了黑色地毡。丹墀下是三层每层九级的台基,每一层台基之间都有一个阔大的平台。平台上设置着香案册案和太乐宫悬。

    大典即将开始,晨曦初放,禁军將士顶盔贯甲手执枪矛雄赳赳站立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南北东西四座宫门之外。手持金吾黃麾、纛旄斧钺的高大彪悍的侍卫们排列在层层台基之上。秋末艳阳的朝辉下盔甲鲜明刀枪映日。草地上站满了有资格躬逢盛会的低品文武官员。五品以上武官和六品以上文官分为南北两班,相向站立在丹墀与草地之间的横街上。地位更高的文官三品、武官二品以上官员则在名为宣德的南门准备迎接圣驾。

    辰正时分,新皇帝乘坐的八驾玉辂在长长仪仗的前呼后拥之下到了宣德门前。玉辂被扇麾旗幢像云彩一样包围着。太仆卿亲自驾驶,左右卫大将军赳赳护驾,禁军将领和大太监们两边跟随,刀枪剑戟全副武装的骑兵步卒护住前后左右,后面还有一支压阵的鼓吹乐队。十二面“大纛”导驾,十二排武装骑兵接驾,后面跟着鼓铙箫笳、横吹筚篥以及金钲打击的鼓吹乐队和各种幡幢旌旗组成的旗阵。只是乐队设而不作,各色物事的颜色一律都是黑白银灰。

    玉辂停稳,皇帝降车,迎候在门口的重臣们和青龙白虎大旗引导皇帝到閣殿更换袞冕。太常卿引皇帝升级入座,大典正式开始。

    乐班、仪仗、百官各自就位,押冊官、協律郎、殿中丞、宣徽使轮番上殿。上殿解剑脱履,下殿佩剑穿履;帘抒帘捲、扇开扇合,各种仪式程序不厌其烦难以尽述。人们在礼仪官的带领下不停地起伏跪拜,山呼万岁。

    年轻的太后萧燕燕坐在一侧专为太后所设的幕帐之内观礼。看着眼前一幕一幕的盛礼,眼中热泪盈眶心中五味杂陈。十三年前丈夫登基时的情形恍如昨日。

    那一年她刚刚十七岁,半夜得知穆宗被弑杀,和夫君一起披星戴月赶往御营。也是灵前登基,却是刀光剑影杀机重重。谁能想到十三年后能有今天。岁月匆匆如白马过隙,当时扶助她走上这条路的人一一故去,父亲萧思温、拥立功臣高勋、女里都死去多年,韩匡嗣也已重病不起命在旦夕,连相濡以沫的夫君也去了,只留下自己在这个高处不胜寒的万山之巅无依无靠。从今天开始,又将是一段新的旅程,那里还会有多少艰难险阻谁能知道。

    她一眼看见在重臣队伍前面的那个英挺身影。心下感叹,好在上天还为自己留下这个韩德让。他从那天晚上一直陪着自己走到现在,并且还要陪着自己继续走下去。只有看到他在身边,她的心里才会感到温暖和自信。要是没有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得下去。她之所以明知不妥还坚持要他接掌禁军,不就是希望能随时看到这个身影,能让自己日夜心安吗。谁能理解,在一个高高在上的女人强硬的外表之下,其实是一颗柔弱无助的心。

    大礼进行了足足三个时辰,直至未时才宣告礼毕。又是不停的磕头行礼作揖鞠躬,然后各式队伍才依次而出。

    大典之后七天的十月初一大朝会,新皇除去丧服第一次临朝。百官再次齐集在朝会广场上,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上皇帝尊号为昭圣皇帝,尊皇后为皇太后。新皇颁布第一道圣旨,大赦天下。正式宣布皇太后临朝摄政。

    朝会的第二天,捺钵大营就浩浩荡荡拔营出发了。

    已经是秋末冬初的季节,南归的大雁发出凄切悲凉的嘎嘎鸣叫,天空显得格外高远。层层叠叠的山岭一派枯黄,不远处绵延不断的黑色长城蜿蜒在峰峦之间。驰道上的行进队伍好像一条流动的银带,两万禁军骑兵前后簇拥着一座巨大的灵车、两宫銮驾和几个亲贵的宫眷的车驾。大队兵马后面跟着望不见队尾的扈从车马,里面有随从服侍太后皇上的太监宫女各班杂役,还有王公大臣和他们的家眷亲兵。所有的人都穿着丧服,马的脖子上系着白纱,车轿除去了一切华丽的装饰。

    几天来萧燕燕第一次孤枕独眠。自从十三年前成婚,她和皇帝夫君就形影不离,即使丈夫在病中一连几日昏迷,即使偶尔他也会去其他嫔妃帐中盘桓,但终归是在同一座御营之中。他们早就不像新婚时那样如胶似漆亲密无间,有时看着那个病病怏怏、和自己想法性格都大不相同的男人,她也有过哀怨和厌倦,但无论如何那个男人已经成了她身体和生命中难以分割的另一半。现在这一半不在了,就好像天崩地陷,把她的心挖走了一大块,空落落地让人难以承受。长夜凄凉,三个女儿轮流陪着她,弟媳韩幺妹也在其中轮班。她觉得在这几个人中反而是和没有血缘的幺妹最合得来。女儿们虽亲,但贵为公主,都还会撒娇耍憨,有时没有说几句话就竟自呼呼睡去,剩下萧燕燕独自熬过漫漫长夜。只有幺妹,虽然已经贵为国舅夫人,自己也有了一个三岁的女儿,却还是那样善解人意百般逢迎,不知疲倦地陪着她说话解忧。从来都是她睡着了不知道幺妹什么时候睡去,清晨她醒来的时候又见幺妹已经穿戴齐整笑吟吟地站在床前。

    还有一个人也在默默陪伴。每逢夜晚睡不着的时候,她披衣到帐外散步,总能看见那个英挺的身影在附近侍立。本来他不需要亲自站岗,能够偶尔巡视已经是非常地恪尽职守了。燕燕记得以前也从来没见过殿前都点检本人在御帐周围亲自查岗巡逻。她想劝他不必夜夜守护,但是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那对她来说的确很重要,让她的心得到最大得安慰,不但不再担心会有不测,而且感觉到一种包裹全身的温暖。

    现在她透过车窗的纱帘又看见那匹雪球般的白马正走在銮驾的侧后方。她感到那道深沉锐利的目光正扫视着銮驾四周,好像筑起一道结结实实的保护屏障。在这离开伤心之地,踏上漫漫征程的一刻,这个身影和目光将宁静安然的感觉再一次送到她的心头。

    皇帝的玉辂此时空着,耶律隆绪陪着母后坐在凤銮里。车里没有外人,隆绪难得地像个孩子似地依偎在母亲身边。燕燕忽然觉得儿子很可怜。父亲死了,母亲忙碌疲惫,自己刚刚十三岁,一切都懵懂无知,却要像个无所不能的大人一样高居冷冰冰的九五至尊的皇位。他也需要亲情和抚慰,甚至需要撒一撒娇,在亲人的怀里任性地嬉笑哭闹一场。可因为他是皇帝,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奢求。她抚摸着儿子的头,柔声说道:

    “皇帝,你知道咱们为什么要千里迢迢送你父皇去东京吗?”

    隆绪眨了眨细长的黑眼睛道:“因为父皇的陵寝在东京。”

    “你将来也要将娘送到那里和你父皇埋在一起。”

    “不,母后能活一百岁。”

    “傻儿子,谁能真的活到一百岁。再说就是百年之后,也要入土为安啊。”

    “儿子记住了。”隆绪讷讷道。

    “可是娘不想你百年之后也陪在娘的身边。”

    “为什么?”这一次隆绪真的吃惊了,挺起纤细的身板瞪大了眼睛盯着母亲问道。

    燕燕将他重新搂到怀里,缓缓说道:

    “人活世上最多不过百年,而在地下却要住千年万年。选一处山陵比宫殿行宫更重要。你做了皇帝就可以选将来的陵地了。你的父皇就早早选了东京,乾陵早就开始建造,要不是这样,我都不想送他去那里。”

    “东京不好吗?”

    “东京很好,你祖父、高祖的显陵和你父皇的乾陵都在医巫闾山中,那里山清水秀奇峻雄伟。但是东京再好不是咱们契丹人的家乡。落叶归根,契丹人应该回到自己的故土安息。”

    “上京才是咱们的故乡,是吧,母后?”

    “对。当年你高祖死在外国,太宗皇帝迎回他的尸骨,却不想将他归葬祖宗陵寝,把他埋在了东京,还说那里是高祖生前喜欢的地方。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现在你还小,还不懂。你祖父过世的时候,穆宗皇帝继位,也没有让你的祖父归葬故乡,而是将他和你的高祖葬在一起,还说是为了父子可以地下相聚。你的父皇为了陪伴父、祖也就不得不背井离乡将陵寝选在附近。这事应该到此为止。现在大辽回归正统,将来万世一系,从你这一代开始就要世世代代留在咱们的祖兴之地。”

    “可是我想陪着母后。”隆绪扯着母亲的衣袖,把头埋在她的膝上。

    “傻孩子,娘这话你要记住,不然咱们就该世世代代都不得回归故里了。”

    从大同府的焦山行营到东京的医巫闾山,迢迢两千里。虽然一路高山峡谷大川小河道路崎岖蜿蜒,但都有多年修建常常通行的驿道,走起来并不艰难。车队朝行夜宿,一连走了二十多天,终于在十月底进入东京道。

    雄峻挺拔的医巫闾山重峦叠嶂沟谷纵横,是东京道西南的一座突起的屏障,显陵和乾陵在山的东侧,大队人马从西北而来,要经过山的北麓走一段近百里的路程才能到达。

    这天的午后时分,捺钵大营在山脚下一个驿站打过尖继续东行。这里是医山余脉,道路右侧是巍峨高耸的山銮,左侧是山水冲刷的丘陵平原。萧燕燕从銮驾中向外望去,只见此地气象与一路走来的草原大不相同。苍松古柏林木葱茏,深秋的寒霜将森林染成青黑色,其间点缀着五彩斑斓的红叶。厚厚的落叶铺在林间土地上,像一块硕大无边的彩色地毯。涧水潺潺,山石峭立,景色雄奇峻秀,美得令人陶醉。她一眼看到山间小道上行人络绎,忽地想起了一件事。在车中朝骑马跟随的太监文公公招了招手,等他走到车旁说道:

    “让队伍在这里稍停片刻,我要在附近走走,松泛下筋骨。”

    文公公想,这次扶柩东行,不能像以往捺钵巡游那样一边行走一边游山玩水,一连二十多天忙着赶路,都是白天坐车不停地辘辘前行,夜间住宿驿站倒头便睡,一直没有机会活动,所有的人都憋闷的很。现在眼看快要到达目的地,大家的心情都不觉松快了许多。这里的景色怡人,看来太后也来了兴致。说道:

    “是。小的去告诉韩辅政,让他派人警戒。”

    燕燕笑道:“警戒什么?前呼后拥的几万大军,警戒还不够?”